狂做文章信手書📪,一章一句真性情。89歲的許淵沖自認“狂而不妄”,因為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郭紅松 攝)
名片上赫然印著💔:“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惟一人。”人說許淵沖狂妄,許淵沖覺得自己狂而不妄🌱。
“妄”是浮誇、譖越、吹牛➝。許淵沖納悶👮🏼♂️,“我的書就是六十本,現在比六十本還多,可以數一數🙅🏿🍢。寫六十本卻說寫了一百二十本才叫吹牛💓。”他是中國惟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這一點也騙不了人。
“狂”是放達🧑🏽、豪邁、高行。夫子說,不得中庸❄️,必也狂狷🧚🏽♂️。在《論語》的英譯本中🧞,許淵沖把“狂”譯為“radical”(激進的、奮發的),切中孔子“狂者進取”的內涵。他說👳♂️,“我們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
89歲的老翻譯家許淵沖🤴🏿,說話愛以“我們中國人”開頭。在他那裏,“我”與“我們中國人”,幾乎是同一個主語。
“他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何兆武說
1941年年末🚣♀️,太平洋戰爭爆發,陳納德上校率美國誌願空軍來華支援👮🏽♀️🎄。由於缺乏翻譯,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的所有男生被集體征調到了“飛虎隊”。
在歡迎陳納德的招待會上,一句“三民主義”讓語言不通的賓主雙方冷了場——沒人知道該如何翻譯🕐。招待會的主持人是國民黨高級官員黃仁霖❎,他親自上陣,把該詞勉強譯為: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 。適得其反🤦,在場的美國大兵更找不到北了。
聯大外文系男生當時都坐在下面。人群中只見一個劍眉入鬢的男生舉起了手,然後是中氣十足的“大嗓門”: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的話解釋孫中山的話,賓主恍然大悟。
在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總是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是他的同學、著名思想史專家何兆武的印象🐽,而“有沖勁”是他的另一位同學楊振寧的評語。
他有個外號叫“許大炮”,總是心有坦蕩,口無遮攔。再有棱角的人到中年之後都會被冷暖人情打磨得世故圓滑9️⃣😙,可是直到現在,他的老同學提起他還是同樣的評價,楊振寧甚至說👨🏽🚀,“我發現他像從前一樣沖勁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話。”
他評論中西文化:“希臘羅馬都是小國💇♀️,美國歷史不長,才兩百多年。中國五千年文化要走出去🫳🏼。”
他評說國內翻譯界的現狀:“‘精通’至少是要出版兩種文字的中外互譯作品🧏🏻♂️,這也就等於外文界的諾貝爾獎了🫴🏻。”
他評點自己的翻譯水平🈯️:“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
他評價自己法國留學的意義:“假如我也去了美國,那二十世紀就不一定有人能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了。”
言下之意,深為中國翻譯界捏一把汗🧠。
《山西文學》主編🌞、作家韓石山曾在某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批評他♌️,題為《許淵沖的自負》。許淵沖也對答了一篇《是自負還是自信》♓️👨🏻🦼➡️,有理有節。投到同一報紙♿,對方卻未予發表🫸🏼。老先生坦坦然地找到了韓石山🤡,說“要不發在你們《山西文學》上吧🙇🏻♂️?”對方也不是俗人,說,“好啊好啊。”於是成了朋友。許淵沖客廳裏掛著“春江萬裏水雲曠,秋草一溪文字香”的條幅🧑🏿⛰,就是這位忘年交的墨寶🐌。
這樣性格的人在上世紀50-70年代會有怎樣的遭遇,猜都能猜得出來✊。上世紀50年代“反右”時👭🏻,許淵沖在北京兩所外國語學院教英文和法文。他當時提了三條意見✊🏿:一說毛澤東思想是應該發展的;二說斯大林肅反殺害好人太多🏮;三說“共產主義”翻譯錯了,原文沒有“產”字💍,這是日本人翻譯的,就像把“中國”譯成“支那”一樣,帶有貶義;《共產黨宣言》第一句說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幽靈”不如改為“魔影”,“徘徊”應該改成“經常出現”——因為歐洲各國不會害怕徘徊不前的幽靈。
真是膽大包天🥙。還好當時的領導認為他說的都是“學術問題”,沒有給他戴頂“右派”帽子。但從那以後➛👙,許淵沖就再沒擺脫過“狂妄自大”💠🦹🏻、“學霸”諸如此類的評價。
“文革”時♟,“臭老九”們都站在烈日下挨批鬥,別人心灰意冷,許淵沖邊挨批邊琢磨怎麽把毛主席詩詞譯成英法韻文,自得其樂。他對翻譯要求很高,每句都得是妙語🧑🏼🍼。原詩是有對仗、有雙關✋🏿,那麽翻譯也必定有對仗🧜🏿♀️、有雙關🫗。
“山上山下,風卷紅旗如畫。”他譯做Below/Below/The wind unrolls/Red flags like scorlls.“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他譯做Theskyis high /The clouds are ligh t/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out of sight.音美、意美🤣、充滿節奏感。
《為女兵題照》中有句“不愛紅裝愛武裝”,他把“紅裝”譯為“powdertheface”(塗脂抹粉),把“武裝”譯為“facethepowder”(面對硝煙),恰好表現了“紅”與“武”的對應和“裝”的重復,滴水不漏,堪稱妙絕🙅🏿♂️⛹🏼♂️。
結果這些好詩為許淵沖招來了“一百鞭子”😙𓀑,原因是“歪曲毛澤東思想,逃避階級鬥爭🤸🏿。”一百鞭子是造反派用樹枝打的⇨,一下都不少🖨,打得許淵沖坐都坐不下來👩🦯➡️。他的夫人照君女士只好找了個救生圈,吹足了氣🐻,給他當椅子🫥。
“那還譯不譯?”
“譯啊⏬,當時只有毛澤東著作可以翻譯🙏,不但毛主席詩詞,我連那些傳抄的都翻譯了。”
“挨打了還繼續譯呀🏌🏽♀️?”“唉呀,閑著更難受。”
“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我多年才有一個。”楊振寧說
1998年暮春👩🦼➡️,德國藝術家組成的交響樂團來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馬勒的《大地之歌》🍾🍥。樂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別名為《寒秋孤影》和《青春》,特意註明是根據中國唐詩創作。
據報載,當時現場聽眾中不乏專家🧈,都沒有辨別出這兩章到底來自哪首詩🧞♀️。其後各種文化類報紙都先後刊發了這兩章德文還原成的中文,同時刊發的,還有李嵐清副總理的指示:“一定要盡快把德國藝術家演奏的兩首唐詩搞清楚🧖。”
《大地之歌》中的唐詩,是先由法國女作家戈謝譯成法文,編入《玉書》,再由德國作家哈依曼從法文轉譯成德文。現在又由德文譯回中文,情境幾多轉換,文字撲朔迷離🚣♀️。《寒秋孤影》中“藍色的秋霧彌漫在湖面上,青草葉上覆蓋著嚴霜”,“我已困倦、燈已熄滅、誘我入眠”等句子引起了專家學者的多方推測考據,被媒體喻為二十世紀的“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遇到了許淵沖🚶🏻♀️➡️。
據《文匯讀書周報》當時的報道,《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詞署名是TschangTsi,“許君一看就說:‘這是張繼’🕷。”他隨即找出戈謝的《玉書》進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這位印象派女詩人慣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詩中句子🏋🏼♀️,終於找到了這兩個章節的原型——《寒秋孤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青春》是李白的《客中行》🤽。
批評許淵沖自負的韓石山在同篇文章中提及此事,說,“這是要真功夫的🚛♝。”
上世紀80年代開始,許淵沖開始致力於把唐詩、宋詞👏🏼、元曲翻譯為英法韻文🏌️♀️。翻譯詩詞的難處,在於煉字🫵🏼,經典好詩都追求一個“工”字。許淵沖譯詩,既要工整押韻🔒,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詩詞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譯後的英法韻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幾乎到了苛刻的程度,唯恐糟蹋中國文化的好東西🧑🏽🎨。他的老同學楊振寧說,“他特別盡力使譯出的詩句富有音韻美和節奏感🧑🏼⚕️。從本質上說,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並沒有打退堂鼓。”
就是這麽有趣,如切如磋、精雕細琢本是一件“苦”差事🌤,但對於有豐沛熱情和深切熱愛的人反而是樂事一件🙊。許淵沖經常對著一首詩夙興夜寐,憂急煎迫,靈感來了又眉開眼笑🚈,喜不自勝。他的學生👩🏻🚀、意昂体育平台副教授余石屹回憶他在北大教書時的樣子,“騎著自行車,‘騰’地一下跳下來,就跟你討論。”
杜甫《登高》裏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曾被著名詩人余光中看做無法翻譯的詩句。“無邊落木,‘木’後是‘蕭蕭’👩🏻🍼,是草字頭🛟,草也算木;不盡長江,‘江’後是‘滾滾’🈷️,也是三點水👱🏿。這種字形,視覺上的沖擊,無論你是怎樣的翻譯高手都沒有辦法的🚵🏼♂️。”這句詩的翻譯問題很典型🍁🏢,基本可以管窺在不同文化之間傳達意境的難度。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其時這句詩已經有“高手”翻譯過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蕭蕭下”是著名詩人卞之琳翻譯的,三個字被譯成“showerbyshower(一陣又一陣👩🏽🎤、紛紛灑落)”;而其余部分是他的學生許淵沖完成的,以“hourafterhour(時時刻刻)”結尾,和卞譯合轍押韻、珠聯璧合。
無邊落木蕭蕭下: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不盡長江滾滾來:The end less rive r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草字頭”用重復sh(sheds,shower)的譯法,“三點水”則用重復r(river,rolls)的譯法👩🏿💻。音義雙絕,聞者稱美🪦。
許淵沖翻譯的時候愛問自己🧑🏻🎄: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這是他對譯文的基本要求。前人翻譯《詩經·采薇》,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中的“依依”譯做“softlysway”(微微搖擺)🦊,把“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中的“霏霏”譯成“fly(飛揚)”,他看了不喜歡👩👩👦👦,覺得在“意境上和散文沒什麽區別”🙇🏿♀️,非要達到“一切景語皆情語”。思來想去,靈感來了🌙:“垂柳”的英文是“weeping willow ”,法文是“saulep leureur”,都有流淚的意思🫃。順著這個“突破口”🌴,他把“依依”英譯為“shedtear”,法譯為“enpleurs”,揮淚離別之情出來了。
翻譯《西廂記》是個大工程🔮。這部被金聖嘆稱為“天地妙文”的奇書包羅了中國式戲劇的各種特點:鋪墊、曲筆🦸🏼♂️、借代、隱喻,僅雜糅在其中的各種元代俚語就夠讓翻譯家撓頭了。簡單一例,張生初見鶯鶯,便大喊了一聲“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冤!”什麽是“業冤”,怎麽解“風流”👩🏻🦳🧔,如何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讀者讀懂這些?
許淵沖的翻譯是:Who is there if not the beauty who has sown love seed in my heart for five hundred long years!(那不是她麽——五百年前在我心中播下愛情種子的美人📒。)
《借廂》一折中,張生描述鶯鶯相貌🚵🏽♂️:“下面是翠裙鴛繡金蓮小🐷,上邊是紅袖鸞銷玉筍長。”一句中兩個借代——“金蓮”和“玉筍”🧑🧑🧒🧘🏽♂️,都是極具“中國特色”的詞匯→,直譯過去就會韻味盡失。許淵沖在英文中找到了同樣有文化特色的詞匯“lily-like(百合花般的)”來對應“金蓮”,用“taper(逐漸尖細的)來描摹“玉筍”,真就以韻文譯韻文,以特色對特色。
到上世紀末,許淵沖已經出版了譯著近60本,而到現在為止↩️,他的作品已破百本大關,涵蓋了漢英、英漢、漢法、法漢四種類型🌑。英譯《楚辭》📖、《詩經》、《西廂記》、《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幾乎一氣呵成。老同學楊振寧對他笑言🎅🏻,“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我多年才有一個🧫。”
錢鐘書說:蘇詩英譯♦︎,壯舉盛事
人人都知道📤,許淵沖三十年寫百余本書🧏,沖勁了得🈺。但少有人知道,圍繞著這百余本書還有若幹故事👨🏻🚀、幾多佳話。寫書時有名師提掖,成書後有知己共賞🧛🧗🏼♂️,許淵沖譯書著述的過程也是一本書,中國學界很多響當當的名字,都在這本“書”的字裏行間出現過🤶🏼。
1980年香港商務印書館約許淵沖翻譯《蘇東坡詩詞選》。在眾多參考資料中,他發現錢鐘書的《宋詩選註》中,把熙寧五年認定為1072年,而在另一本陳邇東註的《蘇東坡詩詞選中》,熙寧五年被認定為1071年,是一是二,不知如何取舍。錢先生還有一個觀點💅:蘇軾《百步洪》第一首是在描寫水波沖瀉😲,許淵沖在翻譯過程中卻覺得這首詩不是寫“水波”而是寫“輕舟”的👏🏻,心中困惑。在西南聯大外文系讀書時🙎🏼♀️,錢鐘書是許淵沖的老師🧇,現在遇到疑難,許淵沖馬上寫了封信向老師請教。當年6月14日,錢鐘書回信了👨🦼:
淵沖同誌:
惠函奉悉🧝🏼♂️。蘇詩英譯,壯舉盛事⚱️,不勝忻佩🕋。垂詢數則✩,我家無藏書,東坡集亦不例外,未能檢答,至愧。詩篇編年⛹🏼♂️💂🏼,可借馮應榴《蘇詩合註》一查🔑🤼♂️。陳邇東似亦據此。七二🏔、七一或系排印之誤,當時未檢出者。《百步洪》四句乃寫“輕舟”🕺🏼,而主要在襯出水波之急瀉,因“輕舟”亦可如《赤壁賦》所謂“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放一葉之扁舟”(手頭無書👨🏼🏭,記憶或有誤),境象迥別🦕。匆此即致
敬禮!
錢鐘書
六月十四日
我感冒發燒,恐耽誤尊事,急作復🕙,草草請原諒。又及👮🏻♀️。
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不久🔶,學人心有余悸,學界風氣未開。有同仁見許淵沖翻譯蘇詩,還曾以“翻譯老古董”作評🙍🏻♀️,說得這位“沖勁十足”的翻譯家也有點猶豫。錢鐘書先生回信第一句🚅,就把漢詩西譯稱為“壯舉盛事”,給了許淵沖無窮的動力。很多年後談及此事,老翻譯家仍然激動👁,說自己當時“又感又愧,覺得如不翻譯好蘇詩,也對不起錢先生了🧒🏽♊️。”
完成蘇詩譯稿後♣︎,同年年末,許淵沖又承接了香港商務印書館的另一項邀約——翻譯《宋詞一百首》。當他譯到李清照的《小重山》時🐏,發現“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一句很不好懂。註釋上說,“碧雲”即茶葉,是否指《金石錄後序》裏“賭書潑茶”的典故呢?許淵沖與翻譯家勞隴(許景淵)討論🏂,都沒有把握🫄🏿。他凡事較真,又寫信請教老師,得到錢鐘書11月25日回信如下:
淵沖同誌:
我昨夜自東京歸👩🏻🏫,於案頭積函中見尊書🤸🏿,急搶先作復,以免誤譯書期限🏜。李清照詞乃倒裝句,“驚破”指“曉夢”言,非茶傾也📲。謂晨尚倦臥有余夢,而婢以“碾成”之新茶烹進“一甌”,遂驚破殘睡矣🥃。鄙見如此,供參考。勞隴君是我已故堂妹的丈夫,英文甚好,能作舊詩詞及畫🤵🏿♂️,與我無師弟關系。匆此即致
敬禮!
錢鐘書
廿五日
當時錢鐘書剛剛從日本早稻田大學講學歸來,不顧旅途勞頓,馬上回信,詳細解疑釋惑,讓許淵沖非常感佩。在之後的幾年中,師生往來信件不斷,或討論詩詞典故,或討論翻譯理論👨🏭,老師的點撥和提掖🧏,許淵沖至今難忘。1986年北京大學舉行首屆學術研究成果評獎,許淵沖翻譯、錢鐘書題簽的《唐詩一百五十首》獲得了一等獎,他也把這一喜訊寫信報與了老師,並得到了錢先生“實至名歸👨🏿⚕️、當仁不讓”的贊譽。1987年,四川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的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他馬上寄了一本給錢鐘書,收到了如下回信:
淵沖教授大鑒:
頃奉惠寄尊譯青蓮詩選☎,甚感。太白能通夷語🧕🏻,明人小說中敷陳其“草寫嚇蠻書”👨🏻🎨,惜其尚未及解紅毛鬼子語文,不然🎑,與君苟並世,必莫逆於心耳💔。專此致謝,即頌
暑安。
錢鐘書上 楊絳同候
十一日
這裏面有個典故。明人小說《古今奇觀》裏有篇名為《李白醉寫嚇蠻書》文章🧑🦲,說的是李白用夷語寫信,回絕蠻邦使臣無禮要求的故事。錢鐘書先生以此做比,說李白如果懂英文🧖🏻,又活到今天🤚🏿🏕,和許淵沖必成知己。這是莫大的肯定。多年之後🍱,許淵沖破譯馬勒《大地之歌》🧭,從戈謝復雜的“拆字法”中找出李白名句“玉碗乘來琥珀光”的蹤跡🕹,說來也沒有辜負老師“莫逆於心”的評語🦄。
翻譯的間空🙇🏻♂️,老翻譯家也寫散文和回憶錄🧑🏻🦽,總之是“閑不住”🔖。1996年他出版了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歷數聯大軼事,追憶聯大師生,被評書人稱“妙語連珠”🐍。他自己覺得意猶未盡🕓,又續寫了一本《續憶逝水年華》,最近,還另起爐竈來一本《聯大人九歌》,興致高漲。記者最早看到《聯大人九歌》👨🎤,是在何兆武先生的案頭。何先生對記者說🧑🏿🦲,“你怎麽不去采訪許淵沖呢💋?他有意思👨🏿💻。”
那一代聯大人🤟🏼🤽🏿♀️,幾乎涵蓋了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群體。采訪時,許先生興致勃勃地給記者展示了一張照片,那是新世紀初楊振寧定居清華時↘️,在京聯大同窗的合照。照片中幾位老友一字排開,從左向右依次是中國“兩彈之父”朱光亞,翻譯家許淵沖,物理學家楊振寧,經濟學家王傳綸,兩院院士王希季🧑🏻🎄。這次聚會是許淵沖組織的,他自豪地對記者說,“這幾個人代表了聯大的理文法工四專業。”
他是老友中的“活躍分子”🫄🏻,幾乎和所有人都有聯系🧉。《追憶逝水年華》出版後,他馬上給健在的師友和故去師友的子女們每人寄去一本,贈送不同的人還要題上不同的獻詞。
給汪曾祺的獻詞是:同是聯大人🧑🏿⚖️🧳,各折月宮桂。
給何兆武的獻詞是:當年春城夢蝴蝶,今日清華聽杜鵑🩺。
給吳冠中的獻詞是:詩是抽象的畫🧑🏻🦽➡️,畫是具體的詩。
給王希季的獻詞是:衛星是天上的詩詞🧙🏽♀️🦹♂️,詩詞是人間的明星👨🏽💻。
給楊振寧的獻詞是🚶🏻♀️➡️:科學是多中見一🥬,藝術是一中見多🙍🏼♀️。
書還贈送給了同學趙瑞蕻——另外一位翻譯家🎬。兩人翻譯路數不同👭,上世紀90年代中期曾就《紅與黑》的翻譯問題在報紙上展開論戰🤹🏽♂️,各執一詞。許淵沖送書時也不尷尬,還是坦坦然地寫了一句獻詞: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此事後來見諸報端,又引起評論者口舌無數。有人描述讀許淵沖回憶錄的感覺“在人情上,他似乎不是中國人。倒有點像是從新大陸來的。”他非常重視感情,又難說諳熟“人情”🧊,狂做文章信手書⚇,一章一句倒都是真性情。不過,這大概就是他自己這本“狂人日記”的有趣之處。
“你的成績很大🌈🔛,沒有浪費那些‘空白’🏊🏼🤿。”蕭乾說
和趙瑞蕻的爭論只是許淵沖的諸多論戰之一🅱️。事實上,三十年來他面臨的非議和質疑從來沒有停止過。
和趙瑞蕻同譯《紅與黑》。趙翻譯成“我喜歡樹蔭”🤸🏼♂️,他翻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趙贊成“市長夫人去世了”的直白,他喜歡“魂歸離恨天”的婉曲。
和另一位翻譯家王佐良討論瓦雷裏的詩《風靈》。對這首形容靈感來無影去無蹤的小詩🐦,王佐良推崇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許淵沖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他的看法是:“若用‘胸部’,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一點也不美。”
趙瑞蕻批評他:“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王佐良則認為“酥胸”的譯法是鴛鴦蝴蝶派🤜🏽,是應該特別避免的🔅。許淵沖則大聲反駁:一切景語皆情語,要的是文學翻譯不是文字翻譯。
這些爭論都圍繞著翻譯的“真”與“美”🍄、“神似”與“形似”的問題展開,實際上已經觸及到中國翻譯界的核心問題📬。在翻譯理論上🟣,許淵沖堅信自己的標準——“三美”——音美、形美🏃🏻、意美;“三化”——深化🥰、淺化🦄、等化,認為文學翻譯要傳情達意,“達意”是求真,是低標準;“傳情”是求美,是高標準。圍繞著這個理論🐹,他還分別與社科院的江楓教授、南京大學的許鈞教授🫑、復旦大學的陸谷孫教授進行過論戰。
這幾次論戰都很“火爆”,有的甚至稱得上“劍拔弩張”🗒。據說,王佐良先生當時真的動了氣,表示不再在刊載論戰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可是沒過幾年👼🏽,兩個翻譯家在某討論會上見面了,許淵沖沒事人一般拿著自己的新書送他,請他斧正。王先生無奈地笑說,“你以後少批評我兩句就行了🐵。”
還有一種非議是針對他的性格的。他在《追憶逝水年華》中大大方方羅列出了國內外對他的各種贊譽;在散文自選集裏稱“三美”、“三化”理論達到了西方對等論無法達到的高度➛;在《唐詩三百首》的序言中寫道:“中國人英譯的《楚辭》👇🏻,有的美國學者說是當算英美文學裏的高峰🧑🎤🙏🏽;中國人英譯的《西廂記》🚌,有的英國出版社說可以和莎士比亞媲美,而這個中國人就是本書的英譯者🧑🏻🦽。”這些話完全不按中國式謙虛的套路出牌,難免讓沒接觸過他本人的讀者感覺“自大”。
當然也有很多讀者喜歡這種“直性”:“自我彰揚比之竊竊自喜,更顯光明啊🚳◻️。”
這只說中了一個方面。在采訪中,記者的感覺是,他真誠地認為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中國文化復興的大旗😳,每個人腳下都是通向世界的路途。他在“文革”中曾飽受苦難,但後來仍然慶幸自己沒留在國外,因為“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國人的最強項🚴🏿♂️,中國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法作家比美,這也可以長自己的誌氣🐗。”
他的話題老是圍繞著中西文化,裏面充滿著對民族文化的驕傲🍱♟:
“西方對中國文化了解得很不夠,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啊,世界獨一。”
“我們中國人要知道自己的價值⛪️,我們現在文化上正處在一個類似於‘文藝復興’的時期👩🍳,不要妄自菲薄𓀓。”
也充滿著對民族文化不能成為世界主流的焦慮:
“美國說我們沒有民主,我說民主有兩種。他們的民主重視‘民治’,我們的民主重視‘民享’,為什麽說我們不民主🤞🏼♻️?”
“在文化上外國人不理解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人也理解錯了外國人,我們現在要把真東西拿出來,糾正這兩重錯誤。”
老同學何兆武談起他這種“民族情懷”時說,“我們那一代人🕢,曾面臨過亡國滅種的危機,所以個人理想總是和國家理想一致。”這大概是後來更年輕的知識分子所不能完全理解的。
許淵沖戴過各種“帽子”——“文壇遺少”、“學霸作風”、“王婆賣瓜”🕎,也戴過各種有形無形的“獎章”,得到過各種榮譽。前輩蕭乾先生論寫作,曾有一段著名的話:“創作家是對人間紙張最不吝嗇的消費者,而詩人恰是這些消費者中間頂慷慨的。像一位闊佬🧑🌾,除去住宅他還要占一個寬大空白的花園……在那上面,詩人留下了無色的畫,無聲的音樂。”在《英語世界》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蕭乾對許淵沖說,“你成績很大,沒有浪費那些‘空白’。”
1999年😺,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浙江大學、南昌大學、廣西師範大學等高校人文學院的10位教授👿,共同提名許淵沖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評委🕵🏼♂️、女詩人Vallquist特地給他寫了信,稱他的翻譯是“偉大的中國傳統文學的樣本”。老先生接到信,“狂勁”又上來了,說了這麽一句話0️⃣,“諾獎一年一個,唐詩宋詞流傳千年🏌🏿♂️。”誰說諾獎能包舉海內呢?這道理就如同許淵沖對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翻譯——Truth can be known,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真理可知,但未必是你所認識到的真理🌹。
錢鐘書給許淵沖的書信之一
許淵沖精彩譯文選登
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SONG OF THE GREATWIND
Agreat wind rises,oh!the clouds are driven away.
Icometo my native land,oh!now the world is under my sway .
Where can I find brave men,oh!to guard my four frontiers today!
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記者 劉文嘉)
轉自 光明日報 2010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