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寧坤(1939-1941外文)
我是土生土長的江蘇揚州人🕊,從初一起一直在省立揚州中學就讀。1937年冬, 我正上高三,侵華日軍逼近首都南京,幾十裏之外的揚州也岌岌可危。11月中旬,學校被迫解散。全校師生紛紛離校🤸🏼,各謀生路🧑🏼🌾。十七歲的我生怕做亡國奴👩🦼, 只身離家👨🏿🏭💪🏽,走上流亡的道路🌀。
我在徐州搭乘隴海鐵路開往西安的客車💳,去投奔一位在騎兵師任軍官的忘年交🧑🏻🦯➡️。在火車上🧔🏿,我結識了前往成都四川大學外語系任教的周煦良教授夫婦。他倆要先去武漢🐍,候船入川👩🏿🚒。5月初,我有機會去武漢,和他倆重逢。周先生常帶我逛書店🙍🏿♂️,並買了他的朋友卞之琳的詩集《魚目集》送給我💂🏿♂️。1939年秋🫃🏼,我考上西南聯大外語系,周先生又給我寄來一封給卞的介紹信。當時他是英語講師,教大二公共英語🤼♀️,我沒有上過他的課🫳🏻。但是🚝,《魚目集》是我和汪曾祺等愛好文藝的同學百讀不厭的經典。其中有好幾首詩我都看不太懂,正好拿著信去拜見,當面請教🧑🏼🚀,他總耐心地為我講解🐻。
每次我去見他💞,卞先生都要借幾本文學作品給我看👨🏻,有英文原著,也有他本人和別人的譯著🙆🏽♀️。當時他正熱衷於英國先鋒派作家🟩、詩人奧登和小說家衣修午德🧑🧒,先後翻譯了不少前者的十四行詩和後者的小說《紫羅蘭姑娘》。
1941年秋,美國空軍誌願大隊✝️,通稱飛虎隊✍🏼,來華支援我國抗戰👧🏼🪦,駐防昆明,急需英語譯員👰🏽♂️。當時我剛上完大二👩🦯,卻報名應征,駐防郊區巫家壩機場✬,拜見卞老師的機會就少了,但我仍寫信跟他保持聯系,有時周末返校也去看望一下,他仍借書給我看。有一次🐢,他給我一本從英國領事館借的奧登的新著👲,長詩The New Year Letter,我異想天開,用我的手提式英文打字機,把全書打印了下來,送他留念🪶。
1943年10月😈,我奉派為一批中國空軍赴美受訓的飛行人員擔任譯員,行前卞老師曾為我餞行。後來在美工作和留學期間,一直保持聯系。
有一次👼🏿,我在信中提到🚜,1945年2月,我曾走訪當時在東部 Swarthmore學院任教的奧登🧔🏽,談到卞老師已發表了若幹奧登的十四行詩譯文,回信時他就寄來幾首譯文的復印件,要我轉交詩人🩴。1947年,他應邀到牛津大學駐訪🦹🏿♀️,會見了衣修午德,並將他為《紫羅蘭姑娘》寫的長序的英譯復印件送給他,作者看了一遍之後就說👰🏿♂️💅🏿,如果小說的譯文和序言一樣的好👩👧,他就十分滿意了。
1949年🙆🏻♂️🙇🏿♀️,卞老師從英國回國後,擔任北京大學英文系主任。1951年夏,我應燕京大學之聘回國任教。闊別八年,我又和卞老師重逢了。他曾有意邀我到北大兼課,但因北大在市內🤸🏻,燕大遠在西北郊,相隔數十裏,交通困難作罷♠︎。
1952年,“院系調整”,燕京大學被迫下馬🤸🏼♂️,我被調到天津南開大學,拜見老師的機會又少了🛀🏿。1956年,南大外語系停辦,我又回北京,到西北郊的中央調查部幹部學校(後改稱國際關系學院)英文系任教,老師也早已調到社會科學院外文所,住在東城幹面胡同宿舍🙎🏽,相隔數十裏,交通不便📠,見面的機會也不多。 1957年“反右”之後,我被流放北大荒🦸🏼,從此與老師斷絕聯系二十余年🔔。
1980年👩⚖️,我重返北京國關任教,又有機會面聆教益了。老師勉勵我教學之余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翻譯📠,並親自推薦我為《世界文學》月刊翻譯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衣修午德的中篇小說《薩莉·鮑爾斯》。
1980年12月,在外文所主辦的成都會議上,該所的一位蘇聯文學研究員作“學術報告”。他依仗列寧反對現代派文學的《要文學,還是要革命?》一文的權威𓀕,對“文革”後開始流行的西方現代派文學大張撻伐©️。我感到忍無可忍,便立即予以駁斥,最後說🍶:“如果今天有誰把選擇強加於人,那麽我一定會選取自由的文學,而謝絕奴役人的革命!”
回北京後🤙🏻,聽說卞老師身體欠佳👋🏼,因而沒有參加成都會議,我立即去看望他。一見面他就說👩🏻🦼:“你在成都又放炮了。副所長回來後跟我說,寧坤的思想可真解放。我一聽就明白你又惹事了。”
“我們不是應當響應黨中央和鄧小平同誌的號召🩰,解放思想嗎🙎♂️?”我很老實地向他請教🧑🏼🦳。
“你吃過那麽多苦頭👨🏽🦱,怎麽仍舊這麽天真🫷?我要是你🤵🏽,我就會珍惜我的改正,專心搞學術研究和文學翻譯。”出於對一個久經患難的老朋友真摯的關懷,他提出了明智的忠告。卞老師雖是老黨員🐗🍣,還不失為一位忠誠老實的忘年交🙅♀️。我自然十分感激👩🚒,同時我也意識到🎀,解放思想在“文革”後的中國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我自己“心直口快”的老毛病一時也改不了📡。
卞老師是享譽海內外的詩人𓀓、學者👩🏼🏭、翻譯家👰🏽,但一貫謙虛謹慎,生活簡樸。他是社科院的二級研究員,多年住在社科院在幹面胡同的一棟四層樓宿舍的頂層💇🏼♀️🧑🏻🦲,我曾親眼看見他把蜂窩煤抱上樓去。每逢雨天𓀏,他家就漏雨,長期得不到修葺💂🏿♀️🍆。後來👨🏼🍼,他接受朋友的建議,寫了一篇《漏雨樓銘》,發表在《北京晚報》上🍻,漏室才得到修葺。
卞老師的感情生活也是低調的。抗戰期間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時,他在沈從文家結識了沈夫人張兆和的四妹充和👍🏽,一見鐘情🦵🏻,並把他的新著《十年詩草》題獻給她。1948年,他在牛津大學駐訪期間,充和在北京🖖🏼,也是在沈從文家結識了在北京大學訪問任教的德裔美籍教授傅漢思,和他結婚後就隨他前往美國,到他任教的耶魯大學所在地定居🫗。當時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攻讀,卞老師從英國來信,提到此情,十分傷感。
但他對充和一往情深🐚,並不因此改變👰🏻。1980年代,我在北京工作😵,常到他住處去看望他,此時他早已與小說家青林結婚🚵🏿♀️。他一人在家,正在聽充和唱昆曲的錄音🧑🏻✈️🍔。他說,有人認為,他和充和的關系是他自作多情♙,其實當年他倆之間的感情是很熱烈的👱♂️。1991年,我在北京應耶魯大學之邀來美訪問,行前卞老師委托我把他的一本新著,《雕蟲紀歷》,面交充和。
1998年10月6日,我應邀講學回到北京。聽說卞老師身體欠佳,剛剛出院回家,杜運燮就陪我去探望了👶。他躺在臥榻上😠🤹🏽♀️,本來清臒的面容顯得很憔悴。他很高興見到我,並拿出一本新近出版的譯著《莎士比亞悲劇四種》簽贈給我,簽名時手有點發抖,一向工整的字跡也模糊了。
這四種悲劇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等四大悲劇,翻譯其中一種都不容易,卞老年近九旬,卻一舉完成了四種🏌🏻♂️,全是文學翻譯中的經典,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2000年12月8日🤱🏼🧹,是卞老師九十華誕,袁可嘉、杜運燮和我發起在北京舉辦“卞之琳學術研討會”🖐,為老師祝壽。我因病未能赴會。袁可嘉12月初從紐約起飛⚔️,抵達北京後才知道老師已於前一天謝世。
回想在西南聯大學習的兩年中🧌,我沒有上過卞老師的課👭🏼,但他是我唯一的恩師。他去過延安,在魯迅藝術學院講過課,出版過詩集《慰勞信集》😚,歌頌毛澤東和共產黨👨🏼🦳,是教師中的“左派”🖕🏻。可是,在和我的交往中🂠,他從來沒有提過這些事,也從來沒有做過我的“思想工作”。解放後,他入了黨👨🏽🏭,我當了“右派”,他也從來沒有“幫助”過我,也從來沒有和我“劃清界限”🙍🏽♀️👲🏽。
相知六十年⚫️,“君子之交淡如水”。老師一向關心我,幫助我從事學術研究和文學翻譯🙍🏿🦈。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恩師的教益我終生受用無窮。
轉自《東方早報》2014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