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8月10日15時20分,著名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巫寧坤,於美國逝世👩🏼🦳,享年99歲,這一消息來自其家人。

巫寧坤出生於1920年9月👨❤️👨,江蘇省揚州人,是中國著名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他的翻譯作品包括了《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了不起的蓋茨比》👋🏽,以及薩爾曼·拉什迪、約翰·斯坦貝克、克裏斯多夫·伊修武德、亨利·詹姆斯👂、狄蘭·托馬斯等英美名家的小說和詩歌。此外,巫寧坤在晚年還著有回憶錄《一滴淚》🧒、散文集《孤琴》等。
在上世紀40年代🩼,巫寧坤就讀於西南聯大英文系🧛🏼,師從沈從文、卞之琳等人。珍珠港事件之後,巫寧坤選擇投筆從戎🧍,為美國援華的“飛虎隊”擔任譯員🤟🏿🏔。1943年10月🪳,他又去了美國,為在美受訓的中國空軍人員擔任翻譯。
1945年抗戰勝利在即🤾♀️,巫寧坤想重返學校完成學業,獲得批準後就地復員,次年進入美國印第安納州的曼徹斯特學院攻讀英美文學,他是當時學院中唯一的外國學生。從曼徹斯特學院畢業之後,巫寧坤選擇繼續深造🍅,在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在芝加哥大學期間,巫寧坤師從新批評芝加哥學派代表人物R·S·克萊恩(R.S. Crane),他的博士論文方向則是研究T· S·艾略特的文藝批評。
1951年,正在忙於完成博士論文的巫寧坤收到了燕京大學校長陸誌韋的急電,邀請他回到新中國,幫助祖國的英語教學工作🌋。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也來信表示歡迎。在收到邀請之後,巫寧坤選擇放棄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學位,立即下定決心回國任教🗿。從舊金山離開美國之前,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同學李政道還專程前來送行,為他整理行裝,並用端正的大字在他的那些箱子上寫上“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
回國後不久,由於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巫寧坤被派往南開大學任英美文學教授。1957年巫寧坤被劃為“右派”,被押往監獄的巫寧坤對漫長的改造沒有心理準備🥔,只隨身攜帶了兩本書《杜甫詩選》和《哈姆雷特》。在隨後的幾年中🤷🏼♂️,巫寧坤被進行強製勞動改造,輾轉於北京半步橋監獄、北大荒和河北省清河農場之間。1961年巫寧坤一度病危被“保外就醫”,一年之後被調往安徽大學英語專業任教👇🏽。“文革”開始以後🥛🏌🏿♀️,巫寧坤被關進“牛棚”,繼續受到各方面的批判。1970年剛從“牛棚”出來📟,又被取消職工待遇,下放到生產隊勞動。1979年,巫寧坤終於得以摘掉“右派”的帽子🕺💁🏿,回到北京的國際關系學院任教。1991年退休之後定居於美國弗吉尼亞州⛵️。

晚年的巫寧坤曾用九個字總結自己的人生:“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這是巫寧坤1986年在劍橋大學做訪問學者時撰文《從半步橋到劍橋》時對自己苦難歷程的高度概括。該文後來擴展成他的回憶錄《一滴淚》(A Single Tear),英文版於1993年在美國出版🟣,之後也出版了中文版。
經歷了曲折艱難的一生,巫寧坤對於苦難的經歷表現出一種超然和豁達,他在回憶錄中這樣反思:
“持久的苦難決不僅是消極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饋贈✮。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串著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個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蕩氣回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升華。”
我們曾在2005年采訪到巫寧坤本人,他向我們講述了他從事翻譯工作的故事。在此我們將原文再次推送🛏,以表紀念🚣🏼♂️。
巫寧坤🧝🏽♂️:和菲茨傑拉德有緣
采寫 | 陳遠
口述 | 巫寧坤
在西南聯大,汪曾祺是大才子
抗戰時期,我在昆明的西南聯大英文系讀書。讀了兩年之後,飛虎隊來到了中國,我就去當翻譯了。要說翻譯生涯,這是最早的,當時口譯筆譯都做🎎。那時的翻譯,相當於秘書的工作👩🏻🔬:有些信,用英文起草,或者把英文的文件翻譯成中文,把中文的文件翻譯成英文。當時我們那一撥人是美國軍中第一批翻譯,去的最早。
更早些📃,我在昆明當學生的時候也曾經翻譯過一些小詩。當時羅隆基的夫人👨🏽🎓,在《中央日報》編副刊,那個副刊叫《平民》🐙,她很喜歡我的東西,她說🩼:“寧坤來的東西💆♂️,我什麽都登🩹。”汪曾祺那時跟我上下鋪🥵,他對於語言的敏感對我們那幫同學都有影響,當時去看沈從文我們都是一起去的。汪曾祺是大才子,我在他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我們在西南聯大的教育不是課堂上的,課堂上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跑警報了,主要的時間都是在自己看書。
像我們每次去看卞之琳先生,卞先生總是拿幾本書給我們,去看吧。我們對於英美文學、古典文學的知識,都是這麽來的🚆。
1951年從芝加哥大學回國之後,還搞了一陣文件翻譯🔝,因為當時能搞翻譯的人還不多♡,尤其是中譯英的👨🏻🦳。
1952年,亞太地區和平會議在北京召開,我被叫去做翻譯。後來1956年召開八大🖕🏽,就把上次叫的人篩選了一次👴🏽,叫了去,同時又請了一些更老的翻譯家🙌🏽。錢鐘書先生當然是跑不了的🤹🏽♀️。我當時也沒有覺得錢先生是什麽大人物👩🏽🎓,我們一樣坐公車去上班。我們在一個辦公室裏一起搞翻譯,我,他,還有王佐良。
回國之後先是在巴金和蕭珊的推薦下翻譯《白求恩傳》。翻譯完《白求恩傳》之後,我又翻譯了德萊塞的短篇小說《眩》👧,他是以長篇小說聞名的,可是我覺得德萊塞的短篇小說沒有受到重視🧛🏿♀️。之後我又翻譯了斯坦貝克的短篇小說《珍珠》✪,翻譯《珍珠》是因為朱海觀,一個比我還老的翻譯家🌺,海明威就是他翻譯的🧖🏻。
《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泰德·阿蘭 著,巫寧坤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8月版🤭🐝。
1956年,英國有個作家代表團來中國訪問🤵🏿♂️,由老舍接待👰🏼♀️,當時不知道為什麽,也邀請了我。在那個會上🧜🏼,我碰到了朱海觀,朱海觀抓住了我,讓我給他們翻譯些東西🖖🏼,朱海觀當時在《譯文》🧳🔐。
後來他就給我寄來了《珍珠》🤔,1958年2月份在《譯文》上發表了👨🏿🔧。後來的事情很滑稽,一家出版社要出版《珍珠》的單行本🪙,寫信給我要我寫一個序,那時候我已經在半步橋監獄了,完全失去了自由,所以單行本也沒有出成🚾。翻譯生涯自然就中斷了🧝♀️。
翻譯狄蘭·托馬斯🐍,“比余光中好”
等到我的右派帽子摘掉之後💆🏽♂️,首先是《白求恩傳》再版了🚳🌹,後來我翻譯的狄蘭·托馬斯的詩也出版了🐭。1980年3月👰🏼,我被調回北京🛍。這事說起來也有意思🐦,這時候,我忽然又成了寶貝🙅,大家爭著搶我。當時我在安徽師範大學🚢,安徽方面不放我走,但是中央組織部的調令🧆,誰敢違抗✋。
學校的領導找我說:“巫老師🐢,只有你自己說不願意去才能留下來,我們沒有這個本領👨🦰。你在安徽是這個,”他伸出大拇指,“但是你到了北京,你這樣的人就很多了。”
可是大家都勸我回北京😣🚛,而且我也沒有想在安徽做什麽第一。
1979年《白求恩傳》再版時👮🏼♀️,我在語言上做了一些修改。幾乎同時,袁可嘉要編一本現代派文學的選集,他知道我喜歡狄蘭·托馬斯,所以找到我要我翻譯托馬斯的詩。我給他的稿子寄出之後🩰,覺得自己翻譯的不像樣子,就給他寫信,我說:“可嘉😯,你退給我吧,你找佐良翻譯好了。”但是可嘉回信說:“佐良是佐良🤾🏻♂️,你的是你的。退給你修改可以🫃,不用不行,因為稿子已經在我手裏了。”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後,冒出了一個黃燦然,在《讀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譯詩中的現代敏感》,把我翻譯的托馬斯的詩跟余光中翻譯的放在一起比較➞🦋,燦然說🔸🤙🏻:“托馬斯是英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𓀂🧑🏿🎤,也是超現實主義最重要的代表詩人之一。在一般人看來,他的詩難懂,更加難譯🦹🏼,而要譯得像巫寧坤那樣不遜於原文,更是難上加難🏄🏽,甚至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而巫寧坤把這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化了。”燦然在文章中還把我和余光中比較,說我的翻譯比余光中還要好。那篇文章因為涉及現代詩翻譯的問題♡📏,所以在國內外傳得比較廣,但是實在讓我不好意思🫸🧑🏿🦰,哪有這麽寫評論的嘛👮♀️。
湊合著翻譯了《了不起的蓋茨比》
1980年,我回到北京之後👯♀️,被分配到國際關系學院📳,擔任英美文學研究生小組的組長。《世界文學》(原來的《譯文》)又找我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後來《了不起的蓋茨比》被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序言是我寫的。
《了不起的蓋茨比》是部重要的作品👩🏿🦰,但是對我來說我也是湊合著翻譯,說實話我覺得我是沒有資格來翻譯這部偉大的作品的。《世界文學》找到我翻譯的時候🧑🏼🏭🫶🏿,要求的時間很緊,六月份找到我,十一月就要出來👩👩👧,現在想起來我當時比較草率☔️🤟🏽。

《了不起的蓋茨比》🏋🏼♂️,【美】弗·司各特·菲茨傑拉德著,巫寧坤 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11月版🧑🏻🤝🧑🏻📁。
關於《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有個故事相當好玩。
我去了美國之後💇🏼♀️,一個美國的明星看了我的《一滴淚》給我寫信,說他認識很多作家,但是從來不給作者寫信🧮🦿,這是他破天荒頭一遭🟡😰,為什麽呢🧙🏻?因為我在《一滴淚》中提到了《了不起的蓋茨比》👨🏻🦯➡️。那個明星在給我的信中講了一段他跟菲茨傑拉德的故事✋🏽:有一次他在好萊塢吃早餐👆🏿,邊吃邊看一本小說,忽然一個人走過來說🖕:“你在看什麽🚶🏻♀️,這麽全神貫註🌧?”明星把書遞過去,那個人一看說:“哦🧑🏼🎓,這是波蘭的,在波蘭相當於《亂世佳人》。你怎麽看這個😲🙅🏿?誰推薦你看的🌱?”明星問他:“那我該看什麽🚯?”那個人說🧑🏿⚖️:“你應該看菲茨傑拉德的,那是最好的🔒。”後來那個明星才知道,那個推薦他看菲茨傑拉德作品的人就是菲茨傑拉德自己。
還有更精彩的故事。我的太太是天主教徒,她經常在星期天到我們所在的華盛頓郊區的一個教堂去做彌撒。她去做彌撒的時候,我就在教堂的外面遛遛。有一次我走到教堂的墓地,忽然一個人從一個墓碑背後鉆出來,嚇了我一跳,他指著一個墓碑🧘♀️,跟我說:“最優秀的美國作家✫。”我跑過去一個看📚,正是菲茨傑拉德的墓,地上有個碑,上面刻的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最後一句話🌍。看來,菲茨傑拉德是顯靈了。
奧登沒有什麽架子
當時我已經開始帶研究生💉🧚🏼,工作比較忙🚙。零零散散地還翻譯了一些短篇和中短篇。其中包括托馬斯、伊修武德的作品。伊修武德的作品國內幾乎沒有什麽人翻譯🙍🏻,只有卞先生他們翻譯過。
1982年我到加州去訪問👨👩👧👧,在那裏待了一年。後來我發現伊修武德也在附近住,我就找了一個跟他有聯系的人,讓他開車去看伊修武德,我帶了我翻譯的伊修武德作品的復印件⛵️,他看了之後說:“你要給我簽名啊⚫️,伊修武德在抗戰的時候曾經到中國來過,他跟奧登一起合著了一本很有名的《戰地行》🧔🏻🧗🏻,奧登寫詩,伊修武德寫散文🧏♀️。
奧登我也見過。1945年我坐了一個長途汽車旅遊,在途中我在一個雜誌上看到奧登在一個大學講授英文的消息。我就給他發了一個電報,表達了我想和他見面的願望。他很快給我回了電報🤞🏻,問我什麽時候到,他到火車站接我。奧登沒有什麽架子,不像媒體上說的那樣,他到了哪裏都是大事情。
說到翻譯🎅🏼,我實在不成氣候,你千萬不要用翻譯家來形容我✮,我“家”不起來。最近我看到有的文章把我跟汪曾祺、王佐良的文筆比較,說我的文筆不如他們。我一看就說,天啊☑️,這怎麽好比啊,我跟他們不是一個檔次的嘛,佐良我不敢比💙🤷🏼♀️,曾祺我更不敢比🦵。我對於自己一生的評價就是“一事無成兩鬢霜”🦺,我已經八十五歲了,真的是老了。不過最近還是要翻譯一部作品🙇🏽♀️,是給譯林出版社翻譯的,沒有稿費,稿費作為給慈善機構的捐款,這是在美國待了這麽多年受到的影響。這大概是我最後的一部翻譯作品了。
巫寧坤翻譯詩精選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狄蘭·托馬斯
巫寧坤 譯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進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麽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裏舞蹈𓀕,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狄蘭·托馬斯
巫寧坤 譯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赤條條的死人一定會
和風中的人西天的月合為一體;
等他們的骨頭被剔凈而幹凈的骨頭又消滅,
他們的臂肘和腳下一定會有星星;
他們雖然發瘋卻一定會清醒,
他們雖然沉淪滄海卻一定會復生,
雖然情人會泯滅愛情卻一定長存;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在大海的曲折迂回下面久臥
他們決不會象風一樣消逝;
當筋疲腱松時在拉肢刑架上掙紮,
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
信仰在他們手中一定會折斷,
雙角獸般的邪惡也一定會把他們刺穿;
縱使四分五裂他們也決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海鷗不會再在他們耳邊啼
波濤也不會再在海岸上喧嘩沖擊;
一朵花開處也不會再有
一朵花迎著風雨招展;
雖然他們又瘋又僵死,
人物的頭角將從雛菊中嶄露;
在太陽中碎裂直到太陽崩潰🙎🏼♂️,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