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號“南方人物周刊”2019-08-12
“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穿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蕩氣回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升華”

巫寧坤(1920年9月-2019年8月)
人生前半段🏋️♀️🌿,他是西南聯大的驕子、輟學從軍的部隊翻譯、留美讀博的高材生、講授英美文學的大學教授🫡。後來,二十多年的動蕩歲月橫沖直撞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從此被打上苦難的烙印👱🏿♀️,令人唏噓。
身體變得沉重,靈魂卻在升華🫷🏻🧛🏽,他在咀嚼苦難中從事翻譯、寫作🚸。他翻譯的英文詩歌堪稱漢譯典範🫷,準確𓀕、流暢、有鋒芒。譯著《了不起的蓋茨比》讓無數人領略到菲茨傑拉德的風華🌃。
這位著名的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巫寧坤🗄,於2019年8月10日下午3點在美國家中逝世,享年99歲。

遊子還鄉
1951年⛹🏻♂️🚹,芝加哥大學的中國留學生組織了一個“研究中國問題小組”📱😍。彼時同樣的選擇題擺在每一個中國留學生面前,回國,還是不回國🚶。
他們探聽新中國成立後的情況,巫寧坤表達出堅持回國的想法。巫寧坤與雙親緣淺,母親精神失常後自縊,父親耳聾🪭,不親近人,在他去西南聯大的同年被侵華日軍殺害。在戰火和國難中成長起來的他🪩,渴望一個繁榮富強的中國。
這一年,先回國的趙蘿蕤已在燕京大學成為西語系主任。朝鮮戰事使得外籍教授紛紛回國,西語系師資嚴重不足♓️,她緊急托校長陸誌韋給巫寧坤去電🦸🏿♀️,邀請他來燕大西語系任教🥈。只考慮了幾天,他就丟下寫了一半的博士論文和即將拿到的學位,準備回國。
臨行前,李政道幫他整理行裝,在他的那些箱子上寫上“北京燕京大學巫寧坤”。
在回憶錄《一滴淚》中記述剛回國的經歷時,巫寧坤最先寫到的不是國內的變化🍪🏬,而是趙蘿蕤衣著的變化🕓。“當年在芝大🌁,她總愛穿一身樸實無華的西服,顯得落落大方。眼前她身上套的卻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皺皺巴巴,不倫不類,猛一看人顯得蒼老多了。”
他懷著極大的熱情備課、教課🩲,臨時抱佛腳地學習他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教學的困難都可以克服😠,但各項政治運動讓他感到迷茫。年少時漂泊異鄉都未曾彷徨過的巫寧坤,在回到故土後陷入不適、無措的境地。“我四顧蒼茫,仿佛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漂流的一葉孤舟👳🏽♀️🙆🏿♀️。”因他所研究的專業是敏感的👨🏽🍼,他帶來的那些外文書成了對他的指控,他的學生笑談時所言的“A Bridge Club(橋牌俱樂部)🤘🏽🦶🏽,簡稱ABC𓀗🧪,要是落到克格勃手裏,它一下就可以變成Anti Bolshevik Club(反布爾什維克俱樂部)”👳🏿,變成日後無數次拷打他的由頭。就連他過去在國共合作時期替前來支援的美國空軍“飛虎隊”當翻譯的經歷,都成為他與外國勢力勾結的罪狀。巫寧坤心裏不藏話,常常是與人直言了什麽,在下一次的大會上就被告發🧑🏼🦱。
那些年,他大半時間戴著“右派”、“極右分子”的“帽子”,在勞動改造中忍受饑餓🧒🏻、勞累🐖📡,在人人自危的年代感知世間冷暖,在《杜甫詩選》上題下“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唯有詩千首,天涯慰寂寥”。
馮至選編的《杜甫詩選》和英文原版的《哈姆萊特》,是20年夢魘中始終陪伴他的兩本書,少有的開心的回憶是與人談論作品的時候,“在累得直不起腰來的修築導流堤工程中🧘🏿♀️,在攝氏零下40度打冰方的工程中,我往往和小鄧(一個難友)邊幹活邊談論沈老師的作品,《邊城》啦🦴、《湘行散記》啦,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有時竟然忘掉了疲勞🧱。”
少年時在西南聯大,他愛聽沈從文的課,課余和朝夕過從的好友汪曾祺、趙全章一同看書👩🏻💼,切磋文章🤽🏽♂️。汪曾祺在《泡茶館》中回憶“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坐到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指的就是巫寧坤和趙全章。
三人高一時在鎮江一同軍訓過。戰火來了🤵,他們流落四地後又恰好同時考上西南聯大。那時候,他們一起拿著稿費去食堂“打牙祭”👨🍳📼,夜深人靜時相約翠湖邊聽雨🤷🏿。而在北大荒勞動時🕤,巫寧坤要為了分一塊烙餅給同屋而猶豫🥿😮💨,因為那是親友們花高價在黑市買給他的救命糧,他的生活再無當年的閑情雅致。
撥雲見日後🪘,巫寧坤於1979年5月回北京辦理右派改正🤷🏻♀️,恰好李政道從美國回來講學🫅👨🏻,當時正在北京。他們在李政道下榻的北京飯店見面🫴🏻,看到“莊重自持,完全是一位卓越的科學家和學者”模樣的李政道,巫寧坤忍不住想如果當年二人的選擇置換,如今會是什麽情景👩🦳。很快他又驚醒🍬,“不,我決不會坐在他的椅子上💁🏿♂️,同時,上帝保佑(巫寧坤和夫人李怡楷都是天主教徒),即便他當年回來,也萬萬不會落入我的苦海。”

巫寧坤(右)和沈從文夫婦合影
幸存者的詩與文
不了解那些苦難的人,問巫寧坤:“老巫🧑🏭,真的很慘嗎✊🏻🛴?”深諳那些苦難的人👬🏻,譬如馮至☁️,以為巫寧坤已經死去👱。事實上🫳🏼🌀,很多巫寧坤熟識的人都沒有撐下來,所以他稱自己的活著為“幸存”。
幾年後𓀈,巫寧坤與汪曾祺重逢🦿,他向汪曾祺討了張畫,以慰不能時常相見之思𓀈,指定要有昆明的特點🏊♂️。汪曾祺給他畫了一幅開著金黃色花朵的倒掛仙人掌,只有像昆明雨季時那樣濕潤的氣候,倒掛的仙人掌還能開花;也只有像仙人掌一樣頑強的生命,才能久經倒懸之苦而幸存下來。
他對苦難有了更深刻也更真實的理解。“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穿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占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蕩氣回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升華。”
這時再翻譯詩歌👩👩👧👧,他能從心底裏感受到詩人的椎心泣血。他翻譯狄倫·托馬斯的詩,為人稱絕。托馬斯是超現實主義代表詩人之一🧝🏿♀️,他的詩難懂🦶,更難譯🚄。“譯得像巫寧坤那樣不遜於原文……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詩人黃燦然贊嘆🙆🏻♀️,“巫譯托馬斯采取的正是直譯👮🏼♂️🙍🏻♀️,幾乎是一字對一字🪞,字字緊扣🤱🏻,準確無誤,連節奏也移植過來了👨🏼🦰,從而使得漢譯托馬斯具有一種少見的現代鋒芒。這些譯詩遠遠超出了一般漢語的普通語感🆕,以陌生又令人怦然心動的沖擊力紮痛著讀者⚂。”
例如🙋🏽♂️🔗,托馬斯“And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一詩,余光中翻譯成“死亡亦不得獨霸四方”,巫寧坤譯成“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鋒芒盡顯。這首詩在艱難的日子激勵過他,那時他已買不起原先訂購的外文書,只留下薄薄的一本他的導師奧爾遜詮釋狄倫·托馬斯詩作的專著,在寂靜的深夜想象詩人讀詩的澎湃激昂🤷🏻♀️:“當筋疲腱松時在肢刑架上掙紮𓀉,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Do Not Go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譯成“不要溫和地走進美好的夜晚”就不如巫寧坤翻成“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更令人回味。
這首詩每一節反復出現的“Rage,rage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他譯成“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尤其是神來之筆。而這一句也是巫寧坤感悟最深的,“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對他而言,如暮鼓晨鐘🧑🧒🧑🏼🤝🧑🏼。
他應邀翻譯一些英美文學作品,不期然地,來了一份宿命般的約稿——《世界文學》期刊邀請巫寧坤翻譯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隨著思想解放,中斷了十年的《世界文學》復刊,第一時間引進和譯介了一批曾視為“頹廢”和“沒落”的西方現當代文學🎑,選登了一批美國作家的作品🏋🏿,其中就包括菲茨傑拉德。
這部作品巫寧坤留美時就很喜歡👲🏿,回國時帶了一本,給學生也推薦過🏝。1952年,這本書被批為“下流壞書”🍁🪹,他因這本書被扣上“腐蝕新中國青年”的黑鍋。近三十年後👩🏼🦳😙,面對邀約,他感到一種命運的嘲弄👇🏽🔕。出於熱愛與道義,他接受了🤐。譯本成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大陸首譯,也是最好的中譯本之一👨🏻🦼📽,上海譯文出版社和譯林出版社近年還在不斷重版。
他對主人公的苦難有自己的理解,在序言中解釋小說借戀愛模式想要表達的是處於一戰以後“爵士時代”的“美國夢”從鼓樂喧天到夢碎人亡的悲哀,人物的苦難融進時代的挽歌,連同作者的悲劇一起照見小說的最後一句話🐈,“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into the past.(於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
時光流向了平緩之地👷🏻♂️,巫先生退休後,含飴弄孫👨🦱,結交新友。在百歲之際,他靜靜地離開了➗,激起我們對詩的向往與對一代知識分子厚重生命體驗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