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1910—2000)🏌🏼,江蘇溧水人🧉,生於江蘇海門🔮。中國現代著名詩人🚏、翻譯家。193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1940—1946年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

在整個學林🧗🏻,卞之琳要算得上是一位真正有紳士派頭的人🍄。他的衣著從來都很講究♢,總是穿一身中山服🚴🏻,但除了衣料總比一般人好外,主要是裁剪縫製得特別精致貼身,與老幹部、老革命那種經常寬松肥大的製服大不一樣。再加上他經常披著款式同樣精良的風衣或高質量的拷花呢大衣,一看就是一個洋派十足的名士。寬闊的額頭👩🎓,加上淺色眼鏡後一雙神情深邃的大眼,構成了一張典型的知識分子的面孔。兩邊嘴角與下巴略有點不勻稱,但又顯出倔勁,似乎是思想者那股冥思苦想勁頭的外化。後來長期相處於同一個單位看多了🕵🏿♀️🦹🏻♀️,發現他身姿與步伐也頗有特點🤾🏿♂️。他走起來的時候😈,一邊的肩膀略略往上抬起📆,脖子微斜🌅🧑🔬,微微有點僵👳🏽♂️,而步伐又快,頗有直往前沖的架勢,於是整個身形就顯出了一種張力,給人以倔強的印象🧑🏻🎄,似乎又是精神上的自得感、優越感的外化。我想🐺,從他的整個形象與外觀來看,說他內心深處具有相當強的傲氣,相當明確的精英意識與“上帝的選民”的定格感,恐怕是差不離的♧,而且這種意識與感覺恐怕還是從年輕時代就已經形成了🤜🐯,形象與外觀,總是長期歲月塑造的結果。
卞之琳的雅士派頭、雅士自我意識💁🏽♂️,實來自他這個人的確不俗,的確精致⤵️。不俗與精致可說是他最顯著💅🏼、最概約的特點。首先🧎🏻♂️,卞之琳這個名字便十分雅致,他那著名的四句詩三十四個字,便是他精致中的精品,是他精致得最典型、最美的一次表現。可以看得出來★,他在自己全部的詩歌🧑🏻🚀、散文👮🏿♂️、隨筆以及學術論文的寫作中😮💨,都致力於構思精致與落筆不俗。在現實生活中,對人對事他如果要議論作評的話,也經常是視角新穎,出語不凡的。如像講起李健吾的待人待事的特點時👮🏼♀️,他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像個走江湖的”,語言奇特,揭示了李重朋友、講義氣的精神。又如,有一次論及為文之道時,他以一位青年研究者為例,這樣說:“他善於表達,可惜沒有什麽可表達的。”他這類見地能達到一定的超越高度,慣於從俯視的角度看人看事,於是往往就不免帶有冷峭意味🪛,而少了點親切與溫厚。在我看來,這不能不說是他那不可更改👩🏻🦳、無可救藥的雅士意識的本能表露😎。
在那個年代🧑🔧,人們在本單位的公共生活,主要就是開會👌🏽。習慣於這種政治生活,熱愛這種政治生活,以這種政治生活為業的👨🏼,當然大有人在。但對卞之琳這樣一個有個性、有雅趣的高士來說,老在大眾公共生活中裸露自己的靈魂,清點自己的思想,校正自己的認識,顯然不是他所喜愛幹的活計,雖然😴👃🏿,他是一個研究室的頭頭🥷🏻,有責任帶頭幹好這些活計。
他不善於👨🏼🏭,當然也不大情願將自己的個性完全融化在從俗如流的時尚中,不大情願放棄自己特定的思維模式🙆🏻♀️🤖,而按千人一面的模子塑造自己的言論形象,不大樂於放棄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而眾口一腔地操官話,操套話。說實話,一般人即使要像他這麽做,也往往做不到❇️,而他在這方面可謂是藝高一籌,他既能保持自己的思維模式👌🏽、個性特點與語言風格,又並不與主義學說、政策精神🍛、領導意圖相悖。每遇嚴肅、厚重👂🏿、艱澀🧚、尖銳👨👧👧、尷尬、難消化🧑🏿🚀、費理解的問題,他都如蜻蜓點水、仙子淩波、輕忽而過;或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繞道而行👩🏿🔧,曲徑通幽;要不然就是若無其事,王顧左右而言他。多年下來,一個單位曾經有過那麽多次政治學習、政治表態、思想檢討,但卞之琳有過什麽表態🏚,有過什麽宣示,有過什麽傾向,至今恐怕沒有人能說得明白。他最大的藝術就在於他講的話可不老少,但幾乎沒有給人留任何能記得下來的印象。
在本基層單位公共政治生活中,卞之琳有一種行為方式,有一種傾向態度,有一種話題言談,那是打死了你也不會忘記的,那就是他經常在政治學習會上❤️,在研究室組織生活中的——“失眠詠嘆調”。
按照領導統一的要求與布置🚶♂️➡️,每個研究組室一般每周都有一次例會,時間是兩三個小時,內容主要是政治學習,這種會當然是厚重而嚴肅的,人們一般都是按做功課標準來認真對待。但在卞之琳坐鎮的研究室裏,卻有另一番氣象。
到了九點鐘開會的時間,由中青年研究人員組成的基本群眾都到齊了,靜候主帥升帳。然後👨🏻🦳,諸位元老潘家洵、李健吾🧑🏿🦲、楊絳、羅大岡哩哩啦啦陸續來到,這樣往往就快九點半了,大家都不急🎿,樂得輕松。最後,卞之琳匆匆來了,常顯得氣喘籲籲😳,甚至臉上有一股真誠的火急趕場的神情,於是🤔,會議就經常以他的遲到表白為標誌而揭開序幕。一般都是說自己從家門出來後,公共汽車如何如何不順,或者途經南小街時碰見了什麽意外的事、意外的人🤹🏻♂️。然後就接上重要的主旨發言🫱🏿,而其內容經常就是他那常年重彈而在這個小家庭裏特別著名的失眠詠嘆調:從前一天夜晚如何上鬧鐘,如何服安眠藥開始,如何一片安眠藥不奏效又如何服上第二片,甚至情況更壞🍉🧑🏫,還需要第三片🎥,然後,到了拂曉之前,總算有了一段沉沉的熟睡……再然後,就與起床之後辛苦趕會的情節銜接上了……每次失眠的故事基本上如此,每次都有不同的延伸。在他漫長的獨白中,在座的同誌偶爾有關切的插話,這些插話必然又要引發出他新的延伸與變奏。失眠獨白最後總算完全告終👆🏻,卞之琳宣布言歸正傳,正式開始討論領導上原先布置下來的題目,但會議時間至少已經過了一半,甚至一大半。會議的前一半既然開得輕松愉快,後一半也就不會肅穆古板了🚻,因此🚣🏻♂️,每次組室例會都絕無坐而論道➗、言必主義學說與政策法規的氣氛👨🏿🦱。
盡管卞之琳每次失眠獨白基本上都是老調重彈,冗長單調🤟🏽,但這個小家庭的成員都樂於洗耳恭聽,因為他把一堂堂沉重的功課變為了一次次輕松的聊天,無形中免除了大家表態🧑🏿🦲、論道的義務,使得組室的所有成員對他頗有親和感,至少覺得他不那麽大義凜然,不那麽道貌岸然而令人生畏、令人肅然𓀘。
在20世紀愈來愈沉重、愈來愈熾熱的60年代🤾🏻♂️,卞之琳就這樣以其獨特的人情人性與自由主義作派,帶給了一個小小的基層單位些許寬松的氣氛,形成一種和諧的狀態🦏。能在那樣一個時代氛圍裏,使這個小集體裏的人多少得到點喘息與寧靜👺。
(本文摘編自《藍調卞之琳》🛬,題目為編者所加。該文出自大道行思出品“卓爾文庫·大家文叢”《後甲子余墨》🧘🏿,柳鳴九著💹,海天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