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譯英法唯一人”、“不是院士勝院士”,譯界狂才是自信,還是自負🧙🏼♀️?

■人物
許淵沖 1921年出生❎,江西南昌人,1943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後赴歐留學。回國後在北京等地外國語學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起任北京大學國際文化教授。
許淵沖被稱為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唯一專家👨🦰。中文專著《文學翻譯六十年》提出了中國學派的文學翻譯理論,《中國不朽詩三百首》由英國企鵝圖書公司出版,英文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被《紐約時報》評為“融詩情哲理於往事”👷。其他重要作品還包括《中詩英韻探勝》(英文)、《中國古詩詞三百首》(法文)等,翻譯了《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等眾多名著。
■記者手記
一張名片印著“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唯一人”👨🏻🦽➡️,另一張名片上印著“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聽聞許先生之自負的傳言久矣。
百聞不如一見:書架不單是放書📑,還起到展覽的作用,譯著一一地陳列在架子上🥥,許先生指著它們說❤️,看看,我至少已經是“前不見古人”了。
中國📨,不,世界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哪個人既能中譯英、英譯中🥯🩺,又能中譯法、法譯中?
“我不是自負,我是自信。自負是指出了10本書,偏要說成100本🥱,我是出了60本書,實際地說我出了60本,其實現在何止60本?”
許先生說他之所以印製那些名片,目的是為了恢復中國人的自信。但令他憤憤且不平的是🤴🏼,外國人往往驚嘆於他的成就👮🏻♀️,給予很高的評價,而國人卻常常攻擊他翻譯得不忠實。
“不過,新一代的人才非常有潛力🤵🏼♀️,譬如楊振寧的夫人翁帆👩🏼🚒,她的碩士論文是《論許淵沖的詩學翻譯思想》,她認為我的翻譯一字一字來看是不忠實,但整體來看是忠實的🥵。”
在許先生看來🖇,中國人是缺乏自信,沒有自知之明。“幾乎沒有人知道,中國不僅是翻譯大國,而且是翻譯強國!無論是外譯中還是中譯外,中國都是世界第一🫴🏻。
因為全世界沒有一個外國人出版過中外互譯的文學名著🤺,中國卻有不少既能外譯中又能中譯外的翻譯家。在翻譯領域🤛🏿🙃,已經可以說到了美國《新聞周刊》所描述的中國世紀🌳。
和楊振寧同一年獲得“諾貝爾獎”
楊振寧是天才🤸🏻♀️,我想我算不上👯🦪。楊振寧4歲認字3000多個💅🏽,我3歲開始學認字,4歲才學會300個👈🏻;他5歲會背《龍文鞭影》🧙🏿♂️,我5歲考上南昌最好的小學🦝,7歲開始看白話小說,背《水滸》108將🕵🏻。只有畫畫我比他強,我7歲會畫許褚戰馬超🦧、唐僧西天取經,他用泥做的雞卻被他父親誤以為是一段藕🧒🏿🌎。
我小時候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一般人才,9歲因為和老師爭辯“賀”字沒有寫錯而挨了兩個耳光🤦🏿,從此成績淪為中等,10歲成績開始回升,直到小學畢業才得了個第5名,考上江西省最難考的第二中學,但我對數理化全無興趣,英文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念生字🦻,成績一直都是中等水平。那時,我夢寐以求的就是穿上印著“二中”字樣的運動背心和米黃色的方格短褲,但我年紀太小,個子太低,難以實現做運動員的夢想。剛好那時表姐從美國郵寄來奧運會的郵票,我就醉心於集郵了。結果玩物喪誌🔤,重考才升入高中🤵🏼♀️。
直到高中三年級時,外文老師要我們背30篇課文💉,還要模仿作文🏎,我一下子考了個第2名🥥,自此才對英文發生興趣,假如初中時我就這樣背課文💃🏽,真可以縮短三年學習時間👨🏼🍼。但我報考西南聯合大學也無多少把握。楊振寧入西南聯大時是2萬人中的第2名🧲,我是外文系的第7名。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外文系的我與物理系的楊振寧同班在葉公超門下學英文,第一次小考我考了85分,這是我在中學時從未得到過的分數,楊振寧卻考了95分。
他是天才且勤奮📼,我是天才不如他,勤奮也不如他。但我是沒有興趣則學不好,一旦有了興趣便誰也比不上我。
在楊振寧得諾貝爾獎的那一年,我翻譯了四本書:一本中譯英🔑、一本英譯中🎅、一本法譯中、一本中譯法。在我看來,能出版兩種外語的中外互譯作品,也就相當於獲得外文界的諾貝爾獎了🏂。
在充滿競爭的西南聯大找到信心
上大學時,我喜歡一位名叫林同端的女同學👩💼,她說她喜歡天才🖖⚠️,對於那種一生用功只寫出一本文學史的人🪩,她是瞧不起的———這句話對後來的我影響很大。
楊振寧說我在大學時“沖勁十足”🚶♀️💺。我們當年一起跟著葉公超學習英文😆👩🏻🌾,大一的第一堂英文課🤹🏿,葉公超就遲到了➙,他站在門口詢問這裏是否某某英語教室👨🏽🚀,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沖著這位當年的外文系主任用英語回答。
楊振寧認為葉公超教授的英文課很糟糕👩🏽✈️,他對學生不感興趣。對此我很有同感,葉先生講課之前先要學生朗讀課文,讀慢了,他嘲笑學生結結巴巴🌼,讀快了他又說:“你讀那麽快幹嗎?要趕到哪裏去嗎?”結果學生只得到批評💆🏿♂️,得不到表揚。有人偶爾問他一個問題🤞🏿💪🏿,他就大喝一聲:“查字典去!”
葉公超講賽珍珠的《荒涼的春天》時🧑🏼⚕️,只有楊振寧發現be後面用了過去分詞而不是表示被動,問葉先生是什麽緣故,葉先生不但不回答,反而問他為什麽goneare theday裏面用了are?楊振寧為人清高👨🏼🦱,上英語課發講義🧑🏻🔧,他少了一頁💪🏻,我說你去找老師要吧🧎🏻♂️,他卻要我代他去索取🥢。那一次,關於be的用法,葉先生一反詰🦶🏽🦁,楊振寧也不再出聲,我見此還站起來替他追問葉先生。
原先的我不見得自信👩👧👧,自信是慢慢培養起來的。西南聯大當時相當於世界一流大學的水平,大二時,吳宓講歐洲文學史所用教材與當時哈佛大學的教材一模一樣,這門課期末考試時🤞🏼,外文系第一名才女張蘇生考了91分,而我居然比她還多兩分🧑🧑🧒,從此我信心大漲。
期末考試時,楊振寧物理得99分🫖,微積分得100分,我是能夠把俄文考出99分🚚,法文考得100分🖊🤲,因此對自己的信心越來越足。當年西南聯大的競爭風氣很盛,校內的兩個天才是理學院的楊振寧和工學院的張燮➖𓀙,他們在1944年一同考取公費留學美國🟩,1957年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時🥐,張燮在雲南大學被打成右派🧛♂️,從此一蹶不振🥺。
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勝過傅雷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陳納德將軍率領美國誌願空軍來參戰🤾,聯大外語系三四年級的男同學被拉去擔任翻譯。在歡迎陳將軍的招待會上說到“三民主義”,中央大學來的翻譯不知如何翻譯🚼🎈,我站起來說:“ofthe people🔷,bythepeople👩🏻🌾,forthe people”,大家才都恍然大悟✹。
其實🦬🕺🏿,這是源於我在中學喜歡集郵的收獲🧝🏼。當時我得到一張美國郵票,左邊印著林肯,右邊印著孫中山🤸🏼♂️,上面便寫著“ofthepeople➜,bythe people🤾🏿,forthepeople(民有💺,民治,民享)”💁🏽♀️。
我的自信不是說我覺得自己是天才,而是因為我有興趣🎚,有興趣就能記住該記住的知識,而且會應用💅🏽。上大一的時候,我看到一張英文報紙🏹,上面有一句話說🤼♀️:“英國的士兵在前方面對硝煙,後方的女士卻還在塗脂抹粉”🚘🏉。我記住了這句話,後來翻譯毛澤東詩詞裏的“不愛紅裝愛武裝”便用到了這句話🧘🏻♂️。“紅裝”與“武裝”相對應🤞🏿,我把“紅裝”譯為“powder theface”🤸🏻♀️,把“武裝”譯為“facethepowder”👩🏻🏭,正好表現了原文的“紅———武”相對和“裝”的重復👱♂️。
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第十卷第三段的一句💅,我認為我對它的翻譯勝過傅雷。傅雷的譯句是👨👩👦:“我從你緘默的嘴裏看到了笑容。”實際上這句話裏有一個詞“drink”,“drink”是飲用的意思,傅雷沒有把它翻譯出來,我譯作“我在你無言的嘴上痛飲醉人的笑容”💬。若只是用一個“飲”字,會顯得很奇怪🙆🏻🤞🏿,我巧妙地把它譯作了“痛飲”🥛。
毛澤東的“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別人都認為不可翻譯,我則把楊柳翻譯成樹,說它們的靈魂都飛上天去了。上世紀70年代錢鐘書受命翻譯毛澤東詩選,我把我對毛澤東詩詞的翻譯郵寄給錢鐘書看,錢鐘書說我的成就很高😓,說我是帶著音韻和節奏鐐銬跳舞。
好論戰👨🏼🦳,被罵“文壇遺少”🖖🏿、“惡霸作風”
第一次論戰是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呂叔湘先生在《中詩英譯比錄》的序言中說:“初期譯人,好以詩體譯詩🤴,即令達意,風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叢生🔜。故後期譯人,悉用散體為之,原詩情趣🤚🏻,較易保存。”他的意思是把詩歌翻譯成詩歌不好🏧,不如譯成散文。
我在我的《唐詩150首》英文本序言裏表示如果把詩歌翻譯成散文🧑🏿⚖️,就會根本不存在原詩的風格,我說:“散體譯文即令達意,風格已殊🚘,慎之又慎👩🦽➡️,還會流弊叢生。”呂先生接受了我的意見,他約我重新合編《中詩英譯比錄》,原先這本書只收錄外國人翻譯的中國詩歌🥂🦹🏻♀️,後來把我的譯作也收了進去。呂先生的學者風範🤤,真是令人敬佩。
第二次論戰是我與王佐良關於瓦雷裏《風靈》的翻譯🧛🏿♀️。瓦雷裏原詩的意思是靈感來無影,去無蹤,就像美人換內衣露出胸脯的那一刹那👨👨👧👧。王佐良的譯文是:“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我問了很多人,都沒人懂那“兩件一刹那”是什麽意思🦻🏿。我的譯文是“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王佐良說我的譯文是鴛鴦蝴蝶派,我認為他是不對的,若用“胸部”,既可指女也可指男,一點也不美🧑🏼🦰。可是論戰結果是他對《中國翻譯》說👨🦼➡️,以後若《中國翻譯》登許淵沖的文章🧜♂️,就不要登他的文章🪮。因此從1992年一直到1995年王佐良去世,《中國翻譯》都不登我的文章,這次論戰以我的失敗告終🧗🏼♂️。
另外幾次是和江楓展開關於形似與神似的論戰👨🦼➡️。江楓主張形似而後神似,我卻認為在形似與神似統一時,譯文可以形似,在二者有矛盾的時候🧑🏻🦳,譯文應該神似👨🏻🔬。
還有和陸谷孫討論“緊聲衣”和“發揮優勢”的問題,和許鈞討論等值翻譯和再創翻譯,和馮亦代討論陳詞濫調的問題。
有人說我有時自負到了刻薄的程度🍌,有人在研討會上說我是文壇遺少、惡霸作風📁、自得其樂🛼,是提倡亂譯的千古罪人……他們這麽說太不公平了!說我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那要看我的瓜甜不甜🧑🦯,如果瓜甜就不能說我是自吹自擂。如果我是亂譯,怎麽可能有兩首譯詩被國外的大學選作教材🦖?我的書怎麽可能受到國內外的歡迎?(口述/許淵沖 采寫/劉晉鋒)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