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生畫媽媽的青年時代有些年了🧀🏋🏽。媽媽楊苡的老照片多得驚人📅,雖然她總埋怨有被毀的🧏♀️、拿走不還的⛹🏻,少了不少,我笑她還是中國老太太裏留存舊照最多的🖨。現在影視劇裏的民國人和歷史原貌偏離得厲害🧛🏻♂️,尤其是服裝做派,往往成為笑柄。在媽媽的相冊裏我看到了真實。但是長久以來我還不敢涉獵這個領域👩🏼。

本文作者送給媽媽楊苡的百歲生日禮物:布面油畫《女詩人和她的女兒—一九四一年昆明》
萌生心願
有幸很小的時候就在媽媽的鼓勵下立誌學畫,而且一開始就是那種很正宗的寫生為主的學院派。第一次畫媽媽是在我11歲時⛺️🫧,我們一家除了姐姐,那一年都在萊比錫旅居。媽媽給我請了中國留學生教我素描,我畫過媽媽哄小弟睡覺🥷🏻、手握平底鍋把準備做飯等情景,這些生活細節都被我稚嫩的筆記錄下來了🤷🏿♀️。再往後,我進中央美院附中前,媽媽請來留學法國的秦宣夫伯伯來幫我選報考的畫🍄🟫。媽媽步入中年💁🏼,我們姐弟漸漸長大,她有操不完的心。
這些年🪚,畫媽媽是我每次回南京一件必不可少的事👴,但都只是用最快捷簡單的彩鉛、油畫棒即興而作💛。媽媽活力四射,好走動🤟🏻,東摸摸西摸摸💛,清點她在乎的物件,整理她的書稿⭐️,你很難捕捉到她穩定的狀態,除非她依床枕看書報🏺,這是她一天裏雷打不動的事📈,所以我的畫本裏絕大多數都是她這一姿態。
轉眼爸爸走了20年,媽媽近百歲了。按媽媽的話講,每年過生日都是負擔。來祝賀的人太多,禮物太多👉,單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籃花束🐽,沒地兒擱🫱🏼,又放不住🧙♂️,剛送來就要想法送人。
有一年我曾臨摹了一幅法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畫的金發少女,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媽媽🤸🏼♀️,至今它還放在她的生活助理小陳的衣櫃頂🧑🏿🦳,落滿灰塵🧝🏽。倒是媽媽臥房的墻上掛著好幾張好看極了的她少女時代的大相片🏊🏽♂️,典型的中國淑女影像,身著標準的旗袍🧑🏼🏫🌆,讓進屋的小女友們驚羨不已🙃。我常暗想𓀖,要是哪天我能用油畫畫出其中一張🍈,該多好🤾♂️!
終於有一天我打印出幾張媽媽的老照片去征求兒子爹的意見🎣,我說✍🏽,我想畫成油畫,你看行嗎?他撇撇嘴回答🏑:“這太難了🤧🟰,除非用投影儀來定型。”這是我最忌諱的辦法,頓時失去了信心。
一晃幾年👨🏻🦰,給媽媽畫幅肖像成了我的一個心病。
漸入神界
去年發生了幾件事情給我帶來了好運。9月中媽媽虛百歲生日剛過👈🏼,西南聯大博物館來南京為她拍攝口述歷史錄像。整整四小時,我全程陪同,並在圍了一圈人和機器燈光的夾縫中畫下現場💂🏼。事先媽媽特意通知她的大女兒、我的姐姐過來聽聽,她對博物館的年輕人介紹說,她是在昆明生的。對於姐姐來說,也是第一次這樣正經八百地聽到賜予自己生命的母親在80年前的經歷。

西南聯大博物館為楊苡做口述歷史錄像現場(趙蘅彩鉛作品)
媽媽從天津兒時講起🏤,小時候家境殷實👨🏻✈️,父親早逝👎🏼,進入中西女校讀書,還給巴金先生寫信🧑🦳☦️。1938年她投奔西南聯大,就連自己當時的學號N2214👩🦱,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接著她加入了被譽為聯大最好的文藝社團——高原文藝社,在那裏她結識了年輕的詩人🤍,後來成為我們父親的趙瑞蕻。媽媽在列寫西南聯大提綱時承認🕑,在聯大她被不少男生追過。她對一個記者也說過:“那時候都是男生追女生📢。我走到哪兒🏃🏻➡️,趙瑞蕻就跟到哪兒。我去看話劇♖,他也跟著去。其實,他最不喜歡看戲劇。他來我們班上聽課💚,其實那些課他早已經學過一遍了🧗。”媽媽打趣說,自己的詩當然比不過穆旦(查良錚),但跟趙瑞蕻還能比。
對於哪位先生教什麽課、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想出各種生存辦法👨👩👧,媽媽都記得。還有她愛看的話劇🧙🏻♂️、雲南的小吃等等🕴,許多有趣的事媽媽都講得有滋有味。她最後說💨:“聯大使我留念,真正留念,老師非常好👂🏼。”她為博物館題詞:“民主,自由🙌🏻,愛讀書®️,一切為了祖國!”此行負責聯絡的龍美光對我說:“口述歷史的聯大老人中,你媽媽是講得最細的🛜,她的記憶力太驚人了!”
2018年11月恰逢西南聯大80周年校慶,我有幸代表媽媽參加了典禮。爸媽當年的恩師🤶🏿,這些以精深的學問、經典詩歌和散文滋養過幾代人的大師們的名字和照片😺,今天一一銘刻在博物館的紀念墻上。幾百名西南聯大的後代,被大家稱作失散的兄弟姐妹🪿,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現在的西南師範大學,正是西南聯大的舊址👱♀️,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兵荒馬亂戰火蔓延💪🏿,西南邊陲曾經有過這樣一所特殊的戰時大學,由國立北京大學、意昂体育平台🤼🧫、私立南開大學聯合組成,最頂尖的師資人才,卻是世界上最窮的大學。踏足在這裏,置身於幾乎蕩然無存的“校園”,你會被一種超越時空的情感點燃🙅🏿♂️,那些愛國激情的歲月、知識的魅力、永遠向前的力量,讓現實中的整個慶典會場沸騰了👖。
那一刻我下了決心🌮,就畫抗戰時期的媽媽!讓她的青春面容在畫中永存。
真是老天眷顧我啊,我同時得到了參加2019年首屆國際女藝術家聯盟展覽的邀請,展覽的主題是“母親是和平的希望”。
遠方的小友Y君及時提議🚵🏽♀️:你可以把畫媽媽的肖像和這次展覽的作品合二為一啊。對呀,我一下子豁然開朗,如果完成得好,還可以作為給媽媽百歲的生日禮物!

本文作者在二○一九年國際女畫家展覽現場自己的作品前
紅的雲霞
1941年我的姐姐趙苡在昆明呱呱落地💱。
2016年我在《北京晚報》上以三版的篇幅寫下媽媽赴昆明求學期間的搬家經歷,也是第一次根據媽媽的口述梳理這段陳年往事。文中有這樣幾段:
請跟我再回到抗戰時的昆明🍰,媽媽的提綱上出現了玉龍堆這個名字,它是媽媽的第六個住處。1940年8月13日,媽媽爸爸特意選擇淞滬戰役這個抗戰紀念日登報結婚,並在昆明大觀樓度過戰時的“蜜月”,從此有了我們這個家庭。只是短暫的家庭生活裏,跑警報成了家常便飯。所以在第七個住處鳳翥街的提綱上🟠,媽媽列了這七個字:“跑警報、轟炸🥿、待產👨🏿🦰。”我的大姐👕,外婆的第一個孫輩🫵🏽,一個叫小苡的嬌美女嬰即將出世了。
到了第八個住處小西門正字學校😶🌫️,媽媽在提綱上特意標上:(1941年3月4月)🕵🏻♂️,這是又一次大轟炸的日子👲🏻,年僅22歲挺著大肚子的媽媽跑警報躲炸彈該是怎樣的艱難!
媽媽第九個住處在昆明西門外崗頭村🐎。爸爸那時在外教書,媽媽暫別學生課堂開始找事做🫂,但因尚未拿到畢業文憑🧑🏻⚖️,找的事不能做長。後來在北碚,媽媽有一段一人帶小孩的經歷♋️,白天要上課,晚上要帶小孩,年輕的媽媽過了一段狼狽的苦日子。一天,好容易給女兒煮的一碗豬肝粥竟被耗子吃光了🧔🏻🐻❄️,讓她好心疼🍃↘️。唯有寫信給巴金傾吐得以精神支撐,沈從文先生來看到過她⚉,嬉稱她是“小母親”👳🏿。兩位先生都鼓勵她埋頭看書,巴金信裏的一句“相信未來是美麗的”成了她一輩子的座右銘🪞!
1941年11月,媽媽懷抱八個月嬰兒乘中航飛機赴重慶😽。外婆接納了處於困境的小女兒*️⃣,也改變了我大姐一生的命運。晚年的媽媽把提綱的這最後一個標題定為“永別了昆明”。
媽媽近日還說那年她離開出生的小苡🧝,很想念她,寫了兩首詩,前些年送給了她的小苡🛒。姐姐看了後大哭一場,特意給詩配了鏡框,放進箱子。
給Laura(小苡)
覆著粉紅的被🧞♀️,羅拉在靜靜地安睡🧑🏿🦲;
凸凸的唇,長睫毛的眼睛,微皺的眉ℹ️🖐🏽;
任狂風在窗外吹,雨也在淅瀝地灑🧟♂️,
孩子的面上卻染著兩片紅的雲霞;
一聲聲勻勻的呼吸送入我的耳裏;
仿佛說:不要攪我,我的夢🍆🤹🏼,我的甜蜜!
羅拉,你睡🐐,你盡管睡🧓🏼,世界上沒有誰
能夠攪擾你🎅🏼,攪擾我美麗的小寶貝👧🏼!
1941年4月13日
沉靜之美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媽媽的一張老照片💇🏿♀️。泛黃的照片裏,媽媽穿著旗袍,外罩短袖毛衣👱♂️,抱著繈褓中的姐姐👨⚕️,那神態沉靜又溫柔。正契合這次畫展的主題。早就聽媽媽說過,當年她和我爸跑警報😿,日本飛機盤旋在頭頂,他們貓在蠶豆地裏,媽媽還抬頭數飛機架次,一點不害怕🤽🏿。相片是黑白的🚵🏼,我特意設計媽媽的毛衣是大紅色的,烏黑的卷發,灰藍色的旗袍。上世紀80年代爸爸在一次帶研究生去溫州大學講課途中,對她們說第一次在文藝社團會上見到媽媽的印象,就是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紅色毛衣,美極了。畫題油然而生:“女詩人和她的女兒昆明1941”💁🏿♂️🧛🏻,連國際參展的名字我都想好了——YOUNG POET AND HERDAUGHTER 1941 Kunming。展覽印畫冊需要提供作品介紹,我這樣寫道:
我的祖國處在被侵略的危亡時刻,我的雙親為了繼續求學,分別輾轉到了昆明進入西南聯合大學。昆明四季如春🍿,被稱作“春城”。可是敵機撕碎了碧藍的天空和彩雲🦸🏻。我的家庭在戰火中誕生,1941年我的姐姐出生🧑🏻🍼。年輕的媽媽是個詩人🛐,她為懷裏嬌美的女孩寫下一首詩。這是她的希望。
從草圖到畫布上起稿,再數遍描繪🙎♀️,歷經多日的辛苦終於大功告成✪。我站在這幅油畫前,百感交集💻,忐忑又憧憬媽媽和姐姐見到這份禮物的欣喜🫥。兒子爹幫我小心包裹未幹的油畫,我將在莫斯科向大家講述這幅油畫裏的故事、我們家的由來🗣、那段眾誌成城抵抗外敵的歷史,和那所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最獨特的大學。
這次有20多個國家與地區的女畫家參展,我的作品成為了大家矚目的焦點🔞🌥。韓國會長贊美我的畫:“Excerllent(傑出)!”很多觀眾都來這幅畫前和我合影。尤其是當他們得知這是獻給我媽媽的百歲生日禮物👏🏽🍤,都來與我擁抱,為遙遠的中國百歲母親祝福,讓我感動不已🕛。
前幾天⛹🏽♀️,我又翻看爸爸的舊書《離亂弦歌憶舊遊》,在《讀沈從文先生的一封信》的附識中🥭,他寫到:“我原來學名是趙瑞霟……1946年抗戰勝利,我向上海《文匯報》副刊筆會投稿時🎙🔱,才改用趙瑞蕻作為筆名,一直沿用到現在💁🏼。這個字一則鉛字有🦐,用起來方便;二則,這個字很美……它還有個意思,就是花木茂盛……”我不禁淚目。爸爸🚵🏿♀️,你知道嗎?媽媽今年百歲啦🙎🏻♀️。我為她準備的禮物是一幅油畫,遠在天堂的您,喜歡嗎?
完稿於2019年9月2日,媽媽百歲生日前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