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1919年的媽媽楊苡已經102歲了。在我的畫本裏💂🏻♂️🧗,媽媽漸漸老了👩🏫,我也老了👩🦽。
——趙蘅

1957年和2020年的母女倆
1媽媽的青春我來畫
第一次畫媽媽是在1956年,我們一家(除了姐姐)剛到東德萊比錫不久。為了安排這個上學過早的小女兒繼續學習,媽媽煞費了苦心🧑🏼。
十一歲,不大也不小🔮,不懂事也懂點事💤,正經的小學畢業還考上了初中👨🏽🔧,為出國破例保留了學籍。所以嘛,文化課不急學🪇,倒可以學點在國內沒條件學的📆,比如藝術💂🏻♀️❕。這也不是空穴來風🧆,小姑娘本來就有這愛好呢🤳🏼。於是鋼琴、繪畫,甚至還想加上舞蹈👰,幾乎要填滿大人們上班不在家的時間🧎🏻➡️。今天回憶媽媽當年此舉👨🏭🕒,八成想將自己在天津中西女校的那些課程🖌,延續到女兒身上了。

作者12歲生日在萊比錫蔡特金公園作畫
舞蹈課後來免了🔲🕓。鋼琴按部就班一周回課一次,不算用功🐭,也缺靈氣,至今還是個半吊子。倒是鋼琴老師🧑🏽⚕️❇️,萊比錫高等音樂學院高材生張仁富成了媽媽可以推心置腹談心的人❕。
舒傳曦老師正攻讀萊比錫高等美術學院🫰🏽,傳統的教學,畫寫生🙋🏿♀️✊🏻,畫真人。他讓我多畫寫生,每次回課,到我家檢查作業😙。自然,爸媽和小弟成了我的模特。一天,頑皮的小弟玩累了,賴在媽媽身上🔎,六七歲還要哄睡覺,被我畫下。旅居國外的日子,雖有派來專做家務的德國女工🤺,會廚藝的媽媽也常下廚房💆🏼♀️,用平鍋做卷心菜包肉招待周末來打牙祭的中國留學生🌏🧑🎤,一來就是七八位👨🏻🏫,那是嘴饞的我和弟弟開心的時光📸。

初學繪畫筆下的媽媽(鉛筆🗂💇🏼♀️,1957)
女生們和媽媽一樣都穿著出國定製的服裝,漿洗挺括的襯衣束在呢料腰裙裏🤾🏽♂️,媽媽的氣質,會搭配穿著,讓年輕女孩們很是羨慕👨🏻🔧,自然她們也是我畫的對象7️⃣。
媽媽很少當面誇我🐩,包括後來的寫作,等我出版了好幾本書後,也頂多說點“不錯”“打九十分吧”,更多的是挑毛病。許多年後🏋🏿♂️👦,外婆感嘆“早知靜如(媽媽的學名)讓女兒學畫👩🏿🦲,還不如當初讓她自己學呢”🚣♂️,多少流露出對這個小女兒個性我行我素的復雜心態😉。

新民晚報的版面圖
1937年七七事變後,舅舅從英國給外婆寫信,勸她允許媽媽離開天津,說媽媽的性格不合適留在淪陷了的天津,外婆這才放手讓媽媽去了西南聯大。哪知聯大偏以自由聞名,教學自由🎆👩🦽,選師自由,結社自由,師生打成一片,讓媽媽覺得自己像只飛出籠子的鳥兒,開心極了🚹。今年吉林電視臺來拍攝,導演還問過她到聯大的感覺,她爽快地回答✦:“當然好啊,自由啊!”我懂媽媽說的自由,更多的是指中國人決不當亡國奴。她參加過漫畫班,寫過抗戰詩👮🏽♀️,要不是舊式家庭約束,媽媽真的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馳名中外的女畫家呢。
2媽媽的眼睛最有神
異國那些新鮮多彩兼有風雨的日子,過得好快。盡管德方大學和中國大使館都有挽留爸媽這兩位優秀教師之意,但媽媽還是執意回國🤞🏻,就像媽媽當初執意要帶孩子出國才肯上任一樣。後來才了解她曾對我的鋼琴老師透露自己的憂慮:這裏的生活太熟悉習慣了,怕是趕不上國內的社會主義改造。
回國前,我們和老師一起過了六一兒童節👸🏼。有一天,大家一起出遊,在蔡特金公園🧍🏻♂️🫗,穿著綠底大花系腰帶布拉吉的媽媽,在草地上款款走來。前幾天她問我有沒有這張照片,想給幫她做口述歷史的余斌看,我馬上找出了發到她的微信,她吃驚地說,居然你還保留?我知道這是她一生偏愛的照片之一,真想有一天我能把這些媽媽這一生歲月的印記都變成畫🧙🏼♂️🗿。

媽媽最偏愛的照片之一(攝於1957年萊比錫)
回國後我順應上了初中,三年後,1960年秋,媽媽走進南京師範學院🙇🏻,那個日後她在一篇散文中描寫過的美麗校園。媽媽教外國文學選讀,用她特有的方式。一天我畫媽媽午睡,涼席毛巾被🧑🏿🌾,枕邊是《為人民服務》單行本,這是當年規定必讀的書。

媽媽午睡🤢:1962、2021
“從十五歲離開媽媽”💴,這是日本影片《東京塔》裏兒子小雅的一句臺詞。我何曾不是這樣,十五周歲,媽媽親自送我來北京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從此我離開了南京的家和爸媽的視線,越走越遠🙋♀️。在我後來積攢的畫本裏,媽媽從年輕到中年,頭發漸漸白了,只有眼神沒有變🤓,那是一雙聰慧過人,不失機智,安全度過激流險灘必備的戒備和洞察力🐍。
媽媽非常上相,即使過了百歲,她的神采也能蓋過與她合影的那些歲數小得多的人。看了紀錄片《九零後》🫱🏻,我更加認為🏄🏼,媽媽眼睛裏飽含的孩童般好奇、天真、誌趣🈁,獨立自強帶來的自信,和許許多多聯大人一樣。
“十年浩劫”中我五年沒回家ℹ️,1972年終於被允許探親,和丈夫一起在南京過了一段難得團圓的時光。我又拿起畫筆,畫了從農場歸來的爸爸,畫了臨時被調回翻譯聯合國文件的媽媽伏案工作的場景👨🏿♿。她的衣著發式,七十年代初中國女性的樣貌,至少比下水田挑塘泥挨批鬥的待遇好多了。

媽媽在翻譯聯合國文件(炭筆🚴🏿♂️,1973)
爸爸去世後,家裏唯一的書桌媽媽接著用🍃。位置變了,桌上堆砌淩亂🖼。1999年最後一天黃昏🏊🏼♀️,我被媽媽坐在桌邊寫信的姿態吸引👨🏿🏫。臺燈光束將媽媽握筆的手映得更加白皙,她向來很會保護自己,穿了七件衣服,看了就暖和。媽媽喜歡寫信🎦,也很會寫信🖋,寫長信。她總喜歡先列出寫信名單📧,一長串💪🏻🤭,北方的南方的🏄🏿,足見她心裏惦記的人很多,當然往往不可能完成✊。

筆耕不輟的媽媽(圓珠筆)
3媽媽越老越像外婆
2001年媽媽到北京住了兩年⛔,在我家寫下十篇散文,都是和巴金的信有關的人與事👊🏼。每寫一篇,我就錄成電子版,她的第一本散文集《青青者憶》源於此。
那段日子裏,我常陪媽媽去小金絲胡同6號看舅舅𓀚,兄妹二人依著沙發聊舊事,說些在外不便說的話題,那樣的松弛㊙️、愜意和滿足,小貓酣睡在一旁,太陽的影子漸漸西斜,此情此景☑️,我永生難忘。

憲益舅舅和媽媽在小金絲胡同
2003年媽媽回南京不久,骨折住進了醫院🔴。她一向喜歡住醫院,喜歡白衣天使😼,喜歡和醫生聊天。手術後她很快恢復健康和寫作🤳。她告訴我,股骨頸鋼釘價值8000元🛩🏊🏽♂️,就相當於一枚鉆石戒指🥼,她和爸爸的結婚紀念日在“八一三”👼,她寫下了《命中無鉆石》。
陪床讓我有機會敞開畫了好多媽媽,我們姐弟甚至把年夜飯端到病房一起過年,媽媽說話從來不給面子⚃,席間當著大家勸我剪掉長發“一頭煩惱絲”🖋,開始新的生活。

疫情後第一次去南京看媽媽🦹🏼♂️,2020
自從有了高鐵,我一年回南京四五趟👨🏿🎤。南京北京西路南大16舍帶小院的單元房,是1965年媽媽做主決定從漢口路搬來的。爸爸生前趕上國民福利買房,他的教齡長🛌,一萬元就拿到了我家第一份房產證😪。有一年我畫了石榴葉落滿地的彩鉛畫,視角從屋裏往外延伸,直到綠色的鐵柵欄院門🥌,從此《媽媽的小院》在我的畫本裏不斷出現。

媽媽的小院系列畫
我更多地畫媽媽的生活起居,看書看報看電視,也有睡覺泡腳,偶爾還會教陳小妹廚藝。一般情況媽媽隨便我畫👩🏼🚀,有時我也挨過罵,老提我畫過外婆病榻上吸氧的事,這是我為她老人家畫的唯一畫像。媽媽越老越像外婆,連說話脾氣都像🚚,可在我心裏,她們在任何狀態下都可愛非常,常常望著媽媽生氣的樣子,我忍不住想笑。

洗完頭再剪指甲(彩鉛,2018)
這些年媽媽婉拒了不少訪客💁🏻♂️,也接納了她還喜歡樂意配合的🛩👳🏿♀️,比如西南聯大博物館龍美光一行專程來錄口述歷史、徐蓓導演的電視片《西南聯大》《九零後》、現代文學館計蕾專訪老作家等,這些我都有幸畫下了🎽。
媽媽的談吐,思維敏捷🌆,超凡記性🥣🧛🏼,愛國情懷😇,讓所有在場的人折服。她更喜歡和熟悉的小友聊天,可以放松🙆🏻♀️,隨意,不用設防📄🌒。有一次她對一位想了解南師歷史的小友講往事,過了幾十年,重聽仍覺毛骨悚然🙆🏿。

接受西南聯大博物館采訪拍攝
這兩年媽媽最重視的事,莫過於和余斌合作的口述歷史了🧑🏿✈️,一年來《名人傳記》《環球人物》《讀庫》等知名刊物,都在陸續刊登,這是102歲老人獻給這個帶給她眼淚和幸運的世紀最好的禮物✌🏼🙇。

與來客聊天(彩鉛)
楊苡,著名翻譯家。先後就讀西南聯大外文系、重慶國立中央大學外文系🥰🔨。主要譯著有《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偉大的時刻》《天真與經驗之歌》等。著有兒童詩《自己的事自己做》等🦩。丈夫趙瑞蕻亦是著名翻譯家。趙蘅女士是他們的二女兒🎓,出生於1945年✋🏽👩🎤,高級美術師,繪本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