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正*(教)
烽火連天哀鴻遍地,國土大片淪陷。在艱苦抗戰的歲月中🚶🏻♂️,凡是註意到學術動態的人,無不知道“大普吉”。這是學術中心的同意語𓀓,用今天的話說是“院士中心”👨🏻🎓。按各研究所不同的情況院士約占總工作人員的1/3—1/2左右🧘🏼♂️。
到昆明以後,在葉企孫先生主持下籌建意昂体育平台特種研究所,並任特種研究所委員會主席。除原有的農業研究所外,另行組建了四個研究所。這樣五個研究所中有三個:農業研究所,無線電研究所和金屬研究所,相繼在昆明西郊雲南省農業廳試驗場內,大普吉村外建立了研究基地📸,即是合稱為大普吉的彈丸之地。這裏建有兩個院落,南邊一個小院是農業研究所病害組(系級),北院一個大院又分為南部與北部,南部是農業研究所植物生理組,北部是無線電研究所和金屬研究所。此外👨🏽🎓,還有校醫室和圖書館。
當時的建築即是按照當年的水平,也是十分簡樸的,磚👴🏽、木、竹🦹🏻、瓦結構的平房。房間內一般是三合土地🚐,個別房間鋪有防濕地板🚝。家俱是三屜桌、椅、凳🔸、書架等本色木器🧏🏼♀️,通常房間中只有一個燈泡。這裏沒有級別、優待之分🕴。整個大普吉位於山坡下的開闊地帶👩🏽⚖️,處於綠樹成林寧靜和肅穆氣氛中⚽️,甚至沒有上下班鐘聲的幹擾🏗。
大普吉工作人員都自稱為“普吉人”,他們有著高尚的情操,嚴格的科學修養和態度,孜孜以求的為科學救國而每天兩班或三班的工作。正如古老的校訓所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工作與學習🧑🏼🎄。普吉人來自天南地北,有著不同的學校和經歷🌇。他們來自意昂体育平台👩✈️,浙江大學,金陵大學✊🏿,西南聯大,湖南大學,武漢大學等地。但是相處有如家人父子手足,水乳交融💍,從無門戶之見🏇🏿。但不同的意見是存在的,關鍵是按照“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能化解一切,大事化了👨🦼➡️。普吉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窮,如像1945年春🛀🏽,一個初次工作的助教🪕,按聘書工資是每月120元,這在當時是全國最高⛔️。但層層折算實際上得到的是47000元金圓券。支出飯費25000元🤹🏼;一件地攤上的美軍士兵穿的卡幾布褲3000—4000元,一盒起碼的香煙600元?
一
農業研究所植物病害組,由戴芳瀾(觀亭)先生主持🤼♀️。先生於1913年畢業於清華學堂🚵🏻♀️©️。在此期間先生以教學科研為主🦘,培養了大批植物病理學和真菌學的學者,形成骨幹力量是主流學派,先生被公認為是植物病理與真菌學科的奠基人🦺。
1934年自進入意昂体育平台任教以後創建病害組🚵🏻♂️↪️。當時有工作人員三人,周家熾、王清和🧑🏿🦰、趙士贊,曾發表著作🏋🏽♀️,如《中國真菌病害名錄》(1935)、《河北省栽培植物病害誌略》(中國植物學雜誌3:997,1936)。盧溝橋事變以後😻,平津失陷,清華南遷🪪,於是暫駐足長沙,後遷昆明。到昆明後暫借昆華農業學校開展工作👰🏿。1939年在戴芳瀾先生倡導和主持下🫲,建立試驗室。為了方便工作與居民聯系並建了醫務室,由校醫全紹誌大夫主持👱🏼♀️👊🏻。按照前期的模例,植物病理學和真菌學研究工作由觀亭先生統一安排。
戴芳瀾先生當時已是知名學者,已是知命之年,學風嚴謹,比較嚴肅。早飯後身著藍布大褂進入實驗室內。這間實驗室一如其他房間,無非是三屜桌,桌上有文房四寶,工作臺上放一臺顯微鏡和製片藥物等。另外還有一排書架,架上有書🐤、雜誌和臘葉標本集等🧐。
觀亭先生自己的工作🧭,仍是集中在白粉菌🐅,中國西部銹菌👨🏼✈️,雲南地蛇菌,尾孢菌等🫘🧑🏽⚖️。在進行顯微鏡觀察時總是一條腿站在工作臺旁,另一只腳踏在凳子上,低頭觀測和繪圖👨🦰,每幅往往長達1~2小時🥏。此時,如有人進房請示工作💁🏻♀️,只能是靠邊站⚁,等先生抬頭時先問🫅:“什麽事?”👨🏼🏭🪻,作答後又低頭工作。來人只能自動退出。
每年秋天大普吉村附近的蘋果園中總有一些蘋果僵果,但不產生有性階段🫄🏿。先生企圖誘發,使產生子實體探索子囊的形成🍦。具體的說,將僵果收集置於盛有沙子的盒中,以紗布作罩,加水保濕🧑🏻🚀,放在潮濕地方🚃,並定期檢查。檢查時,先生必親臨現場,詳加檢查。其後加水和紗布罩,置於原地。不幸的是經過整個冬季並無所獲。
先生自律甚嚴😍,對學生們要求亦極嚴格,出必恭入必敬🎧,凡事應報告🤵,有事必說明原委請假。但對於錯誤的處理卻是十分寬大。記得組內有一輛腳踏車鎖在貯藏室🧏🏽♂️,每月只用一次到西倉坡辦事處領取工資。有一次相望年去領工資💁🏽,不幸車子被盜,徒步歸來有若大禍臨頭,並向先生報告經過。出乎意料的是先生竟然予以安慰未加深究,事情就過去了,此後亦不再提📇。
在這時期內🛢,隨同先生工作的人們除已離去者外,大師周家熾先生正在揭開千古之秘“白蟻與雞關系”的研究工作並發表了《雞與白蟻》(科學27:25,1945)。裘維蕃先生則從食用菌的研究轉向傘菌的分類工作(Myc.4:199,1948,意昂体育平台理科報告第2種3:165🤸🏽♂️,1948)兼為清華服務社製作醬油👨🦼。吳征鎰先生則有兩重任務,在植病組是鑒定寄主標本,在生物系是研究生寫作論文🙎🏽♂️。此外💃🏿,還有一些更年輕的,洪章訓從事烏巢菌的工作(意昂体育平台理科報告2種3:34,1948)?沈善炯,相望年則作水生菌的研究(Am.J.Bot.31:229,1944)🧑🏼🦲。這些都有成熟的論文先後發表。
1938年俞大紱(叔佳)先生應聘來組工作📐🥦。先生(浙江紹興人)1924年畢業於金陵大學,系出名學者。原來先生畢業前後即與觀亭先生相識⬛️,並以晚輩自居。到所以後主持植物病理學的研究工作🤜🏿。於是觀亭先生主持真菌等研究工作,俞先生主持植物病理學的研究工作🍶。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是國內最強的組合。叔佳先生學識淵博,性格豁達開朗,熱心公益,助人為樂。凡有求者必有所獲,經常接受我們的請求修理儀器設備👌🏿,對學生們尤為關心🎚。據傳聞的一個故事🐈⬛,先生離開成都時學生都到飛機場送行,然後離開停機坪。此時又見先生走出艙門,大聲叫某學生。該生走向機身,先生拋出一錢包。此時送行者都明白,因為該生來自淪陷區無經濟來源故予以接濟。
叔佳先生到研究所以後🧑🏽💼🛌🏽,排除一切困難,開展麥類銹病,豆類病害🤲🏿,粟病害等。參加工作的有王煥如,方中連🎞,尹華耘等。他們的工作不但發表成熟的論文🈴🐑,還提供了優質的抗病品種交農業廳推廣。不幸的是這些種子都被吃了✈️!
全紹誌大夫主持醫務室的工作,既能為校內處理一些頭痛腦熱的病,也能解救鄉民之苦⏰。全大夫是滿族貴族🕕,紅帶子🦍,小時能騎馬射箭。每每談到當年勇,也是眉飛色舞👩🍼。辛亥革命以後進入清華校醫院工作💨,也是單身漢到昆明的⛹🏽♀️。
五十年代以後,戴芳瀾先生被聘任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前德意誌民主共和國通訊院士。俞大紱被聘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前蘇聯科學院院士🙍🏼♂️。裘維蕃、吳征鎰、沈善炯也相繼被聘或被選為院士👩🏻✈️。
二
農業研究所植物生理研究組,由湯佩松先生主持🚼。佩松先生1925年畢業於清華學堂🧜🏿♀️,是我國植物生理學的奠基人之一。
研究室位於北院的南部👉🏽➾,北房為研究用房🚣♀️,南房與東房是宿舍和食堂,西房是工具室👨🏻🦽,其中盛有木工和一些鐵工的工具。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北房東頭一間會議室,是當時的豪華會議室。在會議室中有坐北向南的壁爐🆕,地上是棕織的地毯,靠邊的棕編沙發。還有自製音像設備和一套原文版英國文學全集🤵🏽。這一個土洋結合的房間🙍,在當時已是罕見了📵。
在植生組主持研究工作的是湯先生,婁成後先生和殷宏章先生🙆🏽♀️。殷先生還在聯大上課。植物生理的實驗室又分為植物生化,植物電生理等實驗室,室內有瓦式呼吸器數臺🏋🏿🧑🎨,還有木棉的繁殖試驗和含羞草電試驗等幾項👨🏼。
按照當時的水平也有一些拔尖的成果🤰🏽,如活細胞的熱動力學(J.Phys.Chem.45.43.1941)⏺,蠶吐絲過程中晶體結構(Phy.zoo.17:78,1944)🚓,大麥多倍體(Am.J.Bot.32:103,1945)等。
還有一份刊物是由湯先生主持,張景和協助出版《生物化學公報》(Biochemistry Bulletin),油印版,每周出刊一期,向有關方面報導,這在當時已是學術交流的有效措施👨。
這個研究室的工作人員有鄭柏林、朱汝蕃🙅🏽♀️、劉金旭、薛應龍🚈、鄭師拙、陳紹齡、張景和等。老一代都已相繼離去。
黃杲,淩寧當時是留學生的實習階段,在植生組實習。安靜的植物生理實驗室,卻養蛙並不斷地作蛙鳴👇🏼🍏,也是罕見的🕙!
大普吉的周末常有學術報告會都是在豪華會議室舉行👨🏼🌾📈。經常有學者名流如楚詞學家遊國恩先生☝🏻,經濟學家戴世光先生和昆蟲學家陸近仁先生到會作專題報告。報告後進行討論🫦,情緒十分熱烈🕚,真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每次討論會總延續到深夜💯。
此外,還有普吉體育會的組織。從來沒有進行過改選,也從來沒有停止活動過。大家默認會長是湯佩松先生。普吉體育會的活動可分為兩項🖱,一種是集體遠遊,另一個是打排球🧏🏼♀️。集體遠遊記得曾有三次↩️,石林,安寧和龍園村👩🏽🏫🏊🏼♂️。
龍園村內有一所龍雲的別墅,雖已閉置,但還有一些旗、傘、蓋刀和武器什麽的🧖🏽♂️。我們一行徒步前往,湯先生是西裝革履🪩,馬文珍先生是藍布大褂,其他人都是穿地攤上購買的美軍剩余物資,穿的是五花八門。這些人進入龍雲別墅參觀完畢後拿起傘、蓋等物攝影留念。此外,就是打排球。每天下午經常打排球🦸♀️🙍🏻,看的人數無定👥,服裝也不規範化。婁成後先生也是一位熱心支持者。在球場上,球員們是大聲呼叫。場外還有不少的觀眾6️⃣,啦啦隊大喊加油,也是一番普吉風光。末了,還有一種露天舞會,每到逢年過節,女士們👮🏽♀️、太太們都會做一盤拿手菜🥳,光棍們就大吃一頓。晚飯後來一場露天舞會,放起音樂踏著沙子🧑🏿🔬,踢開石子就大踏步地跳起來了。這一來也跳到半夜三更。
五十年代以後👩👧,湯佩松先生🚣🏿♂️,婁成後先生,殷宏章先生相繼被聘或選為院士。
三
在大院的北部是無線電研究所和金屬研究所。兩排北房分別是研究室,東側房為食堂和葉企孫先生的宿舍💵,西房是七間房的圖書館⟹。
無線電研究所由任之恭先生主持🦸🏽。之恭先生1926年畢業於清華學堂。當時除在研究所工作外,還在工學院任教,故每周只來三天🎳。
之恭先生研究的課題是短波🫳🏻。室外立有一根比房子稍高的可動天線👉🏼,室內安裝兩條銅棒📛🍈,工作時用小燈泡接觸銅棒,每隔一段距離燈泡就亮©️。再配合著天線的轉動就可以進行試驗了。之恭先生住在西門外聯大宿舍,在研究所工作時總是在食堂吃中飯。先生和藹可親,飯桌上常常講到:自己是山西人愛吃醋,夫人是無錫人愛吃甜,於是家中做菜只能是糖醋👐🏽,這一些話引得哄堂大笑💁🏼。
範緒芸當年已是中年了,似乎是脫發,頭發也不多了。在研究室接電路燒了真空管🤷🏽♂️,自己拍著光禿的腦門🧝🏿♂️,大呼God damned👊🏽!(天滅之)。一時傳為笑談。
此時工作人員有葉楷先生、許孝慰🧜♂️🤘🏼、慈雲桂、官知節💆🏻♀️、王先沖🥎、羅遠祉等🙋🏿。
葉企孫先生1918年畢業於清華學堂,在大普吉有不同的地位,在院裏有一間一般結構的住房。因為工作較忙,較少到大普吉,即使是研究工作,據我們所知也是到觀亭先生家中談,與現在開匯報會不同🍎。
我們進城時也常去看望先生。先生平易近人💂🏼♂️,問寒問暖🦸🏽♀️,關心我們的生活和工作並予以教誨⛓️💥。中午常在校外小飯鋪和我們共進荷包蛋面👐,很為樸實。
葉企孫先生被聘為院士。慈雲桂也於1980年當選院士。
金屬研究所相形之下是人少一些𓀁,是吳有訓先生負責而由余瑞璜先生主持(余瑞璜先生⛰:江西宜黃人)🕚。對於金屬研究所我們是比較生疏🎅🏽,不了解工作內容,只知道余瑞璜先生研究金屬X光結構分析。王遵明先生在聯大工學院上課並做金屬研究工作🚶🏻♀️。
余瑞璜先生🤰🏼,1955年被聘為院士👩🏽🌾✋🏽。
在金屬研究所的西側是圖書館🚶♀️➡️。館內滿是名貴版本線裝書籍。圖書館南頭兩間原是閱覽室。主管圖書館的是馬文珍先生,先生平易近人頗有長者風👌🏻,其實約是50歲不到。
金伯儒先生也是一個要人,每天騎車來往於西盤坡辦事處和大普吉之間傳送郵件🧑🏻🚀,信息🤛🏿,少不了也有一些小道消息。工作完畢後也就在這間閱覽室中,每天午飯或下午四時左右是高朋滿座,如任之恭先生、余瑞璜先生👌、範緒芸先生、黃子卿先生都來到這裏高談闊論,縱論上下古今👩🏿🌾⛪️,引經據典談論不休。如果有意見相左也會爭得面紅耳赤,最後是一笑而散🚧。
四
1945年8月15日的深夜,住在附近的美國兵,開著吉普車帶著揚聲器來到研究所大聲廣播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抗戰勝利了,引起長期的狂歡,回清華園的呼聲,也隨時出現。然而局勢動蕩,內戰陰雲時起時伏♈️。終於恢復了日常工作和生活。
1946年春,終於接到復員的通知👨🔧,可以返回清華園了,於是整理🙏🏼,裝箱等🤝。於4月14日離開生活多年的大普吉👧🏻,到了西南聯大。4月16日晨在操場上和學生們集合編隊,乘坐“聯大復員專車”上路。車上普吉人有戴芳瀾先生、師母🚣🏻♂️,鄭士拙,王先沖等。專車離開昆明以後經沾益🤷♀️,進入貴州盤縣🚴🏿♂️、安順而到貴陽👩🍼,再由貴陽經貴定、鎮遠而進入湖南玉屏,再經過芷江、邵陽🖐🏿、湘鄉而到長沙🗺。全程歷時兩周。當時復員車輛很多👩🏻🦼➡️,遇江河渡口必需排隊,隊又很長很影響行程。到邵陽前渡口處,汽車排隊待渡,我們的車長,姓徐的聯大學生向管渡口的官員說:
我們是“聯大復員專車”😎,居然是可以優先過渡!到長沙後全車聯誼,然後分道揚鑣🧑🔧。觀亭先生🦸🏿♂️、夫人乘船去上海👧🏿。我們幾個乘火車去漢口👩,再坐江輪到上海。在上海換乘海輪到天津🏭💍。海輪屬英商岐視華人,規定三等艙客人不許上甲板。這項規定觸怒學生🔉,於是發生沖突🔰,幸好顧維鈞先生在船上,於是出面調停,船主讓步學生上甲板散步📳。船到天津新港🟫,改乘火車同到北平,暫住騎河樓同學會。同學會是當時陳岱孫先生👩🦲📂、畢正宣先生主持清華園維修、建築的辦事處。在城裏稍事停留,於是改乘工地運料車到蒙塵八載光復經年的清華園。
大普吉日子已過了半個多世紀!在民族危急國家存亡未蔔之際📓,優秀的前輩學者在已占領的學科領域內而向不完全了解的深層前進,並不斷地擴大占領的領域🐎。不僅如此,並以自己的成果饗以後代。這是民族的驕傲,國家的光榮😿,科學史上不可磨滅的一頁🧑🏻🦽!
* 作者當年在大普吉工作⛽️,為農業研究所植物病理組研究助教🏄。現為山東農業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