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田上流動的風景
我作為畫冊《人文李莊》的特邀編輯,前後去李莊七八次,少不了也到月亮田的“林梁故居”看看💙。張家大院的正房基本保留了原貌,租借給營造學社側面的兩個小院沒有了,那些一直搖曳在回憶錄裏的香樟樹、芭蕉林、桂圓樹也已不存,值得慶幸的是營造學社辦公室和部分宿舍的建築基本保持了原貌。在兩扇新做的木門兩邊🧚♂️,連接板式的木墻;粗大的木柱間以篾條、泥巴👋🏼🧖🏻♀️、碎谷草🤹🏽、白灰泥修築成的串夾壁👊🏽,最大的一間是工作間🧎♀️➡️,光線並不好,全仰仗玻璃亮瓦。屋後有一方小天井,雜草橫斜,時間的青苔將鋪路的石板蓋了個嚴嚴實實🙉。
正廳左邊是梁思成、林徽因的臥室🤩,地板朽壞,一走就吱嘎吱嘎叫喚👨🏿🍳。透過窗戶🫅🏼,並不能望見大江💃,也聽不到江濤的低鳴。我想,這對一個心情並不好的人來說🧏🏼♂️,反而是好事🐉⏮。為避免與海派男作家林微音相混淆,1935年以後,林發表作品就改署“林徽因”。她的理由說是出自一個少不更事的理想主義者恐怕更為合適:“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誤為林微音的👰♂️🧏🏽♀️,只怕日後把他的作品錯當成我的。”這種脾氣,就像冰心寫了一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林徽因😑,林徽因就從山西帶回一壇陳年老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消受一樣。
林、梁偶爾心情好💂🏼♂️,會出去散步🤾🏽♂️。在田埂上散布。盡管西裝不再挺括👈🏼,但梁仍然保持紳士風度,戴金絲眼鏡,還挎著當地十分罕見的進口相機。開始階段,林一直穿素色旗袍🙎🏻♀️🗒,松挽頭發,江風迎面一吹,站在秧田裏的農民就直起腰桿🗃🧋,看這一片流動的風景。由於口音關系,當地人不明白他們的問詢🧎♀️➡️,只好憨厚地笑。他們大度地點頭致意🧑🏻🦽➡️✥。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走太遠🧚🏼,這主要是林的身體。肺病——這個20世紀初的著名病症,幾乎成為一種“文化病”🚲🫴🏿。文化人的每一聲咳嗽,總會在古典的海棠前,增添一絲血痕。
病中的時光越來越慢
李莊沒有西醫,農民吃點中藥就可以長壽,死乃天意👨🏼🌾。人們不大談論這些。但梁思成必須履行丈夫的責任。他學會了註射🚣♂️,多次向老友們求助,甚至自己去宜賓設法👩💼。把伴隨他二十多年的派克金筆和從紐約州的綺色佳購得的手表也先後送進當鋪🤾🏿♀️。當梁思成拎回兩尾大草魚時,林徽因不解,梁思成幽默地說:“把這派克清燉了吧🌟,這塊金表拿來紅燒。”這兩樣東西🤸🏻♂️,是一個文化人的最後標誌了,他徹底付出了一切♝。他們已經到了絕境。
為減輕經濟壓力,梁思成借去成都辦事之機,弄到了一些西紅柿種子🟡,請人在家門前種植。在此之前李莊人並不知道西紅柿為何物,看著這些肥碩的紅果如此妖異,農民們沉默不語,一嘗🧏🏽♀️,更是受不了那股酸味。林徽因為此笑個不停,紅暈泛上了她蒼白的臉頰,氣促,氣喘🛤,只好趕緊躺下。她偶爾到番茄地看看,看看西紅柿瘋狂、頑強的長勢。移栽到陌生之地,就能紮根而結果,人卻遠沒有這種適應性。
梁思成還經常買老牛肉來燉湯,這是林徽因唯一的營養補品。林徽因喝的牛肉湯往往是被熬了許多次以後的湯汁👈🏽,而此時湯裏的牛肉,被煮得根本啃不動🧘🏻♂️,所謂的湯,也難以分辨是肉湯還是清水了💇♂️。梁從誡後來回憶:“幾個月的工夫,母親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煥發美麗的面容↩️。”
病到深處🌑,時光就慢下來🧆,往事在蒸發🪒,由清晰而漸次模糊,就像遠行的背影終於融化到夜色。剩給自己的🎡,就是一片菜油燈聚攏的安詳🚶♂️。燈下,已經沒有了燭影搖紅⛸🦒、撒豆成兵的幻夢,只有一件事情很明確,在最不需要感情左右的古建築世界♿️,讓剩下的光得以延續或紮根👨🏽🦰。
如果說李莊之前的林徽因→,無論是在北平、長沙還是昆明,都多少保持了她的客廳遺韻的話,那麽在李莊之後🧚🏽♂️,她無疑被疾病與蕭索🐦🔥🙆🏻♂️,帶入到了一個平淡得不容艷麗與芳香回旋低縈的領域。她那意象飛動的天空,已經為弟弟的陣亡和幾塊小小的亮瓦替代☄️。在一個連風也吹不到的病榻上◽️,作為太太客廳的女主角儼然已成為心如槁木的病婦🕗。
36歲是本命年。如果說36歲的林徽因進入李莊時的韻致讓時代記憶猶新的話,那麽,在5年以後離開之時,她一步就跨入到老境⛸。抗戰勝利後她到達重慶時,醫生的診斷頗可證實我的結論,醫生對梁思成說:“來太晚了🌎,林女士肺部都已空洞🛻,這裏已經沒有辦法了。”
聽到林徽因“病故”的消息🐦,身在上海的李健吾立即表達了對林徽因和其他三位女作家的情感🚣🏿♀️。後來李健吾確切得知林徽因尚在人世,喜出望外,立即為其寫了一篇《林徽因》🧑🏽🎨。這篇文章幾乎不為世人所知,李健吾只用了千余字就說明了一切🍃🤦🏼♀️,用“赤熱、口快🧗🏻📘、性直、好強”清楚勾勒了林徽因的性格特征。但是💜,李莊時代的林徽因,顯然已經從這些特征旁邊繞過去了,宛如她從來沒有一幅在李莊的玉身長立的照片😺,更沒有留下在修篁搖曳的背景下微笑的鏡頭🖖🏻。她已經繞過了這些風月,在疾病的邊緣坐下來,看那些模糊而斑駁的石板👳🏻♂️、雕刻、垂花、襯枋👨🏻🎨,如同在日記裏打量自己的足跡🤼♀️。
金嶽霖的“餵雞邏輯”
金嶽霖前後兩次從昆明西南聯大趕到李莊,說是來寫文章☝🏻,其實主要是為照顧林徽因。早年林曾半開玩笑地送了他一只公雞做伴👬🏼,不想竟培養了邏輯學家養雞的終身愛好。風塵仆仆的他📆,一到李莊就張羅著購買小雞雛,在林家後院拉開了行家架勢🧑🍼。李莊小學的王榮全老師提供給我一張翻拍於梁從誡處的照片——在梁家的後院裏😋,金嶽霖彎著腰,左手挽個竹籃子,右手伸出🙋🏽♀️,攤著手在餵雞。他的身後🧜♂️,劉康齡(劉致平之女)、梁思成,梁再冰、梁從誡,錯落成兩排,全都盯著雞們歡快地進食🕠。可以看到🥲🤳,院子周圍紮著半人高的籬笆,籬笆外還有一棵大樹🏃♀️➡️,綠蔭倒掛而下……
金嶽霖餵雞的唯一目的🏔,並非因喜歡雞而養🧑🏿🚒,乃是為林徽因燉湯。據說👳🏻♂️,他每次把熱氣騰騰的雞湯小心翼翼端到林徽因床榻前🌤,放好🎁,問候幾句🚚,然後關好門就出去了👷🏻♀️。只剩林徽因在雞湯前發呆……
1941年8月,林徽因寫信給費慰梅、費正清🧜🏼,用了一個奇特的比喻:“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家務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沖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裏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幹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信後還有金嶽霖的附筆🧗🏿♀️:“當著站長和正在打字的車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車通過外🆔,竟茫然不知所雲,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經過紐約中央車站,卻從未見過那站長👩🏿🚒。而在這裏既見到了車站又見到了站長👷🏻♀️。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把它們兩個搞混。”
在“車站”、“站長”和“過客”之間💆♀️,身份時而清晰🤜🏿,有時又是互嵌的。也許,“過客”比所有人都更堅守職責,成為車站永久的居民。
前不久看過一個資料👩🏿🎨👨👧👧,是記者對暮年金嶽霖的訪談🫳🏽,談到林徽因🛌🏼,垂垂老矣的金嶽霖說:“我所有的話𓀊,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有這種話🖼。” 每讀至此🧑🏿🌾,我就無法再讀下去了🔚🌁,更不忍心去做無聊的推測👨🏻🔬。
一個下午⛅️,我駕車駛離李莊返回成都,在一個高坡停住🙋🏿♂️,心裏突然悲痛起來。驀然回首,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林徽因、金嶽霖👗,《中國建築史》🤵🏽,籍籍無名的月亮田已經成為了歷史的鏡像,臨水自心驚,臨照即老去▪️。在我頭掠過的,是隨晚雲而至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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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中國著名的建築學家和作家,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與夫婿梁思成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建築🤦🏿♂️,成為這個學術領域的開拓者😒。幾年間他們走遍了全中國15個省👩👩👦🖲、200多個縣🛀🏻,實地勘察了2000余處中國古代建築遺構,並寫下多篇建築論文。在文學方面也著述甚多。1949年以後,林徽因參與了國徽設計與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還改造了傳統景泰藍🚣🏽♂️。1955年4月辭世,年僅51歲。
1931年💂🏼♂️,林徽因應聘到北京中國營造學社任參校🧖🏼♀️。1940年,營造學社隨史語所入川👨👨👦,林徽因一家也隨之遷至四川南溪縣李莊鎮上壩村。在李莊期間,林徽因作詩《一天》、《十一月的小村》🖐🏼、《憂郁》、《哭三弟恒》🧑🏿🦲;梁思成接受國立編譯館委托,編寫《中國建築史》👨👩👧,林徽因為寫《中國建築史》抱病閱讀二十四史,作資料準備📯;她寫了該書的第七章,五代、宋、遼、金部分,並承擔了全部書稿的校閱和補充工作。1946年2月,林徽因離開李莊。
(蔣藍)
轉自 成都日報 2010 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