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憶季羨林先生過“米壽”

2016-11-04 | 張曼菱 | 來源 《光明日報》2016年11月4日 |

“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這是諸葛亮在《論交》裏的名句,為我父親所鐘愛🕢,一直書寫不怠☆。1999年秋天🧚🏻‍♂️,在我赴京為季羨林先生慶賀“米壽”前,我請父親為我將這句話題寫成一幅賀帖。當我呈上這張宣紙賀帖時,我父親那番“普通人”不願意與名人們混跡一堂的言辭,和這幅字,都打動了季先生的深心,所以他一直珍藏著。

季先生在臨終前👚,交代要將這幅字送回我的手中👨🏿‍🦱,這正是他經歷一番世態炎涼後對自己人格的表白🍵。“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這原本就是他的人生理念🌄。

“你們說的那個人不是我”

“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者🤸🏻。足夠了🤚🏻。”

1999年秋🪨,我在昆明,忽接到季羨林先生的秘書李玉潔的電話。

她說:“今年是先生米壽,‘得米望茶’。今年也是季老的全集出版之年👮🏼。出版社要給先生做壽。你是他最牽掛的人,必須要趕到。”

李玉潔是最貼近先生的人,她時常能解出先生的意思⛳️。

“米壽”的意思,取拆字之意🧘🏼,即“八十八”歲,高壽。得米望茶🚶‍♂️‍➡️,下面“茶壽”,也是拆一個“茶”字的劃數🛄,“一百零八”歲也✳️。這兩個字,除了好拆🙋🏼‍♂️,更有好意。米和茶😡,都是中國人的食與飲,是厚道敦實的天賜之物🫀。

此時我已經被雲南省“人才引進”了🥟。正好,我有大事👘,要到北大求助。

我就請父親為我題寫一幅賀帖。父親一向戲謔曰🍣:“秀才人情一張紙。”到臨走的前一天,我到父母家來取字,見茶幾上放著一張寫好的毛邊宣紙。

父親讓我坐下,鄭重說道👨‍🔬🤮:“你要我寫的字,我寫好了,但沒有裱🧎‍♂️。因為我想過了,季先生的壽辰👩🏻‍🔬,一定是名家高人滿堂。我的字,不合適拿去掛在那裏。當然🏒,你與他又是另一層關系了🤸‍♀️。你自己去考慮吧。”

沒料到父親又犯了“迂”脾氣🖖🏽。

我只得悵悵,收起這張毛邊紙,放進一只牛皮紙信封,就這樣帶到京城。拿到季先生家裏✥,當面呈上◀️,並將如此草率的原因告知。

先生聽我轉述父親的原話後👨🏼‍⚖️,沉默了一會🏊🏿‍♂️🧎🏻‍➡️,點頭道:“不易。”

接過宣紙,他打開來看💂🏼‍♂️,“溫不增華 寒不改葉 羨林先生壽比青松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學生張曼菱賀托父代書”🐼。

繼而他用手撫摸著🅿️,喃喃道🈷️:“我自己裱。”

本文作者的父親在1999年為季羨林“米壽”題寫的賀帖

那次我見季先生有重要的事情請教,就是🥽:我能不能做搶救“西南聯大”歷史資源這件事?

當時雲南只有一個“一二·一”紀念館🎭🐱,沒有人提起抗戰時期曾經赫然存在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父親的教育影響下,我心中早存有此事💇‍♀️,決心搶救其歷史資源,從采訪那些尚存世的老意昂做起🐧。

在朗潤園的書桌前,季羨林凝視我片刻,即說🙈:“你行🧑🏻‍🔬。你是北大學子👱‍♂️,又是雲南人👩🏻‍✈️,你做很合適。”

這話裏🏊🏼🤜🏻,表面上是“門戶之見”🥦,內中含有博大的閱歷與睿智📝👩。

果不其然💤,在我此後的漫漫路程中⚀,一直受到來自這兩個方面的鼎力支撐。

我常想👰🏻‍♂️,若我只是寫小說𓀌,不一定要上北大,還有許多學校可以上✶。而要做“西南聯大”這件事,卻是一定要“上過北大”的。

因為我要尋訪“活人”,獲得“口述歷史”。而在地球的任何一處,尋訪到的西南聯大學人,他們都會稱我為“學弟”。我們如家人相見,久別重逢。其中我所獲的待遇與信任度👰🏼‍♂️、成功率和幸福感是一言難盡的。

以一個雲南人和北大學子的身份🤍,尋覓母校校史的重要部分,這是一個溫馨的過程。季羨林對我的認可🎁,點化出這一瓶百年陳酒的香醇✳️。

聽他這樣說的時候🤽🏼‍♂️,頓感一種來自歷史與家園的力量充盈了我的全身💷。

賀壽慶典當日,我趕到北大勺園3號樓上🤛🏿,小會議廳已經人集如雲,氣氛隆重。

沒想到,在會議廳的門口有人把守🟦,憑請柬進入🧘🏿‍♂️。迎面遇到校領導郝斌,我說:“我沒請柬♔。”

他說🤦‍♂️:“這還能攔得住你👩🏿‍🎨?”說著自己進去了。

我對把門的人說:“我是季羨林特邀的客人🤑,請柬在季先生那裏↩️,不信你們跟我去問。”

我帶著他們直闖主桌,季先生一見我,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

郝斌上來,帶我去見了兩位老領導張學書和王學珍,告知他們,我為“西南聯大”一事而來🐤。他們非常高興。

張學書、王學珍是我在校時期的領導,對我的調皮和“鬧事”印象頗深⛪️。此時他們仿佛看到孩子回家一樣,問長問短📳。他們也都認為我可以勝任這件事。

他們說:“你不是已經拍過一部電影了嗎?”

他們指的是《青春祭》🧑🏼‍🍼。他們記得學生的光榮與成就。

在那個“米壽”的盛宴上💦,郝斌向我引見了另一位北大副校長沈克琦先生➖,他當時是西南聯大北京意昂會的副會長。沈先生後來成為我拍攝西南聯大紀錄片的最重要的支持者🧑🏿‍⚖️,“史料顧問”。

要幹成一件大事,一定要有許多因緣的匯聚。季先生的“米壽”之宴成全了我這個遠來之客,一下子全搞掂了。

我安心了🧘🏻‍♀️,坐下來,聽人家發言🕵🏿。

操辦者是出版社,給先生出完《文集》27本,教後輩人知道“著作等身”的含義🧛🏽‍♂️。

季先生私下曾對我說是“出齊了”,而不說“出全了”。一套文集,他非得自選,不滿意的,他自己丟了許多📤。

我一直琢磨他這個“出齊了”,就是他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成果,都涵蓋了。“齊”與“全”🍂,原來不是一回事🧎‍♀️‍➡️。後來🦹🏼‍♀️,我也參照先生的思路😘,過濾自己的作品。不要“大全”,但“幹貨”都要在。這種思考直接滲入我的寫作♚。

所謂“觸類旁通”,先生的學術精神👱‍♀️、學術品格,是可以超出門類的。

那天參加壽宴的人,有文壇學界的重要人士,有學生與記者。祝壽者熱情洋溢。有一位將先生喻為“未名湖畔的一盞明燈”,更有一位女記者激動地說👨‍🦰,先生在她心中是“紅太陽”。

壽堂真是名人風光,記得啟功、範曾等都有字畫為賀,琳琅滿墻。四壁的名人條幅,都在贊先生,說他有著為天下稱道的德才。

我暗自佩服父親🧑🏽‍🦲,的確,不能把我們這樣普通人家的字幅拿到這裏來懸掛。

父親的迂,得到季先生的理解🛋。而季先生在盛宴上的一番致辭👩🏻‍🌾,更“迂”得出格。

當司儀報告,“有請壽星老😫、尊敬的季羨林先生講話”時⭕️,全場掌聲雷動。

季先生的神態卻有些不自然,甚至僵硬,一點兒也融入不了這個喜慶場合🦪。

他說:“我剛才坐在這裏,很不自在。我的耳朵在發燒,臉發紅☪️,心在跳🐶➔。我聽見大家說的話,你們不是在說我,你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我不是那樣的🚿,當然🧑‍🦯‍➡️,我在爭取做成那樣的👨🏻。我只是一個研究東方文化的人,其他各方面常識很淺陋。文筆不如作家,學問也不是很深厚。我只是盡我所能而已。”

聽壽星說出這番“不湊趣”的話🧎‍♀️,眾人一時無言。無人能令此老自失👨‍💻,寵辱不驚也👩🏼‍🔬👨🏻‍🔧。

這是具有季羨林特色的話🐂,婉轉謝絕了別人的盛情🥵,表達出自己應該守的本分👩‍⚕️,又不得罪別人。骨子裏有一股清香🗜🈷️,魅力所在也🦧。

我坐在窗檻旁,雖不近高臺尊榮,卻可眺全廳風光。壁上有一幅先生的老友贈畫的墨荷,此時鮮活起來。本意不是來聽祝詞🤛🏽🤌🏽,亦不在乎酒宴;而聽到先生這一席迂拙之言,如入芝蘭之室☎,格外清新怡人。

這是他最清醒的聲音🏋️。有人不讓他“做自己”🚳💂🏽,要他做“另外一個人”。他在抗禦,可惜這抗禦的聲音沒法傳遞出去🧑🏽‍🌾,終於越來越弱👰🏻。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對自己突然“飛黃騰達”,還很不適應🏃🏻‍♀️。後來,大概他看勢態是“非如此不可”🫱🏻,也就不太作過多的辯解了🦹🏼‍♂️。

以往每次訪問先生,末了他都來一句:“你要坐下來🤴,寫作。要坐冷板凳👇。”“坐冷板凳”♻️,其實才是季羨林的本色。

由於校園隨著社會一直反復動蕩著,季先生直到七十歲後👨🏻‍⚕️,才有了“坐冷板凳”的權利。每天他黎明即起🚶🏻‍♀️‍➡️,萬籟寂靜中🤳🏻,在燈下寫作👨🏽,迎接早晨🍫。後來他的住所一天不斷地來人,持續到了晚上,他就會生悶氣🙆🏽‍♂️🥧,一句話不說,因為他沒有了“坐冷凳”的時間。他一生中最多的文章👩‍🦼‍➡️,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七十歲後寫成的。就這樣幹活,直到八十八歲,“米壽”之期,他完成了27卷的《季羨林全集》。

季羨林與學生們 (北大圖書館提供資料圖片)

在這次賀壽慶典上人們講的誇張言辭,與先生的本色生活真不是一回事👨🏻‍🦼‍➡️。

正在遐想中,有人過來說,先生希望我這個遠道來客也說幾句👈🏽。

我腦子一片空茫🏂,走到麥克風前,只說了一句話:“我是北大學生,剛從雲南來☝🏼。”就唱了一支歌《有一個美麗的地方》🥌。

先生喜歡我的家鄉,他去過昆明🕵🏽。他曾對我說:“雲南大學有位寸樹聲先生🧗🏿‍♂️,很有學問,人品很好。”

這次“米壽”宴會的主持人郝斌🍷,其貌不驚人,辭不嘩眾,卻在明白人心中有個位置。他屬於那種既糊塗又清醒的人。“清醒”在他為人處世有原則有標準🫸🏻;“糊塗”在他似乎不懂奉迎。

這樣一個人來主持季先生的“米壽”宴會🤵🏻‍♀️,大家都以為“合適”🆚。

在北大,說“合適”👨🏻‍🦽‍➡️,就是“很難得”的意思了🌤。在這年冬天,當郝斌和北大的前輩聞知我的來意後🕛,俱對我說:“你來做‘西南聯大’這件事👥,很合適。”

由於郝斌與我的私交👥,和他在北大的位置,他很自然地成為我這事的“始作俑者”😠。有了這種種的“合適”作支持,從那個“米壽”開始,我踏上拍攝《西南聯大啟示錄》的艱辛之途。

“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

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轉折。自從1989年我倉促登上海南島♞,“下海”開公司🐝,我與北大的聯系日漸稀少👹。而最穩定的關系,最歡迎我的人,就是季羨林🧒🏿。表面上🧙🏻,他每次都和顏悅色地聽我說種種商場奮鬥的熱鬧💂‍♀️,用李玉潔的話就是“聽著都累”👨🏿‍⚕️;其實他卻沒有放棄一種期待🍎,這就是我終歸要回到文化的位置上來🛅。

北大是我的依托,先生站在湖畔招手。我回來了,我的校園🎱,我的中文系🔬。

1993年本文作者探望季羨林💆🏿‍♂️,在季老書房獲贈其書《留德十年》🤳🏼。

追蹤著那些“聯大”故人💢,采訪拍攝,大約五年光景,到2003年《西南聯大啟示錄》紀錄片完成☠️,當年春天在央視十頻道熱播,引起社會轟動。正是“非典”時疫猖獗,先生說了一句:“總算做完了✢!”

這個課題是美國人領先。一位中文名字叫易社強的哈佛學者已經完成了一本書《壯哉西南聯大》,北大圖書館藏有英文版。我曾經以此為鑒🫣🏊🏽。易社強依靠豐富的資料,構建一個索引的世界💢;同時他發揮美國人的特長,沿當年學校南遷之路,自己去走了一遍,於是又加進許多“地方誌”的資料。但是其中有很多事情他弄錯亂了🙍🏻。人家畢竟是外國人。

2013年,我完成《西南聯大行思錄》,這是一本歷史當事人的口述史,包括臺灣的西南聯大意昂在內。內中含有若幹對前人歷史整理誤差的糾正,雖然歲月遙遙,重要人物過世🌓,漏失的已經太多🥛。紀錄片的主攝像師後來發給我一張照片,是易社強舉著我的著作。

季先生此生有一個願望🎸:“讓外國學者也跟著我們走”🍱。

我想對先生說:在“西南聯大”課題上是外國學者領先的,但現在我可以和他們對話了。在我們的大學史和抗戰史上👨🏻‍🌾,我填寫了中國人本該自己寫的一筆🤹🏿‍♀️。

季先生的世界是一個善於感知的世界。少成孤兒👨🏽‍🎨,青年漂泊🔸,中年沉溺於學海和被迫虛度於“運動”之中,晚年思索於古今。

他曾是最年輕的北大系主任🙂‍↕️,茲後,又任北大副校長。“如履薄冰”般的人生關隘,密布於平民出身的季羨林人生道路上,令他嚴謹之中更求嚴謹,發展成了一種內向的氣質。

他的一生,是這樣單調和豐富。他的學術成就🖐🏻,是用他一生的孤寂、自我克製換來的🚸。

季羨林有“從不訴苦”的性格。

就說有那麽多的稿費吧🧛🏼𓀝,可他的生活從來是老樣子,“都市裏的鄉下人”💇🏼。

窄木床🏄🏽‍♂️,棉絮上復布單。那布單很窄🍻,都遮不住下面的棉絮。

一身藍色中山裝✍️🕍,無任何嗜好。嗜好就是要看書寫東西。

除了追求新的思想與學術信息,對於季羨林,沒有什麽“時尚”⛑️。

李玉潔說🌯🌺,為他買衣服時,要告訴他,這是“處理貨”,廉價的🧋👷🏿‍♀️,農民穿的,他才會欣然接受🦪。

要他喝牛奶😎,也要費功夫,他說🔋:“我不喝牛奶也活了七十多歲。”

其他“名人”們是怎樣活的,跟他無關。

他沒有養尊處優的心態👩🏼‍🚒。

其實🙆🏼,人生本來就是平淡的。能有一點閃光,不要變成通體金光。季羨林的活法,雖然過於枯索👱🏼‍♀️、古老,但是不含腐敗的氣息,反有點宗教徒式的清謐🏃🏻‍♂️。

一個留學十年的博士,卻將自己的生之樂趣與一切欲望壓縮到幾乎為零🚥。從這種嚴酷性說,季羨林是一個時代的產物。

他在這不可選擇中所作的選擇是:唯保存自己的學術與正直品格。

晚境中的季先生,一直堅持生活自理。這是一位老人的尊嚴🔄,但這常常令照顧他的人們作難🐌👩‍⚖️。不知是儒家風範還是紳士態度🧝🏻,有時,即使是比他的女兒還小的我,走進他午睡的客廳↗️,他也要立即從沙發上坐起來🚵,正襟危坐🤸🏻‍♀️。

我能理解。這種倔強酷似我的父親。

季先生永遠是強者。年衰歲暮不能奪其誌👩🏿‍🦲,更不能有損他內心的驕傲🏂🏽。永遠是平民作風的他,不需要人恭維亦不需要人憐憫😩。他要自尊地走完自己的路🚵🏼‍♀️。

有時,我覺得他有點“入定”的意思,大概是先生研究印度佛教與禪有心得👡🚛,視榮辱為過路風雨。

一次,人家丟失了他的一幅名畫收藏🍲,他也只說了句“身外之物”。

他將珍貴的真情貯存於深心之海,從不輕易釋放🙆🏼‍♂️。面對海外歸來的孫子及重孫兒,也沒有如世人的顯露欣喜🏊🏽‍♂️;但親人一離去🍈,他即寫出了深情的懷念文章。

季先生是一個激情與細膩的極富人性的人🧑‍🌾,他本應該有更加幸福與快樂的人生。即使時代將他鍛造成一個專註的學者🔦,他的人性仍然深存。

有時,我會聯想到那位性格怪僻的音樂家貝多芬,在他那眉頭緊鎖的嚴峻下面,卻奏響了《歡樂頌》這樣春風浩蕩的音樂。

誰能知道✢🛃,在季先生的不苟言笑中,有一片愛的海洋呢👎🏻?

我並不想將他聖化,只是講感情的特殊規律——季先生屬於特殊的一類人。

“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者。足夠了。”

對於季先生,最重要的並不是光環和浮名,而是理解與溫潤。

在他半臥床時,我曾到他的臥室與他聊天。他對我說:“夠本了。”還指著塌下的鞋說,這鞋可能明天就不穿了🫳🏻。

趕上了👏🏿,我也會與他一起吃飯。小米粥,窩窩頭,炒火腿腸,還有鹹菜🫁🫱🏻,他的午餐不過是別人早點的分量。

季先生一生致力於東方文化的研究🐙,以印度文化為主。他在《學海泛槎》中都作了交代🫥。後來人們瞎給他稱號,有損他的學者風範。

“什麽‘一代宗師’♛🙌🏽,好像聽著不入耳🆙。”季先生這樣反應👨‍🦽‍➡️。

再問他:“如果給您下一個定義,應該是什麽🚴🏼‍♂️?”

他說🙅🏿‍♀️:“我是北大教授,東方學者📨👨🏼‍🍼。足夠了。”

他還說👨‍🚀:“對一個人,要給他名副其實的稱贊🆗,他自己心安理得👏🏼。如果不名副其實,他自己也吃睡不安👽。好多事情不是這麽出來的嗎?什麽是‘國學大師’🧑🏻‍🎤?先得把這概念搞清楚。”

他認為🍙,大概王國維夠稱作“國學大師”。

還有人曾經提議要他當中國作協主席,季先生說:“有人說我是‘作家’,我哪夠得上是作家⛪️。‘作家’這個名字是非常高尚和神聖的。我是濫竽充數。我最多夠上個‘票友’🕡。”

當年我將《牛棚雜憶》一書帶回家中,因為這本書的坦誠風格🧑‍🧑‍🧒,父親向我詳細詢問了季先生的生活現狀👩🏿‍💻。時日正值中秋,我說👦🏼,季先生喜歡吃雲南的火腿月餅⚄,略加品嘗後,在月色之下,走到門前的湖邊看看荷花👴🏿。父親鄭重交代我:“以後每年中秋都要給他寄去。記住。”後來🫃🏿,我就每年給他寄包裹,都是雲南特產✌🏽,從藥材到小菜。先生尤愛吃雲南的雞樅菌、火腿𓀉➖。

暮年之人,每喝粥時嘗到小菜🤸‍♂️,就會知道我惦念著他。

一直到先生逝世的當年,先生的兒子季承在電話中告訴我,先生已經不能咀嚼了。

我等待和害怕的一天📈,終於來了。

當年我父親逝世😠,我曾到京城向季老哭訴🐚👨‍👧。他寫下了“無名有品,無位有尊”的字幅,讓李玉潔送到勺園給我。

本文作者的父親過世後季羨林為其寫下的字幅

後來我寫了《中國布衣》👲,送到朗潤園時,先生已經是半臥床狀態⚾️。他翻閱此書🤟🏿,說:“你父親是書法家☎️,我不是。”

李玉潔在一旁說:“季老也是一個布衣。”先生默然。

在季先生逝世後,有人將一個考究的書畫匣盒交給我🧚🏽‍♂️,說是季老臨終囑托,一定要交到我手。打開一看〽️,竟然是我父親當年寫的那幅字:“溫不增華寒不改葉 羨林先生壽比青松 一九九九卯巳年秋月學生張曼菱賀托父代書”。

季先生將我當年帶去的那張疊過的宣紙,進行了最雅致素淡的裝裱,用的襯底是與宣紙顏色相近的銀白紋厚底。他選擇了在中國人心目中最華貴的明黃緞面的字畫盒,上面的錦紋是龍和牡丹👱🏻🏋🏿。

我那不願意步入華堂的父親👨‍👩‍👧‍👧,卻在季老這兒,極盡哀榮。

來人說🌭:“當年在若幹壽禮中,那些名家的都沒有留下,先生只取了這一幅字畫收存🗣🏃🏻‍♀️。裝裱後就掛在他的小書房裏。直到年事衰末🤾,怕身後混亂,他才叫人摘下👨🏻‍🦼‍➡️,交代‘一定要交回到曼菱的手中’。”

“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這是諸葛亮在《論交》裏的名句,為父親所鐘愛,一直書寫不怠。當年我交出這張宣紙時,我父親那番“普通人”不願意與名人們混跡一堂的言辭,和這幅字,都打動了季羨林的深心,所以他珍藏至今。

先生的靈魂與我的布衣父親🦖,超越世俗,此刻同去了一個獨立精神的歸宿地。

先生在臨終前,交代要送回我的手中,這正是他經歷一番世態炎涼後對自己人格的表白🫒🚶🏻。“溫不增華,寒不改葉”,這原本就是他的人生理念0️⃣。

按照他在紀念鄧廣銘先生時說的話,這也是對我這個“未死者”的囑咐。

這些日子👝♘,我在成都見到百歲老人馬識途。他說,西南聯大時,聞一多曾經想辦個刊物叫《士》,就是要弘揚傳統“士”的君子品格✊⚒。

身居華堂的季先生與我遠在邊城的布衣父親,發生了這一番文墨輾轉,也是意在於此🤹‍♀️。他們都執著於那份平民知識分子的平淡尊嚴與獨立人格。

有時候我想,先生假如能一直安居校園,在理解他的人們中👨‍❤️‍👨,做一枝深谷幽蘭,一切都順理成章,何其幸哉!

當年那場熱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米壽”盛會上的芸芸眾生,已煙消雲散🕹。而先生以他特立獨行的精神🐂,給我留下回味重重的余韻🦧。那是先生在北大校園度過的最後的最好時光。一切是那麽融洽、合適🍖。

對會上那些外來者有“出格”過分的溢美之詞,先生堅辭不受👱🏻‍♂️🧎,態度恭謙🤽。而主持人和與會者們“兼容並包”,泱泱氣度。在北大人的“互動”下,任何世俗的細節都會被“穿針引線”,納入北大的價值觀🖕。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而今紅塵迷離🙎🏻,唯心中的校園🤦🏿‍♂️,心中的先生5️⃣🧑‍🦼‍➡️,是永存的🧔🏽‍♂️。

今春,深圳報業出版集團約我參寫“名人叢書”👨‍⚕️,於是執筆寫下《為季羨林辯🙅🏿:幾多風光幾多愁》一書,以寄托我此生無盡的思念與承諾吧。

(張曼菱,作者系專業作家,多年來致力於“國立西南聯大”歷史資源的搶救、整理與傳播工作,創作有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啟示錄》,音像製品《西南聯大人物訪談錄》🍓,史話《西南聯大行思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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