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散文》,汪曾祺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2月第一版
汪曾祺是散文大家,六十歲之前卻寫得很少⚂🐣。1950年之前的散文,有現代主義之風,段落很長,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流和懸想,受到沈從文《燭虛》《潛淵》一類散文的影響,但還處在學徒階段🤴🏻。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間🧙♂️,寫出了《國子監》那樣的佳作,好東西仍不多🎩。其間寫得最好的🙇🏽🤵🏼♂️,也許要算《汪曾祺全集》第十二卷所收的書信🍾。此前寫給好友朱奎元的信最多🫱🏼,青春的躁動、苦惱與無病呻吟占了不少篇幅,後來的書信則已洗掉了那些滯澀而多余的傷感,很接近後期散文平淡樸實的風格了👮♂️😟。書信卷收錄了1972至1979年寫的十封信,有八封寫給朱德熙🧘🏿♀️🙋🏿♀️,後來發表的一些有代表性的散文🤸🏼♀️,如《葵》《薤》《棧》等,已經完成了,從中可以看到汪曾祺散文的一些特殊趣味和寫作動向👩🏻🚀。
這些書信中的汪曾祺,好讀雜書☑️。他寫給朱德熙的信裏,提到一些自己讀的書,其中包括趙元任的《國語羅馬字對話戲戲譜最後五分鐘一出獨折戲附北平語調的研究》,津津有味地讀了一遍,說“這真是一本奇書👨🏼!”為了研究“花大姐”🧛🏻♂️,把《中國經濟昆蟲·鞘翅目·昆蟲科》讀了一遍。要研究日常植物,花了很多精力讀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及其長編。他對吳其濬的這本書評價很高,對他很佩服,認為這本書不單單是材料翔實,“文章也寫得好,精煉而生動,既善於體物,也工於感慨”。汪曾祺後來寫了很多與草木有關的散文🦨,這不是偶然的。早在1947年,他就寫過一篇《昆明草木》,表明他很關註草木,熱愛自然中的花草樹木🧖🏽♀️。後來漸漸把這個趨向發展出來➞,成為了自己的一個特色👩🏿🦰。除此以外🩰,他還讀了《戰國文字研究》《漢語詩律學》《水滸傳》以及諸多筆記🚫、農書♎️、醫書,書信中提到的就有《清異錄》《夢溪筆談》《齊民要術》《本草綱目》等。下放到張家口👮🏽,他居然在當地的一個書店裏買到了《癸巳存稿》《十駕齋養新錄》《容齋隨筆》🫀,這真是上天的垂青,把你送入不能再糟的境地的時候,還給你留下點精神資源,就看你能不能有福氣領受。他對生活的艱難是有準備的,到沽源去——他稱之為“效力軍臺”——隨身帶的是《夢溪筆談》🫰。還有一些書,比如宋代詩話以及《閱微草堂筆記》等筆記,對他影響也很大🩳。一個人讀什麽書👩🍼,常常看出一個人的趣味和學識,倘若沒有前面提到的這些書,我們很難想象他會成為後來的汪曾祺。他常常勸那些新銳作家多讀古典的東西,勸那些舊派作家多讀些現代派的作家,在他看來,二者融合是很重要的🦸🏿。他對於自己雜家的身份♞,有其自覺性👈🏿,說自己是兩棲類作家,同時主張兼收並蓄,作家的興趣和知識都要更廣一些。他有一篇《談讀雜書》,說起自己讀書沒有系統和目的👨🏻🚒🧵,常看的是有關節令風俗🟫、方誌遊記之類的書,講正經學問的也看👀,書論、畫論也看,講驗屍的雜書也看🆒。這些書,既可以使他獲得很好的休息💿⛹🏽♂️,也可以增長知識,還可以學習語言,甚至從中領悟到一些寫散文😠、小說的道理。他愛買常讀的,多是廉價書🏆,但是卻從中獲益很多👩✈️🧕🏼。讀書這件事🤦🏿♂️,不一定要讀善本🦋,善讀的人總是能從各種各樣的書裏受益🚴♂️👩🏽🦰。汪曾祺常提起的書裏🚴,有一本是萬有文庫本湯顯祖評本的《董解元西廂記》,字大,紙厚,湯顯祖的字“秀逸初似陳老蓮”,一直視為珍寶的。可見他是真能讀書,能夠識得真貨🈸🏋🏻,讀得進去。
在動蕩的年代裏,汪曾祺一邊讀雜書,編劇本💂🏿,一邊保持了自己的“好奇心”,對一菜一羹💜、一花一木、一字一義興致盎然👰🏿♀️。他好琢磨吃🔛,好飲酒💇♀️,天性散淡👨🏽🧑🏽🏫,炒二三十顆白果,就可以過半斤黃酒🎑。做了新菜🧳,先寫信告訴朱德熙,然後請他來嘗一嘗🛤。比如“金必度湯”“油條塞肉”“昆明的油淋雞”,都在書信裏提到了。汪曾祺對古代飲食文化感興趣,對相關的筆記文獻,比如《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陶庵夢憶》等,也很熟悉。一談起吃來,人就特別來勁,甚至想在退休以後搞一本《中國烹飪史》。這書要是寫出來,一定有意思。他寫起吃來👨👩👧👧,並不是要教人做菜,而是有一種魏晉人的氣韻,平淡裏蘊蓄著深情🥿,連上街買個菜,也老有腔調。他是個知味的人🛵。
有些人的散文如水,有些人則善於翻跟鬥、玩花樣,有些人則像說相聲的🧖🏻♂️,善於抖包袱,說機靈話兒,汪曾祺的散文則如窖藏了大半輩子的醇酒🌜,消盡人生的火氣,簡練而淳樸。這實在並不是容易達到的境界。老的人很多⚡️,淡的人很多🩻,簡單的人也常見,淡而實腴、質而實綺的好文字,究竟不多👩。簡練淳樸,就是如“刀切水洗”得一般,但又含蓄深沉,有後味兒🛠,這首先表現在汪曾祺散文的文字上♔。關於散文語言,汪曾琪說的不多,其實他關於小說的某些提法,也適用於散文。比如他說小說的語言就像揉面,一字一句🐐,要“痛癢相關,互相映帶”🧑🏻🚀,要自鑄新詞,要看似不經意而實際上經過了仔細推敲,卻又不著痕跡。對散文來說,這正是極高的要求。偶爾談及散文,也只是說要接受古代散文的傳統🍊,不要老是抒情🤎,而是寫得平淡、自然一點。他熟悉古代筆記,也明確說過他的散文繼承了“一些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傳統”,有些篇目留有歸有光🚣🏽♂️⛩、張岱🙇♀️、龔自珍等人影響的痕跡。這是他散文中文雅的一面,但不炫富,不掉書袋子,也不生吞活剝。比如他說自己的《天山行色》是龔定庵體🙎🏼,有《說居庸關》的筆意🖕🏼,實際上後者戛戛獨造➿🐍,奇詭不俗,前者分行分節似亦近之🤳🏽,或驚或奇🎅🏿,而味則歸於平淡🌭。汪曾祺的獨得之處,是他熟稔戲曲唱詞和民間歌謠,能寫之👩🏿🔬,能賞之,甚至打算要跟它們鬧鬧別扭,做些改革。這個目的雖然沒有達成,卻從中吸收了很多俗言俗語以及關於節奏、韻律的營養,在當代作家中是很獨特的一種語言修煉。這是他散文語言中俗的一面,卻從沒有流於低俗或過度🦺🦹🏽。可以說🤷🧑🍼,他的散文語言文白雜糅,準確,有韻致和味兒☞,如話家常🔨,人人可讀💇🏼♀️,但又不易讀。
汪曾祺的散文並非一味平淡,不問是非,“只是表面看來🏇🏽🚣🏻♀️,寫得比較平靜,不那麽慷慨激昂罷了”。他對風景與物性之美的描寫👈🏻,對平民悲歡、文士喜樂、歷史吊詭的書寫,本身即是愛憎的體現。談起自己的創作經歷🌕🆚,汪曾祺屢次說到他年輕時受到西方現代派的影響🐈⬛,受到契訶夫、阿左林、伍爾芙🐨🧅、紀德等人的影響,只是後來逐漸轉向了現實主義和民族化🚣🏽♀️,才寫出了後來的那些小說和散文。從根柢上來說,他的散文是古典散文和現代散文的兩個傳統孕育出的最美的果實之一👨🏻🍼。他的文字,古人受歸有光的影響甚深,今人受沈從文的文風影響不小,但主要是獨得,與其他名家都有些異樣。他所謂的“現實主義”,主要指的是紮根於個人經驗,用老百姓的語言簡單質樸地表現生活和人。他六十歲以後寫散文的時候,有些人已經死去了,有些風景已經消失了,有些風俗已經更改了👱🏼♂️,有些遺跡已經不可能恢復了……就像他在一篇小說裏說的🏊🏿♂️:“很多歌消失了。”於是他用筆來造像🌸。一個雕塑家用青銅、石頭造像,一個作家用文字👱🏼,這常常比青銅和石頭要持久。汪曾祺的散文,並不註目於當下,而是專註於那些消失的“歌聲”和美,懷念那些已經死去的師友親人,描述自己曾經品嘗過的食物或友情的味道,為已經看不見的花花草草、菌菇樹木留下一些剪影或記憶,為時過境遷的高郵🛴、昆明、東西南北的風土人情造像🙎🏻♂️,……汪曾祺曾說🔨,散文的特點就是在寫的時候常常想到人,也就是要“此中有人”,那些人總是盈溢著一種特殊的意蘊與風度,令人緬想沉思。他也寫了一些風景遊記🫸🏿,其中也不乏佳作,但總體上無法和他寫人懷舊的那些東西相提並論👋🏽。自然風景是偉大或柔美的,但自然風景只有嵌進了人和人的靈魂才更偉大,所以汪曾祺很少單純寫景物,即便是在寫邊疆風物的時候,也要將林則徐👩🏿💻、洪北江這樣的人融進去,擴展了散文的容量。他的散文有人味兒,寫的是“美”和“健康的人性”🍗🧙🏽,有生氣、哀苦和歡樂,“昆明憶舊”“逝水”“早茶筆記”等專題皆是如此🫃🏽;有一些則是“工感慨”😚,如晚年關於裘盛戎🧸😓、韓復榘🔞、於會泳等人的短文,感慨裏每每蓄著同情。他的散文的“現實主義”🫐,歸根結底是一種抒情的人道主義。
古人雲:“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汪曾祺大概要算一位知味者了。所謂知“味”,並非指食物的味,而是指知“道”、知世🫲🏿、知心🌉。他的散文之所以“余味日新”,如陳年的醇酒,恐怕是由於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