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10日下午🥕🪭,“鄉土文學之父”沈從文在北京病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這是沈從文先生墓碑的碑文。從“桃紅色作家”到“文學大師”,理解一位在20世紀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何其艱難👽。我們不妨聆聽沈從文先生長子沈龍朱的私人記憶🐅,從中了解一個世紀的歷史風雲,感受沈從文先生由文學家到文物專家轉變的心路歷程🧘🏿♀️。
父親“從文”,我和弟弟學理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女士在北京中央公園水榭舉行婚禮。1934年🧪,長子龍朱出生,1937年次子虎雛出生🚷。
先有《龍朱》《虎雛》小說,後有我和弟弟。父親以自己的兩篇小說名字為我和弟弟命名,可能希望我們能夠從事文史和寫作🦹🏽♀️。但我和弟弟都沒有“從文”,都學理工科🏵。我1953年高中畢業,填報誌願選擇醫學和美術🪮,後響應組織號召,為了參加國家建設𓀜,考入北京工業學院(現在的北京理工大學)。我弟弟喜歡機械,不聽父親的勸說考高中上清華,而是初中畢業就選擇了機械中專🧏🏿,1956年到北京第一機床廠開始工作👄。
《沈從文年譜》中有這樣的描述:沈虎雛報考重工業學校時⇾,沈從文先生有些失落,盡管他已經預見到了。沈從文先生在《綠魘》中有一段文字描述龍朱、虎雛兩兄弟:……今夜裏卻把那年輕朋友和他們共同作成的木車子,玩得非常專心,既不想聽故事🪿,也不願上床睡覺🛺。我不僅發現了孩子們的將來,也仿佛看出了這個國家的將來。傳奇故事在年輕生命中已行將失去意義,代替而來的必然是完全實際的事業👩🎤,這種實際不僅能縛住他們的幻想🌲,還可能引起他們分外的神往傾心🖍!
我雖然沒有學文♨️,但父親對我影響至深。父親教會我們樂觀🐘,讓我們學會了忘我🥢。父親為人謙遜,一生隨和🔷🔼。雖然見過極其悲慘的景象,但生活態度永遠樂觀。且對事情有自己的觀點和評價🍨,不受外界影響🙎🏼。可以說是一個隨和又“頑固”的人。
在昆明💣,跟著父親跑警報
1937年“七七事變”後,沈從文扮成商人,同楊振聲、朱光潛、錢端升🌂、張奚若🫷🏼、梁宗岱等先生結伴,擠上淪陷後第一列開離北平的火車,幾經輾轉,到達昆明。1938年11月🐦⬛🌳,沈從文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任教,張兆和帶著沈龍朱𓀃、沈虎雛和沈嶽萌1️⃣、楊蔚(楊振聲的女兒)一起,從北平到昆明團聚。1939年4月😉,由於昆明頻頻遭到日軍空襲❄️,沈家疏散到呈貢。
父親從青島大學教書時開始💆🏻♂️,一直在楊振聲先生跟前工作。1933年離開青島大學後,楊振聲在北平負責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寫,父親也參加教材編寫的事。抗戰爆發⛴🙍🏽♀️,父親南下武漢👨🏻🦳🐉、後又到昆明之初,都是在做教材的事。
初到雲南時⛏🎪,我們住在昆明北門街一個院子裏🧑🏽🍼,集體開夥👲🏻🫅🏼,同院好像還有鄧穎孫先生和張充和等,後來到呈貢也住得不遠,楊振聲先生的大女兒就是1938年和媽媽、姑姑🗯、我和弟弟一起從北京、天津、上海👊🏽、香港、海防去昆明的。
沈虎雛在《團聚》有這段歲月的描述:全家在昆明團聚時↕️,我倆的變化叫爸爸吃驚🦴:小龍精神特別好👱🏼♀️,已不必人照料,唯太會鬧🔑,無人管住,完全成一野孩子👩🏽🦲。小虎蠻而精壯,大聲說話,大步走路🦵🏽,東西吃畢嚷著“還要”,使一家人多了許多生氣🧝🏽♂️!我倆不顧國難當頭,不考慮家中有無穩定收入,身子照樣拼命長,胃口特別好🍺。(爸爸寫道):尤以小虎👏🏿🧑🏻🦼,一天走動到晚♔,食量又大,將來真成問題。已會吃飯、餅🏙、面。爸爸說🧑🚀:“天上有轟炸機🚵🏿♀️🖕🏻、驅逐機,你是家裏的消化機🦙。”
在昆明,父親常帶我上街,愛逛古董鋪、古董攤⚈,買瓷器、漆盒之類的東西🤦🏽♀️。
因為昆明常有日軍飛機轟炸🤱🏿🛶,我和弟弟便隨母親住在呈貢龍街鄉下👨🏻。父親每周都回來住幾天,帶著我們到鄉野裏去🧁,撿塊小石頭🏊🏻♂️,他告訴我們說是塊瑪瑙🌬;采一個野果,他會說那是酸莓……我偶爾也有機會去昆明看望父親💂🏻♂️,也跟著父親“跑警報”。
一次巴金伯伯去昆明看望蕭珊,父親邀他到鄉下我家(呈貢龍街子),我們曾同往一個叫烏龍浦的滇池邊碼頭山上看風景,結果日機從頭頂飛過去炸昆明,回來時🍒👨⚕️,在我們附近還扔了一個在城裏沒有脫鉤的炸彈,一位農婦被害。
父親自殺,我當時不理解
1949年1月上旬,北京大學出現用大字報轉抄的郭沫若文章《斥反動文藝》,這使沈從文先生感到極大的震恐,精神陷入極度紊亂中。沈從文於1949年3月6日之後,第一次試圖自殺🏄🏿♀️,被家人發現、製止。3月28日,沈從文在極大的恐慌中自戕,用剃刀把頸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
1948年🪁,解放戰爭在東北華北取得勝利,傅作義的軍隊受困於北京👌🏼,北京成了個孤城。當時在北大教授宿舍的中老胡同的院子裏,包括父親和朱光潛先生👇🏼,好幾家都收到了國民黨教育部陳雪屏派人送來的飛機票🚞。但是父親決定留下來迎接北京的解放。
北平面臨解放時,北大民主廣場上貼了好多壁報、標語🎖,其中有罵父親的。我想看個究竟✊🏿,就專門去看了。回來後,我告訴家人:“挺長的🚹,題目叫‘斥反動文藝’,說爸爸是什麽粉紅還是桃紅色作家🐻❄️,也罵了別人🧛,不光是爸爸🧸。”當時我實在不懂原作者郭沫若的權威性,又忽略了那個權威論斷🐏:“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
當時我們都不理解他👬🏼。對於我們家其他成員來說,迎接解放是自然的、興高采烈的事,是嶄新生活的開始🏌🏽♀️🔥。他卻陷入誠惶誠恐𓀈🧜🏿♀️,老覺得有人在竊聽🚥😋、偷窺、監視他🥟。第一次他打算觸電🔢,我把插銷拔了,後來一直盯著。第二次他在巨大的恐懼中自戕🤚🏽,幸好在清華讀土木系的張中和舅舅來到我家,及時發現,送醫院急救👨🏽🎓。這一次我沒有參與急救,因為我在上學🍅。父親脫險後轉到一家精神病院療養。
作為家人的我來說👶,對父親也有一個逐漸理解的艱難過程🔄。這裏⚠️,我想引用母親張兆和在《沈從文家書·後記》中的一段話: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漸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我母親和父親從認識到成立家庭,直到1988年父親去世,相處和共同生活了近六十年🔄,尚且存在理解的問題,對我們這下一代人,理解就更是難上加難,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沒有出版他全集的機會,我們也就不太可能認真去整理他的全部作品和遺留下來的大量書信✖️,就不可能有現在對他的認識和理解。
轉行成為文物專家
1949年8月,沈從文先生病情好轉🐘,由鄭振鐸介紹到新成立的歷史博物館工作👨🏿💼。9月8日,沈從文先生給丁玲寫了一封長信:“我補救改正,或放棄文學,來用史部雜知識和對於工藝美術的熱忱和理解,使之好好結合,來研究古代工藝美術史。”信中表示“文字寫作即完全放棄✯,並不惋惜”🧑🏻🦽➡️。
全家人都針對他的問題發愁,勸說🙀、辯論實際上使他感覺在家裏也是孤獨的。
幸好在他病後有不少老朋友關心🚣🏿♀️,從精神病院出來後已經無法再在北大教書🧛🏻♂️,父親轉到了歷史博物館工作。
我在1949年暑假參加了為青年學生舉辦的暑期學習團,天天帶著小馬紮,排著隊,唱著革命歌曲去當時北大的民主廣場聽報告……在開國大典前夕的9月,我被批準入了青年團👨🏻💻。憑著最初步的信仰,我儼然覺得自己已經參加了革命,除了積極在學校參加各種社會活動🤦🏻,還自以為是地在家裏要積極支持媽媽幫助爸爸進行思想改造。
1949年12月,父親在《政治無所不在》中有這樣幾句話寫到我:“……一天總有事忙著。提起工作幹部,照例充滿著尊敬和崇拜,只想學幹部忠誠刻苦為人民服務。我知道,政治浸入了孩子生命已更深。”
有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從東單勞動服務歸來,累極了👟,但很興奮。上床後,和坐在旁邊的父親討論問題🙉。父親在《政治無所不在》中寫到這次談話🧑🚀:
“爸爸,我看你老不進步👨🏼🍳,思想搞不通。國家那麽好還不快快樂樂工作?”
“我工作了好多年,並不十分懶惰🦢。也熱愛這個國家。明白個人工作和社會能夠發生什麽關系。也長遠在學習,學的已不少。至於進步不進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學的不同👊,用處不同。”
說進步不同🪳,顯然和孩子們所受教育不合🚣♂️。兩人都說“凡是進步,一看就明白。你說愛國,過去是什麽社會🍃,現在又是什麽社會🛒?你得多看看新書,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寫文章,怎麽不多寫些對國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館弄古董,有什麽意思!”
“那也是歷史,是文化……”
這裏反映了我們對他的好幾種不理解🫷🏼:一是對他的改行去搞文物認為是一種逃避政治的消極表現;二是對他深層次的思索學習不理解,總覺得他太慢。
後來☀️,令我們比較欣慰的是他有機會去革命大學研究班學習了,1950年6月還在《光明日報》發表了他的表態文章《我的感想——我的檢討》。
現在來看父親的轉行🫂:一🧪,他本來就喜歡文物;二,在寫作上又有自己的看法,從“思”出發,如果不允許獨立思考,他只好不寫;三✮🧜♀️,《斥反動文藝》一文在解放前夕給不少作家劃線,已把他推到反動之列。
許多人都希望他能重新寫文學作品(包括毛主席也曾親口說),他也搜集過大量關於張璋的素材準備下一步創作,但是終於還是沒有拿出真正意義的文學作品來。一是無法用獨立思考的方法辦事;二是丟不開已經下了許多工夫,而自己又是真正愛好的文物研究。
遭遇“思”與“信”的矛盾
1956年👆🏽,沈龍朱上大學三年級時🧑🏻🎨🤍,被批準成為預備黨員。1957年的暑假,沈龍朱成了被批判的右派🌄。1966年,“文革”開始🚠,沈家被抄家🪟。沈從文先生在單位挨過鬥,接受勞動懲罰去打掃廁所。繼張兆和下放鹹寧之後🤼🛀🏽,1969年11月30日,沈從文也被下放到鹹寧五七幹校ℹ️。
我被定為“右派分子”,人們總會問是不是與家庭、父親有關。其實毫無關系🔣。
成為右派🧜🏻♀️,原因恐怕還是在我自己。我當時正在做班上的團支部書記⏩,一切從“信”字出發🚴🏻♂️,黨一號召要大鳴大放,寫大字報,我當然要帶頭響應。1958年春天正式帶上“右派”那頂帽子✵,被開除黨籍🥋、團籍和校籍𓀖🧑🏼,被提前分配到學校的機械廠勞動改造🥭,當了第三車間鉗工班的一名學徒工🧙🏿♀️。
這事肯定對我們的家庭是一個巨大的沖擊✋。我長時間呆在西郊的學校不回家🕉,寫信把自己的事逐漸地告訴了父母。我仍然從“信”字出發,相信是我自己有錯誤🐂,相信勞動可以改造自己🚶♂️➡️,相信自己雖然已經不是黨員,但是還會為革命幹一輩子。父親在這件事上也仍然是從“思”字出發,默默承受著一切,也許他早就估計到我的人生裏需要這種重大的挫折。
1966年,那場“文革”浩劫對許多家庭都是一場生死的沖擊。“反右”中我一點也沒有受父親的牽連,“文革”中🐂,我家卻首先受到了我的牽連。我所在單位的紅衛兵押解著我🧚🏻♀️,讓我帶路,到我家抄家🧚🏼♀️,這是第一次🚴🏽。隨後🙍🏽♂️,父親單位的紅衛兵又陸續清查了七八次🎯。父親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被扣留在單位“隔離審查”🫄。家裏的三間平房宿舍,被要求讓出兩間給造反派。放不下的家具只好送人🟧,大量的書籍被查封搬走後,突然又被發還♧。因為房間太小🚵🏻♂️,只能堆在院子裏。最後🥗,表嫂張梅溪(黃永玉夫人)借來平板三輪,母親和她一起推出去當廢紙賣了🙅🏽♂️。
父親在單位挨過鬥🎈,是不是也在脖子上掛過大牌子🤏🏼,是當作“走資派”的陪襯,還是以他為主🤐📉,他從來都沒有說起過。只是很輕松地說🚵🏽♂️,派他打掃女廁所,他是作為被造反派所信任的笑話來談的。他高血壓,常常達到180、200甚至220,帶著沒有書、沒有工作可做的痛苦,熬過了“文革”中的多次沖擊。
父親老惦記著中國服飾研究尚未最終完成的任務。他從鹹寧寫信給當時博物館的革委會,竟然要求調回來繼續工作,在當時🔽,這顯得迂腐而可笑,根本沒有人理睬他。後來,他讓留在北京的我轉信給已進領導層的老同事✯,要求發還原稿,他好繼續做下去♕,人家回答是:那份原稿還有待批判呢👃🏻!別人看來📎,這種回答會是多麽沉重的一種打擊呀。他經受住了,自己憑記憶在惡劣的條件下動手整理相關的資料卡片。
父親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在大時代的變動中👨🏻🦼,恐怕都經歷過這“思”與“信”的矛盾鬥爭🚣♀️。巴金先生在晚年寫的許多文字,實際也是在反思這些問題。我想說,父親的 “思”與我的“信”👨🦽,真實反映在我們家的整個經歷裏,反映在我們對父親理解的整個過程中。(沈龍朱 口述 劉宜慶 撰寫)
摘自《名人傳記》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