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系汪曾祺誕辰100周年特別紀念版。在汪先生灑脫滋潤又極具詩意的筆端,融洽💆🏽、和睦、閑適的一幕幕,處處洋溢著脈脈溫情👩🎨,這樣的作品有益於世道人心。


“無事此靜坐”
我的外祖父治家整飭,他家的房屋都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幾凈🚣🏻♀️。他有幾間空房🌂,檐外有幾棵梧桐,室內有木榻、漆桌、藤椅。這是他待客的地方。但是他的客人很少,難得有人來🧑🏻🦰。這幾間房子是朝北的,夏天很涼快🤽🏽。南墻掛著一條橫幅,寫著五個正楷大字:
“無事此靜坐”。
我很欣賞這五個字的意思。稍大後,知道這是蘇東坡的詩💁🏻♂️,下面的一句是𓀏🧝🏼:
“一日當兩日”。
事實上🥯,外祖父也很少到這裏來。倒是我常常拿了一本閑書🛶,悄悄走進去,坐下來一看半天🦝,看起來,我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一點隱逸之氣了🤸🏽♂️。
靜,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修養😐。諸葛亮雲:“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心浮氣躁🧑🏿⚕️,是成不了大氣候的🤽🏻♂️。靜是要經過鍛煉的🟡,古人叫做“習靜”🤦🏻。唐人詩雲:“山中習靜朝觀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習靜”可能是道家的一種功夫👩,習於安靜確實是生活於擾攘的塵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靜,不是一味地孤寂,不聞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唯靜,才能觀照萬物,對於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靜是順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世界是喧鬧的🧑🏿。我們現在無法逃到深山裏去,唯一的辦法是鬧中取靜。毛主席年輕時曾采用了幾種鍛煉自己的方法👰🏽♂️🏌️,一種是“鬧市讀書”。把自己的註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不受外界幹擾,我想這是可以做到的。
這是一種習慣,也是環境造成的。我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和三十幾個農業工人同住一屋。他們吵吵鬧鬧,打著馬鑼唱山西梆子🐙,我能做到心如止水🧑🏼🤝🧑🏼,照樣看書🤷🏿♀️、寫文章。我有兩篇小說🤳🏽,就是在震耳的馬鑼聲中寫成的。這種功夫,多年不用𓀏,已經退步了,我現在寫東西總還是希望有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但也不必一定要到海邊或山邊的別墅中才能構思。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養成了靜坐的習慣0️⃣。我家有一對舊沙發➙,有幾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點一支煙,坐在沙發裏👩🦽,坐一個多小時🏋️👊🏿。雖是塊然獨坐,然而浮想聯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聲音、一些顏色🫶🏼♣︎、一些語言💇🏼♀️🤒、一些細節,會逐漸在我的眼前清晰起來🛼、生動起來。這樣連續坐幾個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筆寫出一點東西。我的一些小說散文🦸🏿,常得之於清晨靜坐之中🔀。曾見齊白石一小幅畫,畫的是淡藍色的野藤花,有很多小蜜蜂,有頗長的題記,說的是他家鄉的野藤👺,花時遊蜂無數,他有個孫子曾被蜂螫,現在這個孫子也能畫這種藤花了,最後兩句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靜思往事,如在目底”,這段題記是用金冬心體寫的,字畫皆極娟好。“靜思往事,如在目底👱🏽♂️。”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創作心理狀態。就是下筆的時候,也最好心裏很平靜👩🍼,如白石老人題畫所說:“心閑氣靜時一揮”🤲🏿🙇🏽♂️。
我是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點如我家鄉話所說“心裏長草”。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想一點事🫎,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
(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六日)
大媽們
我們樓裏的大媽們都活得有滋有味,使這座樓增加了不少生氣。
許大媽是許老頭的老伴,比許老頭小十幾歲⚙️,身體挺好👩🏼⚖️,沒聽說她有什麽病🪹👨🏿🦰。生病也只有傷風感冒,躺兩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結實,但是很輕巧,一頭有兩個杈,像兩個小犄角💆🏻。她並不用它來拄著走路,而是用來扛菜🤲🏽。她每天到鐵匠營農貿市場去買菜,裝在一個藍布兜裏🙎♂️,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著。她買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劉家窯橋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菜倒出來🦶🏼,擇菜🚦。擇韭菜🌲🤬、擇茴香。擇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裝進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來,往回走💁🏿。她很和善⚜️🧓🏽,見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說話。她用拐杖扛菜,不是為了省勁,好像是為了好玩👩🏿🏭。到了家,過不大會,就聽見她乒乒乓乓地剁菜。剁韭菜🚶🏻♀️➡️,剁茴香。她們家愛吃餡兒。
奚大媽是河南人🫱🏻,和傳達室小邱是同鄉✮,對小邱很關心,很照顧。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給小邱張羅個媳婦🏋🏽。小邱已經三十五歲📤,還沒有結婚🧑🏻⚕️。她給小邱張羅過三個對象🏗,都是河南人,是通過河南老鄉關系間接認識的。第一個是奚大媽一個村的🖖。事情已經談妥,這女的已經在小邱床上睡了幾個晚上🤫🙌🏻。一天🏃♂️,不見了🎩🚄,跟在附近一個小旅館裏住著的幾個跑買賣的山西人跑了⏬。第二個在一個飯館裏當服務員⚔️🍽。也談著差不多了,女的說要回家問問哥哥的意見。小邱給她買了很多東西:衣服🚶♂️、料子、鞋、頭巾……借了一輛平板三輪,裝了半車,蹬車送她上火車站🧑🏻🚀。不料一去再無音信🏓。第三個也是在飯館裏當服務員的🦨,長得很好看,高顴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條。就要辦事了🥺,才知道這女的是個“石女”。奚大媽嘆了一口氣:“唉!這事兒鬧的🚴♂️!”
江大媽人非常好🧛🏼♀️,非常賢慧🕢,非常勤快👱🏽,非常愛幹凈🤳🏼。她家裏真是一塵不染。她整天不斷地擦⏭🐿、洗🤹🏻♀️😖、撣、掃👮🏿👋。她的衣著也非常幹凈🤹🏼♂️,非常利索。褲線總是筆直的🏑。她愛穿坎肩,鐵灰色毛滌綸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註意穿鞋,鞋的樣子都很好。她的腳很秀氣🧑🏿🌾。她已經過六十了,近看臉上也有皺紋了,但遠遠一看,說是四十來歲也說得過去。她還能騎自行車,出去買東西,買菜👨🍼😩,都是騎車去☝️。看她跨上自行車👩🦯➡️,一踩腳蹬,哪像是已經有了四歲大的孫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門𓀚,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愛理人🧑🏼🎄,有時也和人聊聊天,說說這樓裏的事,但語氣很寬厚🧎🏻♂️➡️,不嚼老婆舌頭🕵🏼。
顧大媽是個胖子。她並不胖得腮幫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圍很粗🧚🏼。她並不步履蹣跚🏡,只是走得很穩重,因為搬動她的身體並不很輕松。她面白微黃🏌️♀️,眉毛很淡🕜🗄。頭發稀疏,但是總是梳得很整齊服帖。她原來在一個單位當出納,是幹部⬜️。退休了,在本樓當家屬委員會委員🧕👨🦯➡️,也算是幹部🦫。家屬委員會委員的任務是要換購糧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斂了來,辦完了👩🏽🎤,又給各家送回去🧜🏽♂️。她的幹部意識根深蒂固🦖,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家庭婦女。別的大媽也覺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過話👰🏿👰♀️。她愛和本樓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幹部說話👨🎨。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兒女在單位很受器重;說她原來的領導很關心她,逢春節都要來看看她……
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店鋪裏,只要有人一學丁大媽雄赳赳氣昂昂走路的神氣,大家就知道這學的是誰,於是都哈哈大學,一笑笑半天。丁大媽的走路,實在是少見。頭昂著👩⚖️,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進,兩只胳臂前後甩動,走得很快🏌🏻♂️。她頭發烏黑,梳得整齊🏂。面色紫褐🤶🏿,發出銅光🙇🏽♂️⏩,臉上的紋路清楚👩🏻🚒,如同刻出。除了步態,她還有一特別處: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講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絨;冬天,下雪🧑🏻🎓,穿羽絨服。羽絨服沒有大襟的🧑🦼➡️。她為什麽愛穿大襟上衣?這是習慣。她原是崇明島的農民,吃過苦。現在苦盡甘來了。她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兒媳婦都在美國🤹🏻♂️🦗,按期給她寄錢。她現在一個人過💂🏽,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飯🚵🏻♂️,都是到糧店買饅頭𓀋,買烙餅,買面條。她有個外甥女,是個時裝模特兒,常來看她,很漂亮✳️。這外甥女,樓裏很多人都認識。她和外甥女上電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來了!”——“我每星期都來。”丁大媽說🈸🕞:“來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媽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氣昂昂🧑🏻🦼➡️。
羅大媽是個高個兒,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媽不一樣🛌:丁大媽大踏步👩🏼🦲,羅大媽步子小。丁大媽前後甩胳臂,羅大媽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搖。她每天“晨練”,走很長一段,扭著腰🤸,搖著胳臂🧙。羅大媽沒牙🫧,但是乍看看不出來,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這個歲數——她也就是五十出頭吧,不應該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沒牙♛,可是話很多🚣🏿♀️,是個連片子嘴👩🏻🏫。
喬大媽一頭銀灰色的卷發🦩,天生的卷。氣色很好。她活得興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壇公園“晨練”,打一趟太極拳,練一遍鶴翔功,遛一個大彎🧜🏼♀️。然後順便到法華寺菜市場買一提兜菜回來。她愛做飯,做北京“吃兒”。蒸素餡包子🐄,炒疙瘩,搖棒子面嘎嘎……她對自己做的飯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極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極了!”“我搖的嘎嘎,好吃極了😜!”她間長不短去給她的孫子做一頓中午飯。他兒子兒媳婦不跟她一起住🫳🏽🎈,單過。兒子兒媳是“雙職工”,中午顧不上給孩子做飯。“老讓孩子吃方便面,那哪成!”她愛養花,陽臺上都是花。她從天壇東門買回來一大把芍藥骨朵🚔,深紫色的。“能開一個月👩🏻⚕️!”
大媽們常在傳達室外面院子裏聚在一起閑聊天🧑🧒🧒。院子裏放著七八張小凳子🏋️♀️⭐️、小椅子😇,她們就錯錯落落地分坐著🪈。所聊的無非是一些家長裏短。誰家買了一套組合櫃,誰家拉回來一堂沙發,哪兒買的👨🏽、多少錢買的👴🏼,她們都打聽得很清楚🦟。誰家的孩子上“學前班”,老不去🧑💻,“淘著哪!”誰家倆口子吵架,又好啦,挎著胳臂上遊樂園啦!喬其紗現在不時興啦🍽,現在興“沙洗”……大媽們有一個好處💹🍃,倒不搬弄是非。樓裏有誰家結婚,大媽們早就在院裏等著了。她們看紮著紅彩綢的小汽車開進來,看放鞭炮⛪️,看新娘子從汽車裏走出來,看年輕人往新娘子頭發上撒金銀色紙屑……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𓀏,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紮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紮🕚。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樅😙,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樅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樅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樅♛,他跳下去把雞樅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幹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幹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麽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滴溜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麽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裏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裏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裏的滿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斤市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葵·薤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裏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迸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為羹呢🤛🏽?我的家鄉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裏叫做“葵花”。這東西怎麽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後也還是很難下咽的🐬。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蒙古,山西一帶叫做“蜀薊”🍐。我們那裏叫做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前後盛開🎋。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後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裏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那麽💪🏽🙇🏿♀️,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麽東西呢⛹🏻♀️?
後來我讀到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吳其浚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但他並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豐瘠與民生的關系👱🏽♂️,依據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直到現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吳其浚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麽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裏👯♀️,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蒓菜。但我知道這不是蒓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蒓菜🏃🏻♀️,而且樣子也不像。我問服務員🌁:“這是什麽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這種菜我沒有見過。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麽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麽,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浚為什麽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麽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詩·邠風·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後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傷根”,“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於篇詠。元代王禎的《農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不知怎麽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後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浚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絕了種似的🕺🏼👙。吳其浚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大概早已經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吳其浚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它並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葵就是那樣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蒙古去調查抗日戰爭時期遊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看了好多份資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於括號中註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麽東西🕕?再說“荄”讀gai💆🏽♂️🪱,也不讀“害”呀!後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薤音xie⛳️。內蒙古🫲🏼、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皠”掉了。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貼切🙅🏼♀️。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雲南、四川都有。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做“藠頭”。“藠”音“叫”。南方的年輕人現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藠字的。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做“洋藠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頭大都是腌製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裏人則連藠頭也不認識👞。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藠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後望望然後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誌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藠頭的妙處,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於動搖也🤚🏽!
我寫這篇隨筆🕕,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點生活知識。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於草木蟲魚之名🕍。這最後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並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對於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第二,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麽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許多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萵筍,其實原來都是外國菜。西紅柿📓、洋蔥,幾十年前中國還沒有👩🏿🏭,很多人吃不慣,現在不是也都很愛吃了麽?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你當然知道,我這裏說的,都是與文藝創作有點關系的問題。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本文摘自《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汪曾祺著,光明日報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定價:4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