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清華

    汪曾祺寫給大家的“活法”

    2021-03-24 | 來源 《中華讀書報》2021年03月17日 |

    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系汪曾祺誕辰100周年特別紀念版😱。在汪先生灑脫滋潤又極具詩意的筆端,融洽👕、和睦🧟、閑適的一幕幕🧑‍🦼‍➡️,處處洋溢著脈脈溫情,這樣的作品有益於世道人心。

    “無事此靜坐”

    我的外祖父治家整飭🌗,他家的房屋都收拾得很清爽,窗明幾凈。他有幾間空房🎲,檐外有幾棵梧桐⛹🏼‍♀️⛹🏽‍♀️,室內有木榻、漆桌、藤椅👨。這是他待客的地方。但是他的客人很少,難得有人來👩🏼‍🎨。這幾間房子是朝北的,夏天很涼快👩🏻‍🦼。南墻掛著一條橫幅🙇🏻,寫著五個正楷大字:

    “無事此靜坐”。

    我很欣賞這五個字的意思。稍大後🤸🏿‍♀️,知道這是蘇東坡的詩🙌🏽🧑🏼‍⚖️,下面的一句是:

    “一日當兩日”。

    事實上,外祖父也很少到這裏來🧘🏽。倒是我常常拿了一本閑書🚤,悄悄走進去,坐下來一看半天,看起來👩🏽‍🦱,我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一點隱逸之氣了。

    靜🤷🏿‍♀️,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修養。諸葛亮雲👵🏿:“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心浮氣躁🍨,是成不了大氣候的。靜是要經過鍛煉的,古人叫做“習靜”。唐人詩雲:“山中習靜朝觀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習靜”可能是道家的一種功夫👨‍🦯‍➡️,習於安靜確實是生活於擾攘的塵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靜,不是一味地孤寂👩🏻‍🎤,不聞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𓀈🧄,四時佳興與人同。”唯靜✳️👸🏿,才能觀照萬物,對於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靜是順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

    世界是喧鬧的。我們現在無法逃到深山裏去🚯,唯一的辦法是鬧中取靜。毛主席年輕時曾采用了幾種鍛煉自己的方法,一種是“鬧市讀書”🧑🏿‍✈️。把自己的註意力高度集中起來,不受外界幹擾,我想這是可以做到的🎷。

    這是一種習慣,也是環境造成的。我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和三十幾個農業工人同住一屋✍🏻。他們吵吵鬧鬧,打著馬鑼唱山西梆子,我能做到心如止水,照樣看書🦷、寫文章。我有兩篇小說,就是在震耳的馬鑼聲中寫成的。這種功夫,多年不用🤾,已經退步了,我現在寫東西總還是希望有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但也不必一定要到海邊或山邊的別墅中才能構思。

    大概有十多年了,我養成了靜坐的習慣🦌。我家有一對舊沙發,有幾十年了。我每天早上泡一杯茶🪷🕘,點一支煙,坐在沙發裏🚣🏽‍♀️,坐一個多小時。雖是塊然獨坐,然而浮想聯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聲音、一些顏色、一些語言🙌🏿、一些細節,會逐漸在我的眼前清晰起來🤷🏼‍♂️、生動起來。這樣連續坐幾個早晨,想得成熟了,就能落筆寫出一點東西。我的一些小說散文🦋,常得之於清晨靜坐之中。曾見齊白石一小幅畫,畫的是淡藍色的野藤花,有很多小蜜蜂,有頗長的題記,說的是他家鄉的野藤,花時遊蜂無數,他有個孫子曾被蜂螫👋🏿,現在這個孫子也能畫這種藤花了🫸🏽,最後兩句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靜思往事✫,如在目底”,這段題記是用金冬心體寫的,字畫皆極娟好。“靜思往事,如在目底📷☕️。”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創作心理狀態。就是下筆的時候,也最好心裏很平靜,如白石老人題畫所說:“心閑氣靜時一揮”🙋🏽‍♀️。

    我是個比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時也不免浮躁,最近就有點如我家鄉話所說“心裏長草”。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靜靜坐下來,想一點事🧑🏻‍🏭,讀一點書,寫一點文章。

      (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六日)

    大媽們

    我們樓裏的大媽們都活得有滋有味🕺🏿,使這座樓增加了不少生氣👐🏿。

    許大媽是許老頭的老伴,比許老頭小十幾歲☕️,身體挺好,沒聽說她有什麽病。生病也只有傷風感冒,躺兩天就好了👩🏼‍🎤🧚🏿‍♂️。她有一根花椒木的拐杖👐🏿,本色🐻‍❄️,很結實,但是很輕巧,一頭有兩個杈🧙🏿,像兩個小犄角。她並不用它來拄著走路,而是用來扛菜。她每天到鐵匠營農貿市場去買菜,裝在一個藍布兜裏𓀓😌,把布兜的袢套在拐杖的小犄角上,扛著。她買的菜不多🌛,多半是一把韭菜或一把茴香。走到劉家窯橋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菜倒出來,擇菜。擇韭菜🦛、擇茴香。擇完了🧔🏽‍♀️,抖落抖落🤛🏼,把菜裝進布兜❄️,又用花椒木拐杖扛起來,往回走。她很和善,見人也打招呼,笑笑🐊,但是不說話🌎。她用拐杖扛菜,不是為了省勁,好像是為了好玩。到了家🙍🏼‍♂️,過不大會🆔,就聽見她乒乒乓乓地剁菜🧒🏻。剁韭菜,剁茴香。她們家愛吃餡兒。

    奚大媽是河南人,和傳達室小邱是同鄉,對小邱很關心🧔🏼‍♀️,很照顧👩‍👦‍👦。她最放不下的一件事,是給小邱張羅個媳婦。小邱已經三十五歲,還沒有結婚。她給小邱張羅過三個對象🧑🏽‍⚕️,都是河南人,是通過河南老鄉關系間接認識的⚱️。第一個是奚大媽一個村的🪂。事情已經談妥,這女的已經在小邱床上睡了幾個晚上。一天,不見了,跟在附近一個小旅館裏住著的幾個跑買賣的山西人跑了。第二個在一個飯館裏當服務員🚴‍♂️。也談著差不多了⚽️,女的說要回家問問哥哥的意見🧑🏻‍⚖️🤱🏻。小邱給她買了很多東西:衣服、料子、鞋⛰、頭巾……借了一輛平板三輪,裝了半車👷🏻‍♀️,蹬車送她上火車站🩸💊。不料一去再無音信🏋🏼‍♀️。第三個也是在飯館裏當服務員的,長得很好看🫖,高顴骨,大眼睛🍃,身材也很苗條。就要辦事了🐛🍢,才知道這女的是個“石女”🩲。奚大媽嘆了一口氣🎅🏼:“唉🫣!這事兒鬧的!”

    江大媽人非常好,非常賢慧🧜🏼,非常勤快,非常愛幹凈。她家裏真是一塵不染🫲🏻。她整天不斷地擦、洗👩🏽‍🎤、撣🕹、掃🚵🏼‍♀️。她的衣著也非常幹凈🧄,非常利索。褲線總是筆直的。她愛穿坎肩,鐵灰色毛滌綸的,深咖啡色薄呢的☝️🤦🏻,都熨熨帖帖🚶‍♂️‍➡️。她很註意穿鞋🟰,鞋的樣子都很好🍊💉。她的腳很秀氣。她已經過六十了⛹🏽‍♀️,近看臉上也有皺紋了,但遠遠一看👩🏿‍✈️,說是四十來歲也說得過去🤸🏻‍♀️。她還能騎自行車,出去買東西,買菜𓀗,都是騎車去。看她跨上自行車⤴️,一踩腳蹬,哪像是已經有了四歲大的孫子的人哪👑!她平常也不大出門,老是不停地收拾屋子。她不是不愛理人,有時也和人聊聊天🛫,說說這樓裏的事,但語氣很寬厚👋🏿🍦,不嚼老婆舌頭。

    顧大媽是個胖子。她並不胖得腮幫的肉都往下掉™️🧑🏼‍🎓,只是腰圍很粗。她並不步履蹣跚🧎🏻‍♀️‍➡️,只是走得很穩重,因為搬動她的身體並不很輕松。她面白微黃👰‍♂️,眉毛很淡。頭發稀疏🌼,但是總是梳得很整齊服帖👲🏿。她原來在一個單位當出納,是幹部❤️‍🔥。退休了,在本樓當家屬委員會委員,也算是幹部。家屬委員會委員的任務是要換購糧本🖐、副食本了,到各家斂了來,辦完了🕵🏻✊🏿,又給各家送回去。她的幹部意識根深蒂固,總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家庭婦女🤷🏽‍♂️。別的大媽也覺得她有架子,很少跟她過話。她愛和本樓的退休了的或尚未退休的女幹部說話⚙️🦇。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兒女在單位很受器重;說她原來的領導很關心她🐉🏯,逢春節都要來看看她……

    在這條街上任何一個店鋪裏🚵🏿‍♀️,只要有人一學丁大媽雄赳赳氣昂昂走路的神氣,大家就知道這學的是誰,於是都哈哈大學,一笑笑半天🪰。丁大媽的走路,實在是少見🚣🏻‍♂️。頭昂著👴🏽,胸挺得老高,大踏步前進,兩只胳臂前後甩動🤙🏽,走得很快。她頭發烏黑🏄🏻‍♂️,梳得整齊。面色紫褐,發出銅光🙍🏻‍♀️,臉上的紋路清楚🏌🏻,如同刻出。除了步態,她還有一特別處🦷:她穿的上衣👨🏿‍🔧🚴🏼,都是大襟的。料子是講究的。夏天,派力司;春秋天,平絨;冬天,下雪,穿羽絨服。羽絨服沒有大襟的👨🏻‍🌾。她為什麽愛穿大襟上衣?這是習慣❄️。她原是崇明島的農民,吃過苦。現在苦盡甘來了。她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兒媳婦都在美國,按期給她寄錢🌵。她現在一個人過,吃穿不愁。她很少自己做飯🏤,都是到糧店買饅頭,買烙餅♢↕️,買面條👆🏼。她有個外甥女,是個時裝模特兒,常來看她,很漂亮。這外甥女,樓裏很多人都認識👩🏼😻。她和外甥女上電梯,有人招呼外甥女:“你來了!”——“我每星期都來。”丁大媽說:“來看我!”非常得意。丁大媽活得非常得意,因此她雄赳赳氣昂昂⛰。

    羅大媽是個高個兒,水蛇腰。她走路也很快,但和丁大媽不一樣:丁大媽大踏步,羅大媽步子小🚲。丁大媽前後甩胳臂,羅大媽胳臂在小腹前左右搖。她每天“晨練”,走很長一段,扭著腰👮🏿,搖著胳臂。羅大媽沒牙🔂,但是乍看看不出來,她的嘴很小,嘴唇很薄🏊🏿‍♂️。她這個歲數——她也就是五十出頭吧,不應該把牙都掉光了,想是牙有病👰🏽,拔掉的🤽🏽‍♂️。沒牙,可是話很多🧎🏻‍➡️,是個連片子嘴🦹🏼‍♀️。

    喬大媽一頭銀灰色的卷發,天生的卷🦣。氣色很好👮🏻‍♂️。她活得興致勃勃🧛🏽‍♂️。她起得很早🤹🏼‍♂️,每天到天壇公園“晨練”🫄🏻,打一趟太極拳,練一遍鶴翔功,遛一個大彎。然後順便到法華寺菜市場買一提兜菜回來。她愛做飯,做北京“吃兒”。蒸素餡包子,炒疙瘩,搖棒子面嘎嘎……她對自己做的飯非常得意🧝🏿‍♂️。“我蒸的包子,好吃極了!”“我炒的疙瘩,好吃極了👋🏼🌈!”“我搖的嘎嘎👮🏽,好吃極了🪛!”她間長不短去給她的孫子做一頓中午飯🙌🏻。他兒子兒媳婦不跟她一起住,單過。兒子兒媳是“雙職工”🤜🏼🏃‍♂️,中午顧不上給孩子做飯。“老讓孩子吃方便面,那哪成🧂!”她愛養花🤲🏼,陽臺上都是花🎂。她從天壇東門買回來一大把芍藥骨朵,深紫色的。“能開一個月!”

    大媽們常在傳達室外面院子裏聚在一起閑聊天🧑🏿‍🏫。院子裏放著七八張小凳子、小椅子🍤🏰,她們就錯錯落落地分坐著🫸🏻。所聊的無非是一些家長裏短🌕。誰家買了一套組合櫃➛,誰家拉回來一堂沙發,哪兒買的、多少錢買的,她們都打聽得很清楚📻。誰家的孩子上“學前班”,老不去🔣,“淘著哪!”誰家倆口子吵架👩🏻‍🦼,又好啦,挎著胳臂上遊樂園啦!喬其紗現在不時興啦🤵,現在興“沙洗”……大媽們有一個好處,倒不搬弄是非。樓裏有誰家結婚,大媽們早就在院裏等著了👨🏻‍🚒。她們看紮著紅彩綢的小汽車開進來,看放鞭炮,看新娘子從汽車裏走出來,看年輕人往新娘子頭發上撒金銀色紙屑……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並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並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紮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紮。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樅,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樅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樅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樅🤲🏻,他跳下去把雞樅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幹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幹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裏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麽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滴溜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麽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裏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裏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裏的滿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斤市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裏)🗑,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裏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葵·薤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裏人🧑🏿‍🚒:“裏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迸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為羹呢?我的家鄉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裏叫做“葵花”🛣。這東西怎麽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後也還是很難下咽的。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蒙古,山西一帶叫做“蜀薊”。我們那裏叫做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前後盛開。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後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裏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那麽👨🏿‍💻,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麽東西呢🛌🏽?

    後來我讀到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吳其浚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但他並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豐瘠與民生的關系,依據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直到現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吳其浚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麽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裏,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蒓菜🐸。但我知道這不是蒓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蒓菜,而且樣子也不像。我問服務員🚵🏻‍♂️:“這是什麽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這種菜我沒有見過。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麽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麽🧗🏿,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浚為什麽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麽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詩·邠風·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後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傷根”💂🏻‍♂️,“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於篇詠㊙️。元代王禎的《農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不知怎麽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後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浚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絕了種似的。吳其浚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大概早已經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吳其浚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它並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葵就是那樣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蒙古去調查抗日戰爭時期遊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看了好多份資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於括號中註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麽東西?再說“荄”讀gai⇢,也不讀“害”呀!後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薤音xie。內蒙古、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皠”掉了。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3️⃣,非常貼切。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雲南、四川都有。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做“藠頭”。“藠”音“叫”🚣🏿‍♀️。南方的年輕人現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藠字的。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做“洋藠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頭大都是腌製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裏人則連藠頭也不認識。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藠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後望望然後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誌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藠頭的妙處💃🏿,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於動搖也!

    我寫這篇隨筆,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點生活知識。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於草木蟲魚之名↗️。這最後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並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對於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第二,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麽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許多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萵筍☝🏼,其實原來都是外國菜🧜🧑‍🤝‍🧑。西紅柿⛹🏼‍♀️、洋蔥,幾十年前中國還沒有🧑🏻‍🏭,很多人吃不慣,現在不是也都很愛吃了麽?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你當然知道,我這裏說的🪩,都是與文藝創作有點關系的問題。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本文摘自《家人閑坐燈火可親》,汪曾祺著🏃‍♂️,光明日報出版社20204月出版,定價:4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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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2021.03

      汪曾祺🏇🏻:人間知味者

      汪曾祺是散文大家,六十歲之前卻寫得很少👷。1950年之前的散文,有現代主義之風,段落很長👣,夾雜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流和懸想𓀔,受到沈從文《燭虛》《潛淵》一類散文的影響,但還處在學徒階段。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間,寫出了《國子監》那樣的佳作,好東西仍不多。其間寫得最好的,也許要算《汪曾祺全集》第十二卷所收的書信🐬。此前寫給好友朱奎元的信最多,青春的...

    • 192019.03

      汪曾祺:自報家門

      有人問我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我說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這些店鋪、這些手藝人使我深受感動💇🏽‍♂️🍃,使我聞嗅到一種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

    • 102018.01

      汪曾祺與西南聯大

      提起汪曾祺🥩,人們會想到他是沈從文先生的高足🧗🏼‍♀️,京派第四代作家的代表,但從文學成就看𓀂,汪不如沈🫶🏼。其中原因很多🧑‍🦯‍➡️,有一條常被忽視🦔👤:在沈之外💙,汪曾祺另有師法💂🏿‍♂️,故....

    • 152017.03

      凸現完整的汪曾祺

      在當代小說家中,我最喜歡汪曾祺🤏🏽,但一直感覺他是一個很難歸類的作家🥀。汪曾祺差不多是唯一一個在中國現代和當代兩個文學史時段都寫出了具有同等分量的作品的作家....

    • 162017.10

      汪曾祺的簽名本

      汪曾祺真是個好老頭。他去世這麽多年了😨,影響力還那麽大💇,生卒的紀念日總還有人記得,為他舉辦紀念活動,家鄉為他擴建文學館🌺。這些年來,一些學者和文學愛好者不....

    • 182015.12

      汪曾祺寫序

      汪曾祺一生沒有讓別人給他寫過序。他年輕時,20世紀40年代🙋🏼‍♀️,出了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收入短篇小說8篇,包括後來很有名的《雞鴨名家》和《復仇》。

    • 032022.01

      水流雲在——汪曾祺的昆明情結

      一般人都喜歡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陳小手》🫳🏻,而汪曾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卻不是這幾篇🧑🏿‍🍳,而是描寫昆明文林街叫賣聲的《職業》。這篇小說很短,不過2000余字,然而汪先生前後寫過四次🦄,第一次是上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初又寫了三次才最後定稿,也就是我們現在讀到的版本。小說發表之後,沒有太多的反響🧟🕒,編者、讀者和評論界都沒有予以關註,於是,老先生在《北京晚報》寫了篇《〈職業〉自賞》,這對於低調不喜歡張揚自己...

    • 292017.03

      汪曾祺之“芝麻”與“西瓜”

      汪曾祺對慣常意義上所謂宏大、輝煌、壯麗的東西好像不太感興趣,甚至有些犯怵🆙❇️,無從下手。

    • 132018.04

      汪曾祺的書單

      本文所涉書單不是汪先生書房中的書,而是常見於其筆下、那些對他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書。梳理一下大致可分四類:傳統文化、外國文學✌🏽、雜學📯、民間文學。筆者試著從這....

    • 312016.05

      被遮蔽的大師——論汪曾祺的價值

      有一個作家去世十八年了,他的名字反復被讀者提起,他的作品反復被重版,年年在重版🌥,甚至比他在世的時候1️⃣,出版的量還要大,我們突然意識到一個大師就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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