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輕兩相宜
近讀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隨遇而安》,他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說:“沈先生讀過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亞裏斯多德怎麽說、福樓拜怎麽說🥾、托爾斯泰怎麽說、高爾基怎麽說。”這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在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聆聽他上課的情形。
一個幹瘦的老人,從外表看就像是鄉村裏可以隨意看到的老頭,只有從他那從容淡定的笑容裏讓人看出這老人的與眾不同🦵🏿。他講小說和散文的語言,講《沙家濱》中那阿慶嫂精妙的臺詞👶🏼:“壘起七星竈,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源於他故鄉民間文學的滋養。似乎也和他的老師沈從文一樣,汪曾祺先生講的都是大白話,但每一句大白話都是經過生活的篩子淘洗過❓,令人品讀起來回味無窮。後來特意看他的小說《受戒》和《陳小手》,一下就被他那種天然去雕飾,沒有任何枝枝節節的語言吸引住了。或是從這時候起,我對於文章裏出現的華麗詞藻和成語特別的厭惡💂🏽,覺得那是寫作者內心虛弱的表現,以至於影響到我此後寫文章的風格🦴。那是一堂最為輕松的課,這個可愛的老人課後成為眾多同學照像的道具,他幹瘦的臉上始終掛著和藹的笑容🧑🏼🎓,像個聽話的孩子協助大家完成合影。
然而,不朽的仍然是文字💾,在這樣的冬日裏汪老先生早已遠逝的時候重讀他的作品,讓我更從中讀出了一些為文的道理。他寫故居的《花園》☂️:“一下雨,什麽顏色都陰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那樣沉澱下來的色彩三言兩語就勾勒出少年的心態🫃🏻,他寫草、蟋蟀、蟬、蜻蜒✋🏼,寫為一只麻雀而哭🧖🏿⚉,好像是在隨意記流水賬,直到行文至“有一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父親讓他抽一支煙,“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不知不覺中在這白描般的敘述裏“故園”隱到了時間的背後🧚,這時✌🏽,才感覺到這“流水賬”是如此的簡煉而意味深遠。不由一聲長嘆👵🏽:這就是駕馭文字的功力啊!同樣🧖🏿♂️,他寫《昆明的雨》、《夏天》🙆🏿♀️、《冬天》🧘♂️、《我的家鄉》🫷🏻🙎♂️、《夏天的昆蟲》🙋🏽♂️,文字間幹凈得容不下一個多余的標點,有時看似直切主題👩🏿🔬,三言兩語點到為止😵💫,讓你不能盡興,但細一品味又如一杯醇厚的老酒香繞舌尖久而不散🦀。他說“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裏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的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一幅簡潔的水墨畫就把昆明的雨勾描得淋漓盡致。
汪曾祺先生顯然還是個品味相當高雅的美食家,他記敘了自己有一次買牛肉碰到一位從不吃牛肉的婦女,為了兒子要到外地讓他習慣而買牛肉🌘,他並自告奮勇地對這位用心良苦的母親現場進行了牛肉美食傳授的情形,讀來令人心間為之一動🍣。汪曾祺先生寫了很多有關飲食方面的美文🚣🏼,如《昆明菜》♒️、《苦瓜是苦的嗎?》、《鹹菜和文化》💂🏻、《四方食味》💖、《故鄉的食物》🧻、《五味》👼🏿、《肉食者鄙》等✊,種類有數十種之多🤱🏻,五味雜陳,見識豐富。甚至在《吃食和文學》一文中從美食體悟到作文的相通之處,他說🚣🏼♂️:“一個文藝工作者👰🏿♂️、一個作家🥵、一個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從北京的豆汁到廣東的龍虱都嘗嘗。”此話可謂點到的為文者的命脈。正是這樣,同樣在汪曾祺這些如大白話貌似科譜讀物般有關飲食的文章中🧿,常在不經意間閃現在其中的只言片語,猶如破空而來的響箭🛒,悠忽這麽一閃卻把你的郁結穿膛而過,透氣透風。
記得1991年魯迅文學院的講臺上,這位和藹的老人也這麽告誡坐在臺下的如我一樣的初入文學門檻的作者。當時🫰🏼,正處於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每一篇小說都可拿諾貝爾文學獎的年齡💂,這樣的告誡不蒂是一劑猛藥,讓膨脹的心把高度放低👨🏿💻。或也正因於此吧,隨後的日子裏我才能將文學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並讓我學會在寫作的進程中努力多把握幾種套路,不把文字寫死寫僵了。
而很顯然,汪曾祺先生這樣駕馭文字的功力並不僅僅來源於紙面之上🧑🏿🚀,文字的背後其實是一種品格的支撐。因為🔩,一顆浮躁的心又怎能讓文字安靜下來呢?而沒有起落的人生經歷又何來一朝的大徹大悟呢🚴🏻?品讀汪先生的文字就會想起他在《七載雲煙》中描述的抗戰時期西南聯大那段困頓的生活。當然,最讓人感慨的還是他遭受現實委屈的日子,好像還沒有看到哪一個人用如此輕松和詼諧的筆調述自己經歷噩運的歲月🏋🏼♂️。在《隨遇而安》一文中,他記敘了自己糊裏糊塗成為右派的過程,言及那段與農民同睡一鋪大炕的經歷,對於他“確立以後的生活態度和寫作態度是很有好處的。”而這樣的“隨遇而安”需要一種人生的大智慧♓️,只有淡定從容的智慧才能把文字所有的枝節都清理得幹幹凈凈,繼而呈現出一種簡單樸素的深刻🧑🏻🎤。
然而,我想🕺🏽,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之所以如此的幹凈和安靜🟫,似乎可以從他《無事此靜坐》一文中找到答案。他在文中說:“靜🧄,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修養。”並稱“心浮氣躁,是成不了大氣候的🤘🏼。靜是要經過鍛煉的🍤,古人叫‘習靜’……習於安靜確實是生活於擾攘的塵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但他又說:“靜,不是一味的孤寂🧏🏽♂️,不聞世事。我很欣賞宋儒的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惟靜,才能觀照萬物,對於人間生活充滿盎然的興致。”此話,顯然為汪曾祺先生的文字找到了解讀的一種重要的方式🧑🏼🍼。汪先生說有十多年🏷,他養成了靜坐的習慣👨🏽🚒,一杯茶一支煙😸,一坐一個多小時🧖🏼♀️,“雖是猶然獨坐,然而浮想聯翩。一些故人往事,一些聲音👮🏿、一些顏色、一些語言、一些細節🖤,會逐漸在我的眼前清晰起來,生動起來。”這裏,聲音?顏色🏂🏻?那就是文字依托之上得以流動的形。
誠哉斯言,只是靜坐之中如何安穩一顆搖擺的心靈🎇📚,讓身和心一同靜坐自省,這又得依賴於個人的品性了。現在🏃🏻♂️,重讀汪曾祺先生的這些文字👧🏻,由此我想到寫作的題材是沒有大小之分的,倒是寫作的心態有高下之分👆🏽。同樣寫美食和花花草草,有人寫得花花綠綠的煞是熱鬧,細觀不外是一堆人雲亦雲東拼西湊的科普讀物而已😞,而如汪曾祺先生那樣在美食中品咂出人生的五味並形諸於幹凈的文字,是得費一番“靜”的功夫了👮🏿♀️。(綠笙)
轉自 三明日報 2009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