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1938年秋天,殷海光終於進入他向往的西南聯合大學哲學系讀書🥫🚵🏽♂️。此後🚣🏿,他在西南聯大整整度過七年漫長的歲月。回憶西南聯大的生活,使殷海光常帶著憶念,帶著興奮,也帶著已逝的惆悵。殷海光的學生陳鼓應整理的《殷海光最後的話語——春蠶吐絲》,其中有一章專門記述了殷海光大學時代的生活,這段生活奠定了殷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的精神底色,也孕育了其自由探尋真理的心靈和反抗威權統治的心誌。
晚年殷海光在病榻上曾對其弟子說,當年他選了鄭昕的哲學概論👨🏽⚖️,鄭昕是德國留學生,對康德有很深刻的研究。鄭昕在學生堆中發現殷海光也在聽他的哲學概論🗝,就對殷海光說:“你不用上我的課,自己看書就好了。”殷海光照他的話做。到學期末🐜,殷海光的哲學概論得最高分。殷海光又選了金嶽霖的基本邏輯⚓️,金先生看見他來上課,對他說👨:“我的課你不必上了,王憲鈞先生剛剛從奧國回來🕜,他講得一定比我好,你去聽他的吧!”結果殷海光去聽王憲鈞的課。
哲學系每兩個禮拜有一次討論會,老師上臺講話🌰,學生也可以上臺講話。研究黑格爾的賀麟教授有一天講了一個叫“論超時空”的題目👨🏻🦰,賀先生講了半天,金嶽霖先生起立發問,他問賀,什麽叫時🫸?什麽叫空?怎麽個超法?賀答他的問題,答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最後🤶,金先生起立說💐:“對不起!”戴上帽子就走了。金先生認為賀的物理學不行,時空的問題根本搞不清楚,再說,也不過是搬弄幾個空名詞,耍文字遊戲而已。所以就很禮貌地離開還沒有結束的討論會了。這兒,在學問面前💴,沒有敷衍,也沒有人情。
從殷海光先生回憶的這些細節中,我們可以赫然感知到西南聯大之所以成就一大批人文學者和科學家的內在根由之一了🚄,那就是作為學問中人在知識面前的誠實,金嶽霖既可以坦然承認自己在邏輯學的講授和研究方面跟新回國的同事相比存在差距,因而鼓勵自己激賞的學生去接受最好的專業訓練,同時又會在公共的學術場合不留情面地與有一定資歷的同事辯難😛。這無疑是向學生表明在知識和真理的探索面前,無論是教授,還是學生,都是在人格上平等的,而這種人格上的平等🧑🏼🌾,並不意味著聯大教授固守一種扁平化的民主模式,從而在價值相對主義或虛假的多元論的前提下🆕,將學術的卓越與學術的平庸混為一談。事實上,通過西南聯大各種形式的學術共同體的組織和交流💂🏽♂️,以及充分的閑暇與非功利、非正式的學術漫談👨🏿✈️,一流學者的權威正是從中破土而出,權威並不是壓製學術自由表達和爭論的學閥🖕,而是捍衛學術尊嚴和營造良好學術氛圍的知識領袖🙇🏼。這是韋伯在《學術作為一種誌業》中提出的學者應該遵守的知識上的誠實原則,也是孔子所言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橫豎是水,可以相通👳♀️💖。
與此相對應的就是西南聯大教授在政治權力面前的學術獨立精神👨🏼🦳。晚年殷海光懷念那種精神的情調,身體力行地在戒嚴時期的臺灣捍衛一個知識人最後的尊嚴🛍。據他的講述,那時的士大夫還保持著一股清流🐷,士人保守著一些觀念,他們有所不為♏️。他們認為學術至上,愛惜清高,鼓勵讀書🫸🏻🏚,對於大官實在瞧不起。在西南聯大🛴,有一天,有一位重慶的大官來演講,他不知風色🤟🏻,站在臺上大發議論🤹。學生站著,雙手插在褲袋裏𓀘,東倒西歪,從後一排起,漸漸溜掉了。大學生以為當大學教授最好,要麽做些文化事業,從沒想到要去當官,如果有這個心思的話,這在學生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當然🪯,他們對於真正有學問、有抱負❕,獻身抗戰的教授🤣,像張蔭麟先生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做事,倒也尊敬,不過這是極少有的例外🙅🏽🚆。受到北平一帶學人獨立精神的影響,那時西南聯大的學生聽說中央大學的教授把大官給他的名片💇🏻♂️、請帖壓在玻璃板下,向人顯示他的交遊和重要性,引為笑談。南北學風的不同🤖🪹,由此可見一斑✤。
文化比權力更有尊嚴,學者比官僚更有地位,只有在這種社會氛圍和學術風氣下,知識的尊嚴才能得到真正的維護,在一個威權時代,殷海光認為學人能夠做到有所不為,其實也是在間接地捍衛學術獨立之精神💆🏼,同時也是在堅守人格之底線,教授群體的這種努力對於學生自然有典範作用,青年學者的風骨就是在這樣言傳身教和潛移默化之中涵泳而成🤘🏿。在這樣一種風氣彌漫的大學校園🔮,奔競鉆營之徒,苟且塞責之流,即使偶或有之🕝,也不敢招搖過市🥂👩🏫,在價值上無法自圓其說🤦🏼,也就不能形成氣候,可以說這種對做公務員直至升官發財為人生目標的價值取向的極度鄙視✌🏿,從消極的層面營造了校園裏單純而自由的讀書氣氛🐵🚓。學者跟政治權力的刻意疏離,乃至悍然批判,都在向學生傳遞一種生生不息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的核心就是學術文化是比政治權力更有意義和價值的存在🦶🏻。
殷海光的西南聯大印象,在何兆武先生的口述史《上學記》裏有充分的印證,同樣長期浸淫於聯大校園的自由獨立氣氛中的何先生,曾對采訪者文靖一字一句地強調:“我以為,一個所謂好的體製應該是最大限度地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而個人的獨創能力實際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如果大家都只會念經、背經,開口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誠哉斯言!
(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師)
轉自 東方早報 2011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