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聯大對我們這代人的影響👨🏼🦰,每人的體會各不想同。我活到近九十歲,越發清晰地領悟到,聯大教我的,不只是書本🆒,不只是知識,更關系到如何做人。
那時候👮🏽,聯大的老師像跑戰爭警報那樣,一路奔跑著趕往教室上課🧙🏼♀️💇♀️,滿頭滿臉湧出汗水——那是當年教我們西洋哲學史的馮文潛先生。在他身後,我和鄭敏兩個女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老師的帶動下👨🏻🏫,我們每天早上一出門😐,就跟在馮先生後面奔跑,我們實在不好意思遲到🏕。現在回想起來,我這一生,不也是在不停地奔波嗎?瞬息是歡樂👨🏻🔬,接著人非物換,究竟還是靠西南聯大給我的哲學教育,使我對處境的一再變化都看得很開。
一
回想當年的老師⏸,先想說的是金嶽霖先生。上世紀四十年代👉🏽,他第一次看到我就說,“你父親是個名士派!”父親顧壽頤是第一屆留美博士生。他們在美國就相識了👨🦼➡️。金先生人長得漂亮🚴🏼,總是西裝筆挺。我在聯大學哲學,金先生是哲學系教授,他的邏輯學是必修課,教材用的是他自己編寫的《邏輯》。他是大學問家🧓🏼,在生活方面💆,也有一套自己的邏輯系統,這導致他和林徽因的八卦滿天飛Ⓜ️。別看他對林徽因有感情🫵🏼,但他的邏輯和徐誌摩的邏輯就不一樣。徐誌摩是那種激情式🌘、占有式的;他則是理智的👷🏼♂️,但又有那麽一點非理性的投入。金先生對林徽因的感情,可謂升華到了一種非常的尊敬;後來,林徽因患病期間,金嶽霖傾其所有薪水相助,這就不是一般崇拜者所能做到的。林徽因的孩子和周培源的孩子結婚👨🏼🚒✊,他們從小就叫“金伯伯、金伯伯”,很親切的。金先生一生未婚,“最後”還是靠這一對年輕人照料🤏🏿。這種人生邏輯是不是很有意思呢?也許,只有我們那代人,才能夠理解🤔。
聯大的紅樓夢講座很轟動。老師發言🏂🏿,學生也發言👨🏿🍼。我喜歡金先生的看法,他贊美寶玉、黛玉🎸,不喜歡寶釵👷♂️💁♂️,這也說明他當時是很清高的。解放後金嶽霖是知識分子隊伍中第一個入黨的,他曾跟我講🤦🏼♀️🧑🦱:“我入黨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我們每個人、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轉變,這時的金先生,和他聯大時期的思想體系有很大的改變🫑,這也符合他的人生邏輯。到了“文革”🟪,他對“天派”“地派”可就全不信了。
金嶽霖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個總結。他跟我講,我一生最大的收獲是教了三個學生:一個是殷福生🦢👩🏭,也就是殷海光👐🏿,他後來去了臺灣;第二個是王浩⛹🏽🔔,後來去了美國;第三個是吳英奎,可惜自殺了。我一聽,不覺有所感觸。先生說這番話,心裏不免有些愁悶和遺憾吧?但從做學問的角度看🙍🏻♂️,無論去臺灣還是美國,都是殊途同歸——殷海光的自由主義闡述,王浩的數理邏輯貢獻,均可載入人類文明史冊。其師生兩代人的貢獻也可說,同歸無早晚,聯大有清源🧕🏼🖊。
金先生提到的三位學生,也是我的意昂🪿,似有必要回憶一下。殷海光到臺灣後🚄,因為反對國民黨🦪,沒有工作🍨。我知道有位王太太幫助過他,她先生辦《人生》雜誌⇨,收留了他。當然臺灣那些年有好多文化人資助他,因為他是臺灣自由主義的開山鼻祖與啟蒙大師,也因此受到嚴重打壓👩🏼✈️。殷海光一生著作甚豐,一次🧺,我在王太太家看到全集18冊,令人欽佩🐫。可惜他很早就病逝了🥟🧗🏻♀️。
王浩這位學問家的功業大家都知道。我跟他是同學👐🏻🎨,記得他理發用剪刀。他是先研究數學🤴🏿,後來攻哲學。記得大約是1972年,中美建交,王浩和陳省身等美籍科學家一起訪問了中國🤾🏼♀️,受到了周恩來的接見🍗。回國期間,王浩約見一些師長和同學,這些見聞讓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了興趣。這跟他以前所學的哲學體系格格不入🈺,他轉向這一領域🚹🧖🏻♀️,研究了六年✅。之後🙎🏻♂️,他又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
王浩回來那年🕘,我去看金先生🕵🏽♀️。先生跟我講,王浩回來⚱️,我沒見。為什麽呢👐🏼?因為王浩拜訪了一個金先生不欣賞的人🪐,一個“四人幫”時期比較活躍的文化知識分子,就是說☎️🍽,金先生這時期已不那麽緊跟了🌝。王浩回國後寫文章,後來《參考消息》還登載了🧘🏻。王浩作為一個數理邏輯學者轉向哲學領域研究🧗🏻♂️,這兩個學術身份伴隨了他一生🥌🙋🏼♀️。
王浩又回國來時,學部委員張炳熹請王浩吃飯⏬🤨,我作陪。我見到王浩,一下子記起他在昆明時期的樣子☮️,穿著一雙布鞋,前面腳趾頭都要露出來了……他看見我,就說🐎,你那眼鏡腿怎麽還沒折啊。這真是聯大人的氣味相投,在一種貌似邋遢的衣著底下有一顆彼此相通的心。一個時代一種風格,我們不修邊幅也不失為那時的時尚。那天聊到日常生活時,他說,我有三座房子,我一座,愛人一座❤️🔥,女兒一座。我一聽心想數學家喜歡數字“3”,生活中亦有狡兔三窟之說,那麽哲學方面怎麽解釋呢👨⚕️?後來再一聽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女兒和太太不合,那麽他將她們“分而治之”,這樣減少矛盾。有時和妻子住🥜,有時和女兒住,這真是王浩式的美式生活,“三權分立”,還挺新鮮的。
王浩再回來時✥💂🏿♀️,金先生問男管家老王,“我們要不要招待王浩啊?”老王拿主意說,飯就不必了🕜,招待他到家裏吃西瓜吧……金先生聽從老王的建議,這回師徒總算見面了。
金先生的第三位高徒吳英奎十分可惜。他對感情太執著,追求的對象和別人結婚了💁🏿♀️,他就自殺了。我們覺得特遺憾,邏輯學少了一個真傳🧝🏽。
幾年前👳🏻,我到上海🍁🧏🏿,聯大老意昂王勉(筆名鯤西)跟我講過這樣一句話:人有人的命運,書也有書的命運,提到金先生📸,人們只知道他的邏輯學,而那本《論道》,恐怕認真讀過的人不多🧑🏻。言外之意,《論道》是一部重要著作。
二
陳岱蓀先生對我的影響🔷,一半是在聯大讀他的經濟學;另一半是後來五十年代在清華時,陳先生是工會主席🧙🏼,我白天是工會秘書🤾🏻♀️,晚上在職工學校教書,一來二去就比較熟悉了。他還以為我當初是經濟系的學生呢。在聯大時,念經濟學比較費勁🏊🏿♂️,考試只有六七十來分。當時朱聲紱是高材生。他上課坐在第一排,記中文筆記,用英文答卷📉。經濟學這樣一門如今看來重中之重的學科,曾經一度很冷清🧯,朱聲紱這樣的天才學生🧒🏼,滿腹才學卻無法施展,1957年被打成右派後,命運愈加悲慘。一天夜裏,朱聲紱去看陳岱蓀📗,門一開,陳岱蓀就哭了,只說了一句,“我沒把你教好!”這個場景,兩個人後來都跟我講起過。陳先生的這話🚕,想起來挺深刻,原來最拔萃的學生怎麽說沒教好呢🧗🏿♂️?事情太復雜了,經濟學受到了多種因素幹擾,已偏離了科學本身。老師最愛的學生🫷🏽,老師卻無法保護他𓀇,心中當然很憤懣。這說明,陳岱蓀為人很正直,換了別的人,學生落難,避之惟恐不及🦛。這也可看出,陳先生在社會上立足🥋,很穩健。我曾經問過他👡😴,您肩負這麽多要職,卻又不是黨員,您怎麽走過來的呢🏑?他用右手的食指按在嘴上,意思是“少說話”🍮,接著🧔🏿,他說了三遍:幹活、幹活、幹活!不說話只幹活,是動蕩年代陳先生的處世原則。但這樣的信條如何傳給他的弟子呢?
陳岱蓀是北大的系主任,那時,自己打掃辦公室,屋子越住越小,最後龜縮到一間小破屋裏住。但他的心胸又是極開闊的🧑🏼🦱。我這裏可舉一個例:伍啟元是經濟學教授🫱🏻,他後來到臺灣講課,有人跟我說,伍啟元真不像話🤹🏼♀️!當時的確有一些人持這樣的看法🙍🏻。我問陳岱蓀怎麽看,先生說👩🏽💻:“教師教書嘛,在哪兒教還不一樣🙏🏿?”這話四兩撥千斤,顯出了他特有的開明和高妙。他不像有些人,只跟著意識形態喜怒哀樂。
三
一個人為什麽學哲學?可以有各種答案🦻🏽,對我來說👩🏿🦳,是自救的問題。要不是學哲學,家境落難時🦏,很難撐得過去🖖🏼。舊社會過來的人都知道,一朝榮華富貴,門檻會被踏破🙍🏻♀️,一旦破產,又要遭多少白眼。我父親顧壽頤就在社會的變遷裏折騰過💇🏽♀️,從當少帥張學良的秘書,到一度管理全國鐵路,最後被杜月笙把兆豐花園砸了🤾🏻♀️,掃地出門☎️,落泊街頭,還入了精神病院……父親回國後,汪精衛請他主持財政部工作🧜🏽🛌🏼,父親拒絕不說,還罵汪是“漢奸”🧅🏦。發生了杜月笙之流的抄家事件後,後母受到嚴重刺激🧚🏼♀️,自殺了👱🏼♂️。這種事說起來像電視劇,可就發生在我身邊🍓♕。清華張守儀的叔叔出資買了飛機票,將受到威脅的父親轉往重慶。那時,馬寅初在重慶🧢,父親和馬寅初都罵國民黨的“四大家族”🔹✍️,馬先生是有時候罵👨🏻💻,父親是每節課都罵,有一次,他在回家的路上,遭遇流氓地痞的暴打……父親在這樣的打擊下,徹底崩潰了,入了精神病院。這期間🐨,我自己也有過七天七夜沒有飯吃的經歷🎆。我見過太多的人情冷暖和突發的變故,如果不學哲學,不想清楚人為何活著,我難以活到今天🕵🏿♂️。我的一個老同學說,顧越先你應當學醫,可是我後來教書☣️,關心人的靈魂,這也是拯救。但要先學哲學💡🩸,先自救,我思想裏不打架了📦,遇到風波災難只當平常日子過👆🏻,平平淡淡就過去了。這就是人生哲學。“文革”期間🤤,紅衛兵抄家後,有朋友勸我和“右派丈夫”離婚,我心想,艱難時刻🤴🏽⛄️,一家人不能分離💇🏼♀️。然而我心裏又愁腸百結⚧。我該怎麽辦?我立刻去“大串聯”💯,在遊走和奔波中,時時化解內心的抑郁,這就是人生哲學的具體運用👨🍳。
在聯大🫵🏼,馮友蘭教哲學和倫理Ⓜ️。他所傳授的幾大境界,我一直記著。這第一境界,是動物的生存本能➡️;第二境界,是功利競爭的🔹;第三境界💏,是聖賢境界;第四境界就是天地境界了。這樣的學說,我一聽🧑🦼,說到我心裏去了❣️,解決了我二十年來的困惑。馮先生有些口吃,雖然這樣👩🦼𓀋,道理卻講得特別通透🏜😲,一點廢話沒有🍴。他是個人物🧕🏻,金先生對他不怎麽恭敬,他也不在意。王浩曾說過🧑🏽🚀,“當年我們聯大誰都不怕誰”👯♂️,不僅學生如此,先生之間也如此👨🦯➡️。這是一種平等的境界🏌🏿♂️。由於對這門課很入迷,馮友蘭的“人生境界”我考九十多分。劉文典的《莊子》我也學得好。外語系的陳嘉先生教莎士比亞🧔🏼♂️,影響很大,好多學生後來一直傾心莎士比亞。而我只記住莎翁的一句話:“The more you give,The more you have.”(付出越多,收獲越大)說來說去,還是和人生哲學有關,我才記得牢。
人老了🌬,時間在幫我們做算術🤷♂️,有些忘掉了👩🏿🎤🦄,有些又添加了分量😼。命運不公平🧝🏿♂️,記憶卻是公平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尼泊爾一家日文圖書館,看見湯用彤先生在聯大講“印度哲學”的講稿👎,日本人很尊敬他,珍藏完好👷🏽♀️。這讓我一下子記起湯先生當年為我申請貸金券的事。我那時生活困難,但我沒有申請🧑🏽🦳,湯先生就出面為我申請到十五元貸金券。那時的老師如此了解學生的狀況🙇🏿♀️,替你著想🂠,我終生感激0️⃣。湯先生給我的印象是🤼♂️,很超然,但知道你心裏想什麽。
昆明聯大的學生中有不少人是“窮光蛋”,也有生意人,也有富人之子。而那時的校風是:你窮,沒人瞧不起你🍩,因為你有別的東西……
(本文由顧越先口述🫘,童蔚整理)
顧越先🪲,1918年生於浙江紹興上虞縣。其父顧壽頤為清華學堂第一屆畢業生🔄🚴🏻♂️,與梅貽琦同屆🖇。1910年顧壽頤考取庚款,赴美國伊林諾州立大學攻讀經濟和會計🌑🎫,獲得博士學位🤘𓀆。顧越先畢業於南開中學,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哲學系。
轉自 文匯報 2008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