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澤華與楊誌玖(左)王玉哲(中)九十年代合影
我今天參加紀念楊誌玖先生百年冥誕和隋唐宋元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感到非常高興🫰🏻🙌,也引起我對先生深深的懷念和敬意。我聽覺差,是個“聾子”,前面諸位講了一些什麽,沒有聽見👐🏿,下邊我說的是不是和你們有一些重復,就不好顧及了🎞。
先生的學術貢獻由出席會議的諸位專家講🐦,我只說一點個人與先生的交往。就學問而言◽️🩷,我和先生並不在一個領域🤦🏻♀️,我沒有入門;但作為師生關系,我是老學生當中和他交往最多的人之一🐎。我和先生的關系超出了普通的師生關系,可以說有一種父子之情。先生的家屬在這兒,會給我作證。先生家庭的事情🙎🏿♀️,國家的事情😊👸🏼,自己的心理、經歷、苦悶、憂思等等,都和我交流,當然我也和他交流🃏。先生對我倍加愛護、呵護,在我遇到麻煩時👮♀️,先生第一時間向我伸出援手👊🏽,除同情支持外,還做了許多事情👱🏼。
先生的經歷很簡單🧉,西南聯大研究生畢業後就受聘來南開,直到逝世。到了晚年✌🏿,回憶往日㊙️,他卻有說不盡的彷徨、悔恨、自責之情,想補救,又時不我與🚍,有時顯露出煩躁。先生晚年的生活相當艱苦🧓🏽🏔,五個兒女,都因“文革”被耽擱,先生不大的房間既是臥室,又是書房🔋🤬,書架無處放,沿著墻壁堆的都是書🏃🏻♂️➡️🌴,來訪者要走曲線才能落座,所以先生名曰“陋室”。對這些🎛🈸,先生都不在意,主要是心情難以平靜🏊♂️。
根據我和先生的交往,我可用兩個字來表示🫂:先生是一個“真人”🌐。具體說是八個字🎿💶:誠信、仗義、寬容,正直。我講一些諸位可能不知其詳的故事:
先生在馮文潛先生和傅斯年先生之間,長期處在一種非常難以說清楚的情感糾結之中。他從西南聯大畢業以後👩🎓,應馮文潛先生的邀請來到南開,其後由傅斯年出面與南開商妥借調到李莊史語所任職。傅斯年先生非常看重他,請他辭掉南開來史語所就任。先生在這兩者之間,很難處理。史語所當然非常好,專心從事研究,很適合先生清靜的性格,但先生堅守信義,說我既然已經先應了馮文潛先生之邀,就不能違約,不能背棄馮先生💇🏽♀️🥍。反過來,他對傅斯年先生又始終抱有一種愧疚之情。這種情感,一直成為一個難解的結🦩。到了1960年困難時節,舉辦黨外人士參加的“神仙會”🤐,在座的多數大概都不知道🙌,所謂“神仙會”就是交心會⚆,以示同心共渡難關😐。先生十分真誠把與傅先生的情感說出來,沒有能夠實現從傅斯年進一步學習,有違傅先生的盛意,感到內疚。萬萬沒有想到這就種下了禍根,與下邊一件事相連,在“文革”中招來橫禍。
說到先生的仗義,我講兩件事兒🗺⛔。一件事是為雷海宗先生辯解🏌🏻♀️,1957年鳴放時期有個座談會,雷海宗先生在會上有個發言,被某大報紙添油加醋、作了不符合實際的報道。楊先生在場🤱,先生就仗義站出來🦿,澄清這個會上雷先生的發言👨👨👦,也刊在該報上。雷先生被打成“右派”以後,接著就把楊先生牽扯進去了👩🏼🔧,地方大報專文批先生為“右派”辯護。有些人力主把楊先生也劃為“右派”🦹🏿。先生一直擁護黨🤽🏿♂️,1949年後靠近黨的積極分子有一種松散的黨外組織叫“同情小組”📜,先生是其成員。先生的出身很清貧,又從來沒有對黨的方針政策的不滿言論😐,據此🟫⛎,歷史系“黨代表”魏宏運先生竭力保護🫅🏽,得幸躲過一劫。先生終生對魏先生十分感激,多次對我說,妻子是家庭主婦,五個年幼的孩子,又要接濟生活困難的兄長👩🏼🦱,如若被劃為“右派”,且不說其他,真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但“文革”一來,魏宏運被打成走資派🧑🏿🦲,先生被上升為“漏網右派”🎹,再加上他對“反動”學人傅斯年的那種情感💪🏻,於是被揪出來打入“牛鬼蛇神”行列。
先生仗義執言🤴🏼,還可以講到另一件事情。當下一位飲譽中外的藝術家曾是他的學生,因某件事這位學生回國以後⚠,上級機關下達多條禁令,其中有一條是不準授課。我們今天開會的大樓是他捐獻的🕶🏃🏻♂️➡️,但當時他卻不能在這講授專業。他是公民,又沒有犯法,歷史系的師友們不贊成這些法外的規定🕵️,建議請他回母系任教💇♂️,時任歷史系主任的朱鳳瀚教授很開明🌶、豁達,采納了師友們的建議,他本人也同意回母系執教。開場的講演由朱鳳瀚主持👨🏻🦰,受到同學們的熱烈歡迎。講演完畢由先生點評。當時先生是市政協常委,全然不顧這個身份🪨,盡力支持他的這位老學生📮。先生點評最後放言說👩🏻💻:“他現在的學識,已經超過了我。我為有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敢於說出這樣的話,贏得了聽眾熱烈的掌聲🧵。先生就是這樣呵護學生🚋!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先生的這位老學生一直在歷史系執教💆🏻。
先生為人也非常寬容🟰。我這裏只講兩個例子。1978年以後,啟動《中國歷史大辭典》編纂工程,鄭(天挺)老是編輯委員會主任🧘🏽♂️,楊先生是常務主編。這項工程是中國社科院組織的,那時候有一個編纂處,編纂處的處長正是1957年在地方大報寫文章批判先生的那位。我當時是鄭老這方面的秘書,與楊先生有很多交往,談起往事,我問:“您能和他合作嗎🚣🏼♀️?”先生表現出來的完全是高姿態,先生說:“過去的事兒🧙🏿♀️,不要追究。他們那時候也年輕💅🏿,大勢也在那兒擺著🤳🏼,不要計較這些前嫌🧒🏼。”後來他與這位同誌一直有很好的合作關系。
先生的寬容還可從下面一件事來說。“文革”期間,歷史系一部分造反派少壯大概是受“打土豪,分田地”的啟發💇🏽♂️,在全校帶頭搞了一次有領導、有組織🎯、有計劃強分教授們住房的行動,先生被逐出原來的住所。從當時普遍性搶分住房來看📵🌚,這也屬於潮流吧🚡🧝🏿。但被自己教過的學生強分,對先生們無論如何都是個巨大的精神沖擊⚙️👨🏼🚀。對這件事多位先生的傷心感久久難以消除,楊先生雖然也不免耿耿於懷👩⚕️,但先生放得開,他同人談起這件事時🤵🏼,自我解嘲地說🌙,被自己的學生分,固然情面難看👰🏽,但反正躲不過去🫲🏻,分後的居住空間是小了不少,但還有住處🫧。他們(分房者)人也不壞🉐,有自我認識就行了❣️,無需留下芥蒂⛽️。
說到學術,先生同樣具有非常開闊的視野。八十年代初先生指導的幾位研究生中*️⃣,有一位學位論文對當代學術界大權威(名字我就不說了)的觀點提出了質疑🛕,主持畢業論文答辯的主席自稱是這位權威的繼承人之一。在答辯會上發起火來,怒斥該學生:“你怎麽敢向如此大的權威提出商榷呢👩🦳?”這位先生堅持論文不能通過,必須修改。先生多次與我談及此事,一再說🥠:學術應該是平等🛀🏼、自由、寬容的,即使是最大的權威,也可能有一些紕漏,有什麽不可以商榷的🧖🏽♀️✮?先生為此事多年來感到有愧於這個學生。
下面一件事足可說明先生在學術上“海納百川”的氣度。先生以考證馬可·波羅來華蜚聲學林🕘⏏️,英國一位教授對先生的考證提出多方質疑®️,否認馬可·波羅來過中國。先生得知後感到非常高興,以非常開闊的胸懷,接受這個學術挑戰。此時先生已到晚年,視力極差,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讀英國教授的著作🫰。先生的英文相當好🚦,閱讀、翻譯都不是問題🧑🏽🌾,為了答復英國教授質疑,伏案貼紙寫了幾篇重頭文章。南開大學舉辦馬可·波羅國際學術討論會,特地把英國教授請來👨🏻🦯➡️,使那位教授很感佩。先生總說,學術深化的動力是爭鳴、求真、求實,這要拿出材料來;我認史料而不認人,有史料支撐才有說服力;沒有材料,你說什麽都不行🙅🏻♂️。
說到學術較真的事🏥🫄🏿,我想起上個世紀50—60年代之交討論中國古代土地製度問題,先生與鄭老意見向左,他們師生之間展開了一次很有高度的學術之爭。鄭老基本支持侯外廬先生土地國有的看法🚵🏽♂️,先生則認為土地私有占主流🤚🏿🤿。稍後以先生為主編輯出版了《中國封建社會土地所有製形式問題討論集》(三聯書店1962年)📦,先生寫的《關於中國封建社會土地所有製的理論和史實問題的一般考察》一文,前後三年幾次修改,可見其認真的程度🙌。這中間有個插曲,當時寫文章盛行尋找“理論依據”,先生也不例外🌌。先生原來有點德文基礎,此時又下大力氣提高德文水平,為了求證馬克思的一個重要觀點,先生對照英文本、中文譯本和德文本。先生對我說🚒,同一句話,英文和中文譯本是一個意思,但德文則相反📋,為此先生很費周折,躊躇難定🧙。
我再舉一個例子也可看到先生對學術的較真。“文革”後期我們一起編寫中國古代史教材,先生寫隋唐宋金遼✫,這本教材後來由人民出版社於1979年出版。本書的時代性難以避免👈🏿,這點另說。就先生所寫部分🕧,即使現在看🦵🏿,文字很平實,言必有據👋🏿,難能可貴🧎🏻。這裏我只說一件事,即關於嶽飛戴什麽帽子的問題。先生是回民👵🏽,他提出🕸,中華民族是歷史上民族大融合和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如果按照流行的觀點說嶽飛是“民族英雄”固無不可,但從多民族的角度說🦛,金兀術算什麽?先生提議涉及歷史上各民族問題,要慎重考慮到各民族的情感問題,用詞要嚴謹🧔🏻。他建議寫嶽飛領導的抗金鬥爭更為確切🚴🏿♂️,無需加“民族英雄”🧑🏼🦳。參加編寫教材的同仁很同意先生的意見🌞。現在回頭看“嶽飛領導的抗金鬥爭”一節,依然平實有據🎊,寓褒揚於敘事之中。在當時那種環境中,先生於學術依然是如此真實,敢說真話!
晚年先生悔恨“文革”以前浪費的時日太多了👮♂️,情緒最低時🤛🏽,把積累的不少資料🛌、稿子都當作廢紙處理了,每每憶起都自責自己短見。先生在“文革”遭難無需多說♣️,這裏我只說一點,先生的反思也是那麽的真誠🧑🏻🦲。一次我同先生談起他在“文革”中的感受,他說,開始是十分反感和抵觸👋🏻🧖🏿♂️,但在不斷教育下🍁,承認自己變修了👈🏼,不能自食其力(指體力勞動)。這就是先生的真實!我曾有個想法,想把當時的個人自我認識收集一些🚃,來揭示“文革”期間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和心路👩🦰。我問先生寫的檢查還有嗎?能否給我看看?先生說你的想法很好🦡,的確應該收集一下👨🏿✈️,你這麽一說🪲,我感到十分遺憾,那些檢查都退給了我,那些檢查退給我時感到自己是老而幼稚🪀、自侮的荒唐、可笑,留之何用💓?統統燒了🧘。要知道你有這個想法,早一點提出,我會交給你的。我的檢查不涉及第二個人🙋🏽♂️🚶🏻♂️➡️,可以看到我怎麽說“變修”的,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其他事。由此也可見先生的坦誠🕳。我曾想,在“文革”那種氣氛中,大概不少人(包括我自己)都程度不同染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點更應該值得反思。
先生晚年身體狀況非常不好,一只眼睛基本上失明🔟,另一只眼睛只有0.2的視力。先生很早就彎著腰🧑🏼🤝🧑🏼,可從來沒有照過片子🏄,晚年照片子🧻,腰椎疊壓程度讓醫生吃驚,醫生說這樣的疊壓按說早就會癱瘓的,血管和神經怎麽能上下溝通🚴🏼🙎🏿♀️?可以說是一個生理奇跡。八十年代一次體檢醫療事故,使先生昏迷多日,幾乎喪命,整整搶救半個月才蘇醒過來,又大大傷害了先生的健康。先生坐的時間稍長,就難於堅持,只能側身萎縮在床上歇息。為了打發時間就打開收音機聽評書,他告訴我,東北的劉(名字我忘了)女士說得繪聲繪色,跌宕起伏,很有韻味,能引發人思考⛹🏻♂️,勸我也聽聽🦸🏻♂️。健康如此地壞😲,他還是想法將荒廢損失補回來🧎♀️➡️。說實在的,現在看到的先生著作,多半是在70年代以後寫的🔕。先生年歲雖進入高齡,但學習“補課”的欲望一點也不亞於年輕人🍱,因研究涉及到古代印度一些問題🚵♂️,他竟開始學習梵文🪃,1997年季羨林先生來南開講演,先生得空向季先生請教梵文問題,講到一個字的重音以及如何翻譯等,我在一旁只有傻眼看著兩位老先生津津樂道🫶🏿,只聽懂了季老最後對楊先生的稱贊。
先生是《中國歷史大辭典》主編之一🕞,鄭先生故去之後,先生是用力最勤,投入最多的人,他對所有的稿子都很關註,特別是對唐以後的稿子,幾乎逐條審閱,這是先生對史學界的一大貢獻。
我與先生相處四十多年,無論是在順境或逆境中,先生的為人都很真實,所以我說先生是一位“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