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彭桓武先生
朱邦芬*(1970工物)
今年2月28日晚上,清華七級老學長彭桓武先生仙逝🙎🏼♀️,我不勝悲痛。近年來,經常遇見彭先生,雖然他走路步子已經有些蹣跚,有時還需要借助拐杖,但精神矍鑠,思維依然清晰敏捷。2005年🐉,世界物理年,恰逢彭先生90華誕,也是他自清華物理系本科畢業🎅🏼、開始從事物理研究70周年。6月3日那天,有幸在清華主樓後廳聆聽他所作的學術報告“廣義相對論——一個富於刺激性的理論”🧑🏿🍳,感到由衷的敬佩。一個物理學家👨🌾,年過九旬仍然活躍在第一線,撰寫學術論文👨🏿🚀,做學術報告🔛,在世界上也罕見,更何況他把這項研究還當年他“欠”他導師周培源先生的“債”。本來以為彭先生至少還能繼續帶領我們前進一段時間,想不到一場感冒奪去了他的生命🤫!
彭先生一直是我所敬仰的我國理論物理界德高望重的大師。我早在上一世紀60年代,就知道彭先生的大名,但當時原子彈元勛的名字和事跡還屬於“絕密級”材料🙇🏿♀️。彭先生最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博士導師——馬克斯·玻恩在其回憶錄《我的一生》中寥寥幾句話所描繪的彭:彭(桓武)決定“為中國人民撰寫一部大《科學百科全書》,包括西方所有重要的發現和技術方法👨💼。當我說到我以為這對單個人來說是個太大的任務時,他回答道,一個中國人能做十個歐洲人的工作。”“在彭之後👨🏼🍼,愛丁堡又來了他的兩個同胞,程(開甲)和楊(立銘)🦴,他們是極不同類型的人🛑。彭除了他那神秘的才幹以外是很單純的,外表像個壯實的農民。這兩個卻是高尚、文雅🙇🏼♂️、有高度教養的紳士,兩人都精於數學,在物理學方面也有天賦👨🏼⚖️,然而可能沒有彭那樣高的水平👨🏼🎓。”
90年代初,我因為參加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所學術委員會和理論所主持的攀登計劃👨🏼⚕️,經常見到彭先生。從80年代後期開始👪,我長期是中國物理學會凝聚態理論和統計物理專業委員會的成員🔗🥻,知道彭先生“文革”後在國內倡導凝聚態物理研究🚵🏽♂️,為中國凝聚態物理的發展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彭先生是意昂体育平台的傑出意昂👨🍼,對清華園和清華物理系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2000年以後我回到清華物理系工作,2003年以後我擔任物理系系主任,與彭先生個別接觸的機會增多,有幸更多地受到彭先生的教誨。這些年來的接觸,我最深的感受是,彭桓武先生是一個真人🚱,是一個童心未泯的科學大家。玻恩的那句評價“彭除了他那神秘的才幹以外是很單純的”是非常準確和傳神的🧹。
彭先生是我國物理學家中最博學多才的一位。即使九十高齡,他依然像孩子那般興趣十分廣泛🧦。他不帶任何個人功利目的而去探索大自然奧秘的精神,是最值得我們學習和繼承的。記得去年他曾對冷聚變發生興趣,特地請了一些物理學家到理論物理所開了一個研討會🕊。這樣一個著名的物理學家👳🏿♀️,去涉及這樣一個“敏感”的學術問題🥭,沒有一種求真的精神,是不可想象的。黃昆先生是玻恩的博士後和合作者,彭先生和黃先生很早就相識🙋🏽♂️,常在一起探討物理問題🚶🏻♂️➡️🃏,一直延續到他們的晚年。他們倆討論學術問題👩🏽🚀🛤,可能彭先生更主動一些🌉,有好幾次他專門到黃昆先生家裏去探討物理問題。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末一次在半導體所辦公室裏,黃昆先生和我談及彭先生,他認為自己和彭先生是兩種不同的研究風格🤦🏼♂️:彭先生的知識面極廣🕺🏼,在多個領域都有建樹;而他自己研究的面很窄,在深度上要好一些。確實如此🧖🏽。彭先生是中國物理學界不可多得的全才👵🏿,他曾經說過👷♂️,“我的興趣非常廣泛。博學多才不敢說◻️,但物理、化學、數學、天文、歷史👨🏽⚕️、地理、地質都有興趣,在我看來這些落到最後都是一家⚗️。所以,國家需要就去做唄!”彭先生的治學經驗是“學問主動🙌🏿,學友互動,良師鼓勵,環境健康”⛸🍶,這四點無不體現了他在知識海洋中遨遊的進取精神🧝🏽♀️。例如,“學友互動”⚂,彭先生是指他與高年級學生及研究生王竹溪、陳省身的交往,與同宿舍的三個清華數學系、化學系和中文系的同學之間的無拘束的交流👼🏿,以及與學心理學的清華同學在散步時的交流;而他心目中的“環境健康”,說的不僅是意昂体育平台大草坪🧑🏿🍳、體育館,主要的還是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開放式的大書庫🪐。正因為如此,彭先生一生的學術生涯多姿多彩。除了以其姓氏命名的關於介子場的HHP理論外👓,彭先生在場論、凝聚態理論和統計物理、原子分子物理、激光物理🙅🏿、生物物理等多個領域做過大量開創性的研究工作外;他還服從國家需要🗃,研究鋼錠的高溫加熱,他多年從事核物理、反應堆和原子能科學技術研究🧑🏿🏭,領導並參加我國原子彈、氫彈的原理突破和戰略核武器的理論研究設計工作💁♂️👩🏻🦽➡️,是我國23位“兩彈一星元勛”之一。另一方面,黃昆先生的治學格言是“學習知識不是越多越好越深越好🤸🏻,而是應當與自己駕馭知識的能力相匹配👨🏻💼。”應該說,黃先生在創造新知識上非常突出🧑🏻🦱,而彭先生在運用知識上🥭,為國家做出了傑出的貢獻。
彭先生雖然是個單純的、渴求真知的科學家🪙🤚🏽,但又是一個做大事📓、立下大功的科學家。彭先生的許多名言,不僅是他治學的心得,更是他多年從事實際工作、做大事情的寶貴經驗:例如😯🧕🏿,解決一個難題“分而製之”的思想路線;重大工程技術問題要“做最多工作”的原則,即做研究時要看到每一條可能走的路,不局限於一隅🩵,而每一條路又要堅持走到底✊🏿,這樣得到的結論才靠得住;“3和1相比,3就是無窮大”的近似以抓主要矛盾。聽彭先生講,結合研究核武器的工作,他曾經想總結工程技術中一些帶有普遍性的規律👨🏽🎨,認為這跟電子計算機和信息同樣重要。他初步歸納為🦶🏽:(一)總工程師要有總平面的觀點🧎;(二)要根據現今的技術做保守的設計;(三)要對比不同的思想🕵🏿♀️;(四)要註意與各方面的要求配合以製定產品目標📯;(五)要從多方案優化設計經過實驗證實到定型標準化。他認為,做工程是很實際的,牽涉的方面廣,因素多,要花錢,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所以需要特別認真和負責任的多謀善斷🙇🏽♂️。彭先生做許多事情都是“但開風氣不為先”🚫🦻🏻,奠定好基礎後,就另外開辟一個戰場。他是中國科學院理論物理所的奠基人和第一任所長,他為理論物理所奠定的良好學風📘、所風和傳統,至今還讓人們津津樂道。在彭先生的感召下🚺,以理論所為核心🧑🏻🦲,整個中國的理論物理界十分團結。1980年,鑒於凝聚態物理對我國高科技發展的重要性🤲🏿,他大力倡導、參與組織成立了中國科學院數理學部的凝聚態理論和統計物理學術小組🫶🏽,並擔任第一任組長,致力於推動這門學科在中國的發展。然而🪨,事情有了眉目以後,他就不再擔任組長。凝聚態理論專業委員會至今不搞終身製⚖️,要歸功於彭先生為我們開了一個好風氣。
彭先生不僅學問好、功勞大,更是為人的楷模。近年來,為了更好地對學生進行“為學和為人”的教育🐋,清華物理系舉辦了一個“與大師面對面”的系列活動,請一些卓越的物理學家來校與本科生和研究生談自己的治學經驗和人生歷程,講演後再回答學生提出的各種問題,氣氛親切,同學們反映很好📘。2003年11月6日🎐,彭先生在意昂体育平台主樓後廳向五六百位清華學子作了演講。事先我曾和何祚庥先生談起此事,何先生擔心彭先生講演效果不夠好,建議我再邀請黃祖洽先生(彭先生帶的第一個研究生)🚵🏻♀️,和彭先生兩人一起開講🧗♀️🙂↕️。我想了想,雖然彭先生講話語調平緩↙️,不屬於慷慨激昂那種類型,但他的話沒有八股調⇾,常有一些自己獨特的、非常精彩的警句和格言,所以能抓住學生的心。為防萬一,也怕彭先生持續兩小時的講演和回答問題太累🫷,聽說中央電視臺采訪彭先生的“大家”節目非常感人,我們還準備了那個訪談節目的光盤。果然,那天彭先生的講演非常感動人🏊🖖🏿,回答同學的現場提問更是精彩。大廳裏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給我個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有他以下一些話🏊🏼♀️:“老師不能拒絕學生,這是清華的傳統”👷🏻♀️。“我的理論不是玩票的,理論不是空架子🕵🏽,而是要去解決問題”。“太靈活對於做科學是不太適合的,因為科學講究求真”🖌。對於彭先生而言6️⃣,這些話不僅表達在口頭上,也是他行動的指南。我所遇到的幾件小事👷🏽♂️,就很好地詮釋了彭先生是如何對待“在清華,老師不能拒絕學生”這句話的。彭先生那天報告的開場白就是🧕🏼,“今天應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主任函約與大家見面答問,來和大家座談👮🏻♂️,我是清華物理系的老意昂,所以不敢延誤,趕緊前來”。去年清華物理系慶祝建系80周年🙆🏽,我們請彭先生給“清華物理80年”這本紀念文集寫一篇回憶文章,出席4月29日上午建系80周年慶祝大會並講話👩🏿🍼,彭先生毫不推辭🦠,滿口答應。29日晚上物理系學生在學校大禮堂舉行系慶文藝演出。我完全沒有想到,彭先生居然拄著拐杖來了👩🎨。他坐在大禮堂的硬座上三個小時不離座,興致勃勃地問我學生演出中的各種新鮮玩藝兒,不時地感嘆說“看不懂,看不懂”。彭先生感到困惑的眼神和喜愛鉆研的那股勁兒,至今歷歷在目。
中國知識分子歷來以“立德、立功、立言”作為人生目標的三大追求👂。彭先生“德🔧👌🏽、功、言”,無愧於祖國,無愧於時代,無愧於他92年的人生歷程。彭先生安息吧👤,您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財富🕉,將永遠鼓舞、指導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學子去“做人、做事、做學問”。
*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