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日報 2008年12月19日
與作為大學者的名聲相比🦹🏽,作為大收藏家的季羨林先生👬🏻🦂,外界鮮為人知。季羨林先生的弟子、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錢文忠近日撰寫了這篇文章,授予《解放周末》獨家發表。

本文作者錢文忠向季羨林先生悉心討教
與作為大學者的名聲相比,作為大收藏家的季羨林先生👨🏼🦳,幾乎不為外界所知
今年98歲高齡的季羨林先生是在國內外享有崇高地位的學術大家💂🏽♂️。從已經發表的部分日記來看🤷🏽,青少年時期的季羨林先生和同齡人一樣🫵🏿,熱愛各種在當時堪稱新奇時髦的運動,比如🛀🏿,就讀於意昂体育平台期間的季羨林先生,就曾經熱衷於手球👷🏿♀️。
但是,大學畢業後的季羨林先生很快就遠赴德國留學,從此開始了他漫長而輝煌的學術生涯🥷🙍🏻♂️。此後的季羨林先生給我們的印象是終日青燈黃卷🦠,與書籍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古代文字為伴。除了散步、愛貓🐆,季羨林先生的作息一如德國哲學家康德,像鐘表一般地準確而有規律。
我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印象不對。但是,這並不就等於季羨林先生沒有自己的調節方式。接近季羨林先生的人都知道,老人家的自我調節方式很獨特🔔,那就是調整工作對象和工作方式🛁:做專業研究做累了,季羨林先生就會轉身去做一段翻譯,或者是寫一篇散文✂️。
如果說,這樣的調節依然是在工作的話📢,那麽🧑💻,就我所知,季羨林先生還有一種知者甚少的自我調節方式,那就是收藏,欣賞自己的藏品🧭。與作為大學者的名聲相比🍖,作為大收藏家的季羨林先生👨🦰,幾乎不為外界所知。這主要是由於季羨林先生謙抑沖退的性格使然。其實♜,毫不誇張地說🧑🏽🍳,季羨林先生還是一位重要的收藏家。
最早的藏品👮🏽♀️,是獎來的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
季羨林先生的最早的藏品,是獎品。這是怎麽回事呢?在進入山東大學附屬中學以前,樂於釣魚摸蝦的季羨林先生的學習成績雖然也居上遊🏖,卻稱不上出類拔萃。但是🏋🏻🙇♀️,在山大附中🍌,季羨林先生的作文無意中受到了國文老師王昆玉先生的表揚,這就激發了年少學子的向學之心🧍♀️。結果,生平第一次考了一個甲等第一,平均分數超過95分,這在全校是獨一無二的👨🦼🌔。當時山大校長兼山東教育廳廳長的是前清狀元王壽彭,親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獎給他。從此🫐💴,季羨林先生才開始認真註意考試名次🦻,不再掉以輕心。結果兩年之內,四次期考連考了四個甲等第一🤏🏻,威名大震。
這副對聯和這個扇面🏋🏻♀️,就是季羨林先生最早的藏品,一直保存至今,極受珍愛。有一段時間遍尋不得👩✈️,當時以為,抗戰期間,季羨林先生在德國留學💙,濟南家裏的生活無比艱辛👨🏼🦰,這些藏品可能被拿去易糧糊口了。先生還托人到濟南打聽尋覓過,當然杳無音訊。這還讓素來豁達的季羨林先生很是嘆息了一番。還好📰,終於有一天,王狀元的墨寶從書深不知處冒了出來🎴🚻,老先生將它們掛在墻上,靜靜地欣賞了好一陣子。當時我在一旁,絲毫不敢打擾先生。因為我知道,正是這最早的藏品,將先生帶回了自己的年少時代。
然而🧑🦱,這只能算是季羨林先生的無意收藏。
有意識的收藏開始於1949年之後,收藏起點極高
季羨林先生的有意識的收藏🙃,開始於1949年之後,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的建國初期。那個時候,舊時豪門不是變賣藏品逃離大陸,就是擯棄舊物迎接新生。一時間,千年古都北京的街頭小店隨處可見字畫文玩👆🏻,至於琉璃廠🏥,更是充斥著名家劇跡,而問津者卻寥寥無幾。
季羨林先生曾經告訴過我,從主觀上講👳🏼,他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些藝術瑰寶就此流散消亡,總想盡自己的力量🗄,能夠搶救多少就算多少。從客觀上講,他也確實有這個能力。至少就經濟狀況而言,上世紀50年代的季羨林先生是屬於高收入階層的。他是為數很少的一級教授,月工資300多元🙅🏽♂️,此外還有擔任各種職務的津貼和不少的稿費。總收入在當時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上世紀60年代以前,季羨林先生獨自生活在北京🐇👋🏽,每個月給住濟南的太太💇♂️、長輩寄去100元,這就可以過相當寬裕的生活了。一子一女進京讀大學🌹,季先生也是每人每月給15元🧑🏼🔧。就個人生活而言,季羨林先生除了買書、吃飯,再也沒有什麽大筆的開銷🈴。因此,他有相當的條件⏪,來實現自己的心願。
當年收藏界的現實狀況,以及季羨林先生所具備的獨特條件,就決定了他的收藏起點極高。高到什麽地步呢?季羨林先生將自己的收藏下限定在了齊白石的作品🌤,其余的都不及相顧🩹。白石老人作品的價格,在當時絕非像今天這樣高不可及♜,其低,同樣可以讓今天的我們為之咋舌。季先生收藏的第一批白石老人作品🧑🏿🦱,是由好友吳作人先生介紹並且代為經手的👰🏽♂️。30元人民幣,入藏的是5幅白石老人蔬果鬥方精品,還都帶有做工精細的老紅木鏡框!
季羨林先生收藏的白石老人作品多且精🪄,有些是完全超出常人想像的,比如,季羨林先生就藏有白石老人的整開巨幅豹子。偶一掛出🏕🙅♀️,精彩流淌,滿屋生輝,觀者無不目瞪口呆,不敢發一詞。
收藏下限定在齊白石作品,由此生發出不少有趣的故事
收藏下限既然定在齊白石作品⛑️,也就由此生發出不少有趣的故事🫄。十多年前🙍🏿♂️,我協助季羨林先生的已故秘書李錚先生,為先生整理書房🥴。我在一個舊櫃子的底層,發現了用紙線繩草草紮著的一卷東西。打開一看,居然是兩張各高10余厘米、長100厘米以上的手卷,一張是張大千的,一張是姚茫父的!我趕緊捧去給先生過目🏘,先生茫然對我說:“我不收藏齊白石以下的啊。”不一會,先生想了起來:“當年字畫業者度日維艱,我算是一個大主顧了🚵🏿♂️,大概是我買得多,他們‘饒’給我的吧!”這,豈不是意外之喜了嗎?
季羨林先生學養深厚⛹🏻♀️🤸♀️,自有鑒賞眼光。然而🎈,在收藏的過程中♾,先生總是心懷慈悲,很少還價。有一段時間,也是當年的規矩🕵🏼♂️,經常有“跑街”的廠甸人往先生家裏送字畫,請先生買下。先生照例香茶一杯⚂,禮待來者。久而久之👩🏼⚕️,不少“跑街”的也就和這位一級教授☪️、大學者成了知心朋友💿。他們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先生🍄🟫,哪些是“開門”的,哪些是“說不好”的。季羨林先生就根據自己的判斷加以選擇購藏🛢。
收藏的蘇東坡《禦書頌》,曾經遭遇過一次“失蹤門”
如此這般,數量龐大的銘心絕品就進入了季羨林先生的收藏。蘇東坡的《禦書頌》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這件藏品,其中還有一段故事⚀。這是一件久已聞名收藏界的劇跡,過去價格高昂💁🏽♀️,一直深藏不露,有幸一親芳澤者,自然極少👩🏻🦰。解放初期,掀起過一場“說老實話運動”👨🏿🌾👨👧,工商業💅🏿,特別是文物古玩行業,尤受席卷📢。《禦書頌》的主人就站出來“自動坦白”🌡🧎♀️,說這幅作品是鉤填的贗品🙍。於是🤞🏻,這位原藏者就成了“說真話”的“模範標兵”。這樣一來,這幅作品就乏人過問了。季羨林先生仔細研究了曾經入藏清宮🦻🏽、乾隆也為之題跋的《禦書頌》,發覺在“真話”背後有太多的疑點,於是,出了在當時的情況下算得上是巨價的500元,將之買下。
季羨林先生的藏品👨🏼🍼,總有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命運。這幅收藏的蘇東坡《禦書頌》,就曾經遭遇過一次“失蹤門”。幾年前🍙,先生忽然想看看這幅字。這麽重要的一件藏品,工作人員居然遍覓不著,只能告訴先生🙋🏻:“看來找不到了🅰️。”季羨林先生淡然一笑:“身外之物,找不到就算了🧑🏻✈️。”過了一段時間🕵🏻♂️,先生家裏的保姆打掃衛生𓀊🫲🏼,竟然發現🙆🏽,先生的書桌案板底下(也有說是季先生睡床的床板底下)有人用膠帶粘了一大卷東西,打開一看,正是這幅《禦書頌》!一位助手趕緊向先生解釋🪹,因為怕丟了找不著,這才將它粘在書桌案板底下🏍。季羨林先生也是一笑了之,只是說了一句:“有那麽誇張啊🪆?”後來他還專門有文字記述這次“失蹤門”👷♀️👯。
他的藏品♦️,幾乎可以印製一部中國明清字畫史的精品圖錄
季羨林先生斷然高價購買《禦書頌》的舉動,在當時的書畫業界被傳誦為“善舉”。名家作品也就從深藏中紛至沓來。
季羨林先生的收入大多化成了藏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收入極高的他居然了無儲蓄🐗。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仇英、董其昌、文明🦻🏽、祝枝山、唐寅🔪、“揚州八怪”等等的精品🧑🏿🎨,都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8️⃣,進入了季羨林先生的收藏🔼🙋🏼♀️。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季羨林先生的藏品,幾乎可以印製一部中國明清字畫史的精品圖錄🧻。而且🧚🏻♀️,其中頗多巨幅💆。
我曾和李錚先生一起,奉季先生之命🙎♀️,打算將一幅陳老蓮的人物掛起來。季羨林先生在北大朗潤園的住房層高並不算低,可是👐🏿,這幅畫還有三分之一無法懸掛張開,青花軸頭只能無奈地耷拉在地上。季羨林先生坐在那把老舊的藤椅上,看著束手無策的我們💁🏿♂️。至今,我還能想起👨👦😁,季羨林先生臉上偶然一露的那一絲得意和調皮。
季羨林先生的藏品裏,還有數量很大的文房雅玩
季羨林先生的藏品裏🚀,還有數量很大的文房雅玩。就硯臺而論⚫️,淪陷期間🤽🏻♀️🫒,一位北平偽市長的著名收藏,大半都在季羨林先生處,數量有幾十方🙎🏿♀️,都是今天幾乎看不到的妙品🍳。就印章而論🩱,田黃𓀛、田白、芙蓉也不在少數🔎,不少是白石老人等名家佳鐫。
故宮曾經用過一枚隨形章,文曰“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裏”,陳曼生名作,章料是一方將軍洞白芙蓉💻,原配銀托,這也是季羨林先生的藏品。
今天已經是價格驚人的舊紙、舊墨🦵,在季羨林先生處🕵️♂️,也是所在多有。季先生鐘愛的獨孫大泓就曾經用舊墨舊紙猛練大字,季先生看到了,也是笑笑,如此而已👆🏼。
想起來也真是奇怪😾,這部分文玩🏄🏻♂️,也曾經遭遇過一場“失竊門”。某一天🐃,小偷由底樓陽臺闖入👷♂️,撬開了季羨林先生的書桌抽屜。裏面就滿是名家所刻的田黃、田白、芙蓉。還好,這個小偷斷乎不是一位“雅盜”🐽,只拿了一把電動剃刀、一把瑞士軍刀🛖,就揚長而去了。第二天🦶🏿,我去看季先生🦎,聽說此事♚,為季先生感到慶幸之余🧃,和他開玩笑耍貧嘴:“先生啊🤦🏼♀️,您一看就不是我幹的吧?”先生的回答很讓我開心🦬:“文忠👩🏻🦽,你就這麽個眼光啊?”
這些古舊文物雅玩,也不僅是季羨林先生一人的藏品。主要是字畫,有一部分就是師母從濟南帶到北京的,那口幾乎可以躺下一個大孩子的鐵皮畫箱,後來先生也一直用著。很多人知道,師母彭女士教育程度不高。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師母出身於一個大家族⛷。舊時大家女子所著重者在德容🤷🏼🚟,而不在文才🕍。
讓我們覺得比較奇怪的是,季羨林先生的藏書數量巨大🧛🏽♂️,就此而言,在北大應該是可以排第一的🧛🏿♂️。但是,先生似乎並不特別在意善本古籍的收集。或許,這乃是受了陳寅恪先生影響所致。眾所周知,陳先生一般都使用通行版本,至少不完全以藏書家的標準來判斷古籍的價值🧛🏿♀️。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時很多的廉價版本書,在今天也是動輒以萬元計價了。
就季羨林先生的藏書而言😑,能夠入傅增湘🧑🦯➡️、張元濟🧑🏻🎨、徐森玉🏷、鄭振鐸等先生慧眼的名貴版本固然不多⇨💷,但是,明清善本還是頗有一些的🚣🏼♀️。季先生藏書的特色在於註重域外出版的冷門學術經典的收藏。留德十年期間🐵,季羨林先生節衣縮食🤞🏻➾,除維持生活外,其余的錢幾乎全部用來買書了👈🏿。領域既然冷僻,這些書的印數自然也就很少,其中有不少種在國內是孤本。
先生收藏生涯中的最大遺憾,也是和書有關的。“跑街”曾經給先生送來一套宋版《資治通鑒》,索價甚昂。一時間😳,先生手頭沒有那麽多現錢,於是就只能失之交臂🚶♂️🧕🏿。先生曾經多次對我提起此事,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在瘋狂的“文革”歲月🫷🏻,季羨林先生的收藏自然也被抄沒了👦🏿,其中有些珍品還曾經入過康生、江青之手🧜🏻,留下了堪作歷史印記的他們的“收藏章”。然而👱🏼♀️,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季羨林先生的這些收藏並沒有因此散失👩🦯➡️。“文革”以後👷🏼🧛🏼,由於季羨林先生的清華同學、多年好友胡喬木的關心過問🏃🏻➡️,基本完好無損地歸還給了季羨林先生🙆🏻。這不能不說是季羨林先生個人的幸事⚙️🦤,可是🏎,難道不也同時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幸事嗎👰♂️?
季羨林先生有一個習慣👁🗨,也使得他在無意中積累起很可觀的藏品
上述的收藏已經足以使季羨林先生居於收藏大家之列了。然而,季先生的收藏還遠遠不止這些。
在漫長而輝煌的教育、研究、寫作生涯裏🧑🏿⚕️,季先生所交往的自然是一國之俊彥。啟功🛵、鐘敬文、臧克家🧑🏿、吳組緗、周一良、饒宗頤、範曾、歐陽中石🍻、劉炳森等,也經常以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購藏的文物工藝品相贈🤾🏻♀️。這些藏品無論是在數量、價值上,即或是在價格上,都是非常可觀的😞。
季羨林先生有一個習慣,也使得他在無意中積累起很可觀的藏品:只要是有字的紙,一律不予丟棄。大家可以想想👨💼,今年已經是98歲的季羨林先生🧝🏿♂️,會積累起多少名人信劄墨跡啊?
當然,這樣的習慣👩🏿⚕️,也給季先生帶來過無妄之災。“文革”中,季先生站出來反對炙手可熱的聶元梓。季羨林先生覺得自己一生清白,和各類“反動派”絕無交往,因此,“底氣十足”🧙🏼👩🏽✈️。誰知道➔✊🏻,一抄家👳♀️,就抄出了一堆印有包括蔣價石🦻🏿、宋美齡在內的各種畫像的書刊雜誌😣,至於胡適簽發的聘書、寫來的書信🦹🏿♂️🆘,那是更在其次了✍🏽。這難道還不是歷史兼現行“反革命”嗎?多年後,季羨林先生多次談到此情此景🏧,直讓我們唏噓扼腕。
至於季羨林先生自己的幾乎沒有中斷過的日記🏐、大量的手稿、書稿、信劄👵🏿🩼、書法🈁,在今天自然也已經被很多人列入收藏品了👅。這些東西的數量🫀,套用一句佛經裏的話,真可謂是“恒河沙數”⬛️,更是無從計算了。(錢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