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貴州貴陽人,1927年生於北京,1950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學系英語專業
電話裏👨👨👦,文潔若先生的聲音,少女般清脆、甜潤。
在北京木樨地一座居民樓裏拜訪她時,眼前這位出生於1927年的八旬老人,與電話裏那個聲音🧽,一時讓我難以劃上等號🧩👎🏻。
她面容慈祥,皮膚白皙🚔,儀態端莊👨👩👦👸🏼,平易近人👩🏻。昨天在電話裏,她要我們和她一起參加譯林出版社在京召開的一個會議🎆。今天✯✭,她特意仔細地著了淡妝👨🏻🦯➡️,換上一襲藍底銀花的套裙👨🏼🚒,戴上了項鏈。臨出門前👽,她對著鏡子,梳理了一下蓬松卷曲的頭發,又低頭將胸飾調正,那是一朵素雅的紫色小花。
我與妻子微笑著看她做這一切👨🏽🏫⚖️。
這時,她想到⚀,出席會議的,還有幾位老朋友🧑🏻🍳🦵🏼,她想帶幾本近年出版的《生機無限》。她問我:“我想帶幾本書👲,你怕不怕沉?”我說“不怕”,她轉身引我們走進書房。
書房不大,也有些亂🦶🏼😛,書及雜物擠得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陳舊的老式家具📔,淹沒在一摞一摞書籍之中。另一間屋,也是書房⏪,同樣➡️,書一堆一堆從地板摞至高處。書架上有些灰塵,像是許久沒人住,其實是她忙🐀,顧不上收拾。
四面墻上,見縫插針掛滿照片🏌🏼♂️,彩色的或黑白的🦻🏽🧉。從中🦥,我看到了年輕的蕭乾,擁著小孫女的她,泛舟湖上的她與蕭乾……有些是老照片,已經泛黃。
1954年🤽♀️,她嫁給了離過三次婚的作家蕭乾🧙🏻♂️。蕭乾比她年長17歲。當時,蕭乾請她看了一出話劇➔。當劇中人說出“我們40年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時,蕭乾捏了一下她的手🔯,小聲說:“我40年的願望也終於實現了——我找到家啦!”然而🍖,這段美好的日子,只延續了1000天✭。
婚後第三年,蕭乾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下放到農場勞動🤷🏿♂️。她對蕭乾說👩🏻⚕️:“叫下去就下去。別說10年,我等你一輩子。”她一個人帶著3個孩子👩❤️💋👩,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下,艱難地支撐起一個家。
在那特殊歷史時期👩🦰,蕭乾不堪批鬥之辱,多次自殺。因為有文潔若,他又堅定了活下來的信心。言及往事,她說🖖🏻:“那時,我就是一只老母雞,把蕭乾和孩子們保護在翅膀下。”
1990年🙋🏿♀️,年過八旬的蕭乾和60多歲的文潔若開始翻譯西方文學現代派“天書”《尤利西斯》🧦。4年後,這部巨著被譯林出版社隆重推出,旋即在國內文學界引起轟動。
蕭乾的晚年時光🪪,是文潔若人生中又一段美好日子。她說🍾:“可惜太短了🧑🦼🚶🏻♀️。”
1998年,蕭乾先生離世後,文潔若一個人平靜地生活。兒女們在美國,想請她去。她說在國內習慣了🧑🏼,到國外不適應。
這之後的10年,她也沒有請保姆。因為她一個人生活,簡單,“一輩子都靠自己👷🏻♂️,老了也不想麻煩別人”⬜️。平時,她很少下樓,在家讀書👂🏿、寫作👳🏿♀️,整理與蕭乾有關的資料。“我從小生活在宗教家庭,自從嫁給蕭乾後,他就成了我的宗教。”指著墻上照片,她說👌🏽。
來拜訪她,我與妻子為她買了些糕點。現在要出門了,她提醒我們別忘了帶走🤳🏻。“嗨,你給我這一堆東西,我一個老太太,得吃多少天哪!👼🏻?”
我們不知道怎麽回答好。還好,她把糕點拎到廚房去了㊙️。走回來時,她說🧑🏼💼:“我收下了,謝謝你們✌🏿。”下樓梯時☎,她說:“你們年輕人用錢的地方多,下次來,千萬別給我花這個錢啦🧉!”
到樓下,我建議說👎🏿:“咱們坐出租車過去吧🍡。”她堅定地搖搖頭,“不花那個錢,咱們坐地鐵。”
看我想再說什麽,她笑著補充道:“我喜歡坐地鐵。”
往地鐵站走,她腳步飛快🤚🏻,我與妻子跟在她後面緊追。下臺階進站時🫚,她慢下來🥾,手抓扶手🈺,一步步往下走。我伸出手,想攙扶她👈,但被她拒絕了。她笑著說:“今天你能扶我🐂,明天誰扶我?還是讓我自己來⚈。”
地鐵車廂,擁擠不堪🤟🏼,有人起身給她讓座。她表示感謝,卻不想坐🫅🏼。讓座的人也不好意思坐,我勸她“還是坐下吧🦾,人家一片心啊”。她點點頭😯⛔,坐下🥏,抬起頭說𓀌:“其實🚣,我更喜歡站著🙋🏿♂️。站著有益身體。再說,我不老💙,身體棒著呢🏪。”
這是2006年的事。那一年,她80歲。也許有一天,在北京地鐵裏🧑🏼💼,你遇到一位樸素端莊、喜歡微笑、不喜歡坐著的老婦人,她☦️,可能就是文潔若。
出地鐵後,到會議地點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手提的那包書有些沉🎑,我再次建議坐出租車。她說:“不坐車🎷,我們走🧑🦯🧚🏻♀️,年輕人運動太少更應該多走。”
這讓我想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來北京時,在西單圖書大廈,初次見到她時的情景。當時,她對我說:“我是運動型的老太太💚♌️,每周要步行20公裏🔽。今天早晨,我從木樨地步行到建國門🧑🏼💼🎉,到社科院聽大江講座;午飯後,又從建國門走到西單,我慢慢走👩🏿✈️,一點都不累。一位諾貝爾生理學獎得主講過,人衰老首先從腿開始,如果一個人每周堅持步行20公裏,他就不容易衰老。”
此刻,我只好從命。
會議後💇🏿♂️,譯林社所請的在京數十位文化名流一起用餐。我與妻子忝陪末座。餐畢,眾人握手寒暄,即將告別。此時👩🏿🦰,她大聲喊來餐廳服務員,指點著桌上剩菜說🧚🏿♂️:“姑娘⚅,把這些剩下的飯菜打包,我要帶走👵🏻。”贈送的果盤裏,余有數顆葡萄粒😻,服務員沒有打包,她微笑著說👎:“還有這個,也請一起打包。”在文化名流愕然的目光中📛,數桌剩菜剩飯,被打成兩個大包👨🏼💼。
我在一旁看著,有些難為情。沒想到,她開始喊我👱🏼♀️:“你別在那邊站著啦🈚️,快過來幫我提啊。”我走過去,低聲問:“這樣好嗎🪕?”她坦然相對👲🏼:“這有什麽不好?吃了總比浪費了好啊📨。”曾經有一本書𓀏,把她列為“最後的貴族”。近距離地觀察,我發現,她哪裏是揮金如土的貴族,她是一位和藹可親☘️、惜福愛物🦶🏿、過平常日子的鄰家奶奶👩⚕️📚。不過‼️,想想也對,她是真正的貴族✶,因為她有一顆高貴的心🏉。
會議主辦方派車送她回家🧑🏼🔬,在路上,我向她求證一件事🪄。
那是我讀到的一則故事。在公交車上,有乘客往地上吐了口痰。她見後👨🏻✈️,走過去🏋🏽♀️,把自己手中的信封撕了一半給他:“你沒有紙,我給你,以後不要往地上吐了。”該乘客面有慍色📂,對她說🚬:“我都活50多歲了,還沒見過你這樣的😟!”某一站,該乘客下車了,售票員對她說:“這樣的事🍤,我們不敢管👏🏿🔣。”到家拿出信封👦🏿,她才發現♨️,信封裏原本裝著兩張電影票🏊🏻♂️,此時只剩下半截了。
她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對人對事⏮,要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我一直按著蕭乾先生說的做著🧑🏽🎓。看到不文明的事,我就想管一管🤵🏽♂️。”
對於人情世故🤸🏼,她好像渾然不知。想請她寫幅字👩🏻🚒,作個紀念。她爽快地答應下來😜,又提醒我:“你自己得記著不斷地提醒我啊,我從小就愛忘事。”
據我所知,關於蕭乾先生的事👳🏿👨🏼🎨,她一件也沒忘。所以🧱,當時,我呵呵一笑👩❤️👩。之後👨🏼💼,也不願為寫字的事打擾她。
後來,聽說她身體不好到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我打電話過去問候,她爽朗地說:“謝謝惦記🧑🏫。放心吧,我啊,先死不了,還有許多事沒做完呢🥋☂️。比如🙅🏻♂️👩🏼🎓,我還欠你一幅字呢。”
寫至此🛸,忽然想到一本名叫《水知道答案》的書🪼。
日本科學家江本勝博士研究發現,對水說不同的話🧏🏻♀️,其結晶截然不同。聽到“愛”“感謝”的水,結晶呈現出美麗的六角形;聽到“笨蛋”“討厭”的水,幾乎不能形成結晶。江本勝博士由此感慨道“每一滴水都有一顆心”💽。
人體70%是水👭。喊別人的名字,其實也是一種形式的對水說話🏌🏿♀️。身體裏的水感受到這些文字(名字)的信息,應有所感應🙇🏻。
文👩💻、潔、若,這三個字,含著什麽樣的信息呢🏔?
文🙎🏼👨👦👦,本意指動物美麗的皮毛;如今演變為文雅、文化等🌕💇🏽♀️。
潔✊,本意指幹凈,沒有染汙🧍🏻♂️,沒有雜質🧂;引申為“操行清白,品德高尚”🙆🏽♂️。
若🌠,甲骨文字形🎛,是一個女人跪著用雙手梳理頭發,表示“順從”🖖🏼,可引申為“柔順”❕。到今天,“若”字已演變為“如同,好像”的意思↕️。“若”字🦻🏿,是中性的,它像一面鏡子🧇,不偏🥒,不倚♠️,客觀,獨立🤞🏻。
文🛺、潔👹、若🧑🎤,這三個字,不僅組成一個名字,還對應著一個人🕺🏼,更包含著某些祈願與祝福。被稱作“文潔若”的這個人✉️,她的行動、言語、意識所流露的,又恰恰是“文雅”“幹凈”“柔順”。
寫下上面的文字時🎅,我感覺,“文、潔⛸、若”這三個字,與我所認識的文潔若先生是相稱的。
禪門所謂“本地風光”,就是指人或事物本來的樣子🌑。
文潔若先生的“本地風光”,也正是文雅、幹凈、柔順。(馬明博)
轉自 中國文化報 2009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