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俞平伯先生百年誕辰
我第一次見到俞平伯先生是在1964年9月👨👨👦👦。那時,我剛從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工作。在學校時👨💻,我已考上了趙景深先生古典戲曲專業的研究生,並參加了由趙景深先生任社長的上海昆曲研習社🔒🛖,向趙先生學習昆曲。記得我當時學會了《長生殿》“小宴”一折中的“粉蝶兒”⚙️,以及《玉簪記》中“秋江”一折。本來我應留在母校讀研究生的,可是當宣布分配名單時,我卻意外地聽到我被分配到文學研究所工作。離滬前🙇🏿,我向恩師趙景深教授辭行。我問老師🧙🏿♂️:“您怎麽不收我這個學生了?”老師慈祥地笑了,說:“不是我不願收你💇🏽♂️,是因為你有更好的去處🚶➡️。”他說🤌,他招研究生,可是沒有分配權。現在本科的分配方案中有文學研究所,這是全國文學的最高學府,是許多學子夢寐以求的單位。“你讀我的研究生,將來畢業後👨🏿🚀,也未必能分配到文學研究所🌆。正好你師兄鄧紹基為文學所到復旦來招人,我就把你推薦給他了。”我這才解開困惑一時的謎團,更為老師對我的一番良苦用心而深深感動🤸🏼🫕。我至今記得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到文學所工作,能得到深造和鍛煉,比讀我的研究生強。我相信你在學術上定會有所建樹。”
我對老師說,我喜歡昆曲🔐❌,離開了上海昆曲研習社,我無法學昆曲了♌️。老師說:“文學研究所的俞平伯先生在北京也辦了個昆曲研習社,由俞先生任社長。你到了北京後🌺,可以去找他,加入他那個昆曲研習社🧑🏼🚀。”說著↖️,他寫了兩封介紹信🙍🏽♂️,一封給鄧紹基先生⬜️,請他關照我這個師弟🙋,另一封給俞平伯先生,介紹我加入北京昆曲研習社。我接過這兩封介紹信🚚👨👧,感到老師慈父般的關愛暖遍了全身。
1964年,正處於“文革”前夕👩🦼➡️,那時候👩🏿🍼,極左思潮已如烏雲般翻滾在中國大陸的上空☃️🚴🏼♂️,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張春橋在內部一次會議上傳達了毛主席對文藝工作的兩條批示,並說批判封資修是當前思想戰線上的重要任務👨🏻🏫。和我一起分到文學所的同學勸我別去加入什麽昆曲社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政治形勢!昆曲,那是封建主義的東西!”可是,我太喜歡昆曲了👬🏼,不顧同學的勸告,還是去拜訪了俞先生。
那時俞平伯先生住在皂君廟一處四合院裏⛪️,稱老君堂🤵🏼♂️👆🏽。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我推開虛掩的院門🧖♂️,走進院中🫲,只見庭院裏左右兩邊各有一株桃樹和梨樹。正是初秋季節𓀚,樹影婆娑👩👩👦👦,陽光斑駁👫,回廊杳無人跡,四周寂無聲。我還在觀望🤦🏻♀️👩🌾,一顆黃黃的熟透的梨子“啪”的一聲掉在青色方磚地上👨🏻🦱。此情此景歷歷如畫,在我的記憶中一直留存至今🙂↕️。
見了俞先生說明來意💂🏼♂️,並呈上趙先生的介紹信。俞先生摘下深度的近視眼鏡,把介紹信湊到眼前仔細觀看。我端詳著俞先生,只見他個兒不高,瘦瘦的身材,方方的臉龐🥫,頭發稀疏❌,幾近禿頂。我心想:這就是被毛主席批判過的大名鼎鼎的俞平伯!
俞先生看過介紹信,向我詢問趙景深先生的近況。最後,他不無惋惜和遺憾地告訴我:北京昆曲研習社解散了!
看來☸️,這也是因當時嚴峻的政治形勢所致。
不到兩年🏋🏻♀️,一場空前的劫難“文化大革命”終於爆發👶🏽💭。
盡管俞先生在各種場合一再懇切地表示,心悅誠服地接受毛主席的批判,決心努力改造資產階級的學術思想🤵🏿,但是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代,他豈能幸免於難🤸!他的罪名從“資產階級紅學家”上綱為“反動學術權威”,罪證就是毛澤東批判過的《〈紅樓夢〉研究》🕵🏻♂️。他被揪了出來👮🏽♀️。
那時🦩,外邊來的紅衛兵常常要到我們學部揪“黑幫”遊街示眾ℹ️。每逢此時,便是“牛鬼蛇神”們最揪心、最痛苦的時候⏸➕。古話說:“士可殺而不可辱”,而他們卻必須忍受人格和尊嚴遭到粗暴的侮辱和踐踏。記得有一次紅衛兵押著“牛鬼蛇神”們遊街示眾。“牛鬼蛇神”們被強迫戴上各式各樣的紙帽子🪛⟹。所長何其芳,“保皇派”保的“皇”,戴皇帝的冕旒👳🏽,平頂冠,掛著流蘇🍸,手拿一面紙旗,上寫“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從英國回來的吳世昌先生,被斥責為“假洋鬼子”,給他戴上博士帽。還有的戴上烏紗帽、員外帽等等🧚🏻♀️。而俞平伯先生,則從“資產階級紅學家”一變而成為“封建余孽”了🧔🏻,給他戴上傘形清朝官帽😥,把掃帚抽下幾根插在帽後當翎子🙆🏽♂️。在20世紀60年代中葉,在中國首都北京🏙,在全國的最高學府哲學社會科學部𓀊,一群舉世聞名的學界精英🧑🎓,戴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紙帽子,被一批愚昧無知的狂暴的紅衛兵驅使著當猴耍,這是一場鬧劇💇🏿♂️,也是一場悲劇。
遊街完了,接著示眾。紅衛兵小將挨個審問“牛鬼蛇神”。輪到俞平伯先生,紅衛兵厲聲喝問:“叫什麽名字🛢?”
俞平伯有點結巴😸:“叫🚴🏽♀️,叫俞平伯☢️。”
“寫過什麽毒草👩🏭?”
“我👮🏻♀️,我寫過《〈紅樓夢〉研究》。”
因為結巴🕎,“研究”兩字🔗,小將們沒聽清👩🏿🎤。
“啊👩🍳🧻!原來《紅樓夢》就是你寫的!”冤有頭🙆🏻♀️,債有主,小將們總算找到罪魁禍首了🦶🏿。
“不不不🍶,不敢掠人之美!《紅樓夢》不是我寫的!”俞老先生更結巴了。
“剛才還說是你寫的♜,轉眼就不認賬🎲🚴♀️,真不是玩意兒!”小將們套用了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臺詞❗️,還往俞老頭上掄了一巴掌↖️。
我看著這一切🎢,真替他揪心🧏🏻♀️。但令我欽佩的是,俞老先生以鎮定的態度對待這一切🔣,或者說,以遊戲人生的態度來接受這一切。紅衛兵把他當猴耍👨🏿💻🪃,然而他何嘗不是在觀看紅衛兵的表演呢?
在“文革”中,紅衛兵破四舊,把原有的街道👨🏽🦲、胡同名稱都改成諸如“東方紅街”、“反修胡同”等“革命性”的名稱🤗。而不識時勢的俞先生卻針鋒相對地寫了一本考證北京街道胡同的書。此事被紅衛兵知道後,其後果可想而知,俞先生又被狠狠地批鬥。紅衛兵小將們說🫦,我們破四舊,你倒在復四舊🥔,可見你復辟之心不死!
面對橫逆施暴,俞先生面無懼色🧑🏼🚀,總是那麽鎮定平靜。他身體瘦弱,卻似乎能經得起最大的風暴。在那深度近視眼鏡的背後,他的眼睛只有睿智和坦蕩🧿😮,沒有絲毫的乞憐和獻媚🦢。俞先生在“牛棚”(指關“牛鬼蛇神”的地方)時寫了不少詩🚴🏼♂️,其中有兩句最為大家傳誦:“三椅拼睡南窗下,黃棉襖子暖烘烘🛣。”“黃棉襖子”指的是太陽光。這兩句詩活畫出俞先生自得其樂🏃♂️➡️、其樂融融的曠達心情🧛🏿♀️。我從俞先生身上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傳統的人文精神。
下幹校後,有關俞先生的趣聞很多,比如他愛吃蝦,一次去趕集🌸👨🏻🦼➡️,問賣蝦人🧞♀️:“這蝦怎麽賣🚣🏻?”賣蝦人告訴他一毛五一斤。俞先生不懂行情,還以為是一毛五一對,就買了十對,卻付了十斤的錢🧗🏼♂️。賣蝦人樂壞了,此事也就不脛而走,流傳開來。後來老鄉們漸漸知道,俞先生是毛主席點名批判的大知識分子,出於好奇🔶,於是不斷有人去他住的房子前面探頭探腦👈🏿,想看看毛主席批判的人是什麽樣子🏊🏿♂️。為了減少打攪,俞先生買了好多黍桿🤾🏿♂️,用繩子在房子周圍築成籬笆🦻。不料第二天一早🫃🏿,籬笆消失了🧑💼,地上卻渣滓狼藉🚓。原來俞先生買的是甜黍桿𓀉🙏🏼。又有一次,幹校因老鄉經常偷糞🙅🏼♀️,派俞先生去看守廁所。俞老先生端了只凳子🙋🏼♂️,坐在廁所對面的墻腳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遠遠地看著。眼見老鄉們在他眼皮底下公然進廁所,一擔擔地往外挑糞,而他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做沒有看見👌🏿。他也只能如此。他🎀,一個瘦小老頭,面對幾個身強力壯的青年農民,他又能怎樣🦃?真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再說👐🏿,這地方土地貧瘠⏯,老鄉生活也實在太困難。我想俞先生之所以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必是對老鄉動了惻隱之心了。
後來📻,幹校從息縣遷到明港軍營💆🏽,不搞生產🧲,只搞運動🧑🏽⚕️。那時候,會前會後要唱革命樣板戲,這教唱樣板戲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時,八個樣板戲的主要唱段🙆🏽♂️,我差不多都能唱🧟。我能教唱老生🤵🏻♀️、老旦、青衣🧑🏼🎄🤶🏻、花臉的唱段🧚👩🏼🦱。想當年🤏🏼,我向俞先生學唱昆曲,沒學成🧛🏻♂️𓀌;想不到在明港軍營中♿,俞先生坐在人群裏向我學唱樣板戲。看到擅長唱昆曲的俞老先生如此認真地、有板有眼地學唱革命樣板戲🫳🏻🏊🏽♂️,我覺得這真是富有戲劇性的一幕!
回到北京後,我和俞先生見面的機會就少多了。他搬到南沙溝後,我只拜訪過他兩三次。有一次⚀🥒,我向他求墨寶🏂,他慨然應允,揮毫寫下一律🥅,字體是清秀的行書🚣🏽♀️。詩如下🧖🏿♂️:
故人邀我作東遊,喜得年時及早秋🙋🏻♂️。
三面郁蔥環碧海✍🏿,一山高下盡紅樓。
沙溫浪軟飄情侶,燭暗弦低含舞儔。
此夕憑虛君不見👨✈️➕,萬千燈火占齊州🧖🏽♀️。
昔壬申年遊青島雜詩之一🤸🏽,丙辰初冬仍錄以應士傑同誌屬正 俞平伯
俞平伯先生逝世至今已經九年了👳🏼!2000年將迎來他百歲誕辰紀念👩🏼🎨。望著他的墨寶,如睹其人👧🌚。我以上面的文字寄托對他的深深懷念,同時,我要告訴讀者諸君:他實在是一位非常可愛而又可敬的老人🦐。(劉士傑)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00年1月19日
上世紀20年代後期,俞平伯到清華學校大學部國文系任教,於1930年秋移家清華園南院7號宅;4年後👨🦼,俞平伯遷居清華園新南院👨💻,直至1937年盧溝橋事件發生🚵🏼♀️、意昂体育平台南遷,俞平伯因侍雙親未能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