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力
【核心提示】作為楊聯陞先生的後人💂,我代表家人感謝大家在炎熱的天氣裏趕來聽我談楊聯陞先生。楊先生對“漢學”和“雜家”這兩個概念有一個解釋。漢學是從英文單詞轉過來的一個概念,它所包括的內容一定有中國的歷史,有中國的語言🚶♂️,有中國的藝術史、宗教史,甚至還有哲學史🌒、思想史。
漢學與雜家
關於楊先生作為漢學家的“定義”,最有意思的一個故事發生在余英時先生50年代中期到哈佛成為訪問學人的時候。當時的余英時是香港新亞書院的碩士畢業生,錢穆先生的大弟子。去了哈佛之後與董同龢一起到楊聯陞家裏。“他們天南地北聊了很多,我也插不上話,聊完天出來之後👰🏿♂️🦻🏿,也不知道楊聯陞的學問到底在哪兒?是幹什麽的?”他後來給錢穆先生寫信,其中說到這個事🤵🏼♂️。沒過幾天,他去參加費正清先生主持的下午茶會。他後來回憶說,費先生介紹楊聯陞先生是一位很重要的人,他直接問道:“楊先生,您在漢學領域專門研究哪一門學問的?”楊聯陞當時很寬容地笑笑✵,答道:在美國教的學生來自方方面面,希望學到的東西也是方方面面🙁,作為老師不得不順著學生的路子,方方面面都要盡量有所掌握。所謂十八般武藝。說來簡單,實際上這十八般武藝在身上🖖🏿,在腦子裏🙍🏼♂️🏃🏻➡️,在關鍵時刻能夠冒出來⚾️,能夠不掉鏈子👨🏻🎨,能夠起到作用其實很難👗。
楊聯陞的興趣和愛好相對偏多🛴,而且還能夠達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興趣🪸、愛好廣泛🦔,詩書畫還不夠,還有兩個特別喜歡的門類戲和棋👨👦。楊聯陞對京劇的興趣形成於在北師大附中上學的時候♟,那是20世紀30年代初。當時有6個要好的同學結拜成了六兄弟,老大就是楊聯陞,老六叫趙榮琛,他後來成為非常重要的程派表演藝術家。放學之後,這六個人互相串來串去,一起唱戲👩🦯➡️。這六個人裏面有人專門拉胡琴的,有人專門唱老生的,有人專門唱旦角的。師大附中參加師範大學校慶的一個節目👮🏽♂️,就是楊聯陞六個把兄弟的節目。
那時候,楊聯陞住在東城區的遂安伯胡同👩🏼🎨。抗戰爆發時,意昂体育平台政治系教授、《清華學報》主編浦薛鳳先生在遂安伯胡同租房子🦯,恰好是楊聯陞家的對門👨💻。楊聯陞非常喜歡下圍棋,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已經在跟老師一起下棋。浦薛鳳在回憶錄裏說👩🏼🚀,他租到遂安伯胡同房子的時候,“對門楊君聯陞,經濟系新畢業。越日輒來對弈”。就是說,隔不了一兩天就一塊兒下棋來了。
美國芝加哥大學退休的著名教授何炳棣先生也是與楊聯陞先生關系很近、很重要的一位。他們是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書時的同學🐆,何炳棣比楊聯陞晚一年。黃仁宇有一篇寫他母親的長篇散文👆🏿,結尾講1965年的事情🍙,說與哈佛大學的楊聯陞教授、普林斯頓大學的劉子健教授一起在芝加哥大學的何炳棣教授家,晚飯後唱起了京劇,何炳棣和楊聯陞唱的是《四郎探母》🔼。我從何炳棣的回憶錄和楊聯陞的日記中看到,那天相聚的內容很豐富🙏,不光是唱《四郎探母》,他們還想起了恩師陳寅恪先生(有詩為證)。
楊聯陞當面對何炳棣說過:“你是專門家,我是開雜貨鋪的,不一樣🗿。”何先生說:“連我這樣自認為很專的人在你這樣的雜家面前也不免要表示我的敬佩。”何炳棣在60年代做研究時,楊聯陞幫助他提供了一些資料和日本學人的研究成果🧦👴🏿。何先生說,“有了楊聯陞的提醒🏄,至少使我在這個課題研究起步的時候能夠不至於走偏路,或者不走人家已經走過的路🫀🛺。”
清華歲月得名師真傳
話說回來🍇,意昂体育平台裏的教育經歷是影響他成為雜家的起始階段。他在一篇小傳裏說到了在清華學的課程🪑。經濟系必修的課程他幾乎沒說,選修的課程他說的是大量的文史課。國文課是朱自清先生教的🪄🙅🏽♂️,中國通史課是雷海宗先生,秦漢史、通史都是雷先生📼,隋唐史是陳寅恪先生,中國經濟史是陶希聖先生🔯,中國詩詞當中的詞是俞平伯先生,楚辭聞一多先生😭,學術史張蔭麟,說文解字是楊樹達👩🏿💻,古文字學是唐蘭,中國音韻學是王力,中西交通史是張星烺🦶🏿。他在一些文章中提到教他學習日文的錢稻孫教授🧔🏿♂️👩🏼💼,學英文跟的是葉公超教授,他在上課之余還去北京大學旁聽錢穆先生和孟森先生的課🧍♂️。他與這些教授不止限於聽課與授課的被動關系,而是很快就能與喜歡的老師相處很近😘。比如🏪,晚上到意昂体育平台教授宿舍去看葉公超先生⛔️。他想去求葉先生一幅畫⛷,哪想到葉先生說“我聽說你會畫畫,先畫一幅來給我看看”。他想跟葉先生求畫沒求到,自己回家老老實實地畫了一幅“山水中堂”給葉先生。多年以後⚃,他才得到一幅葉公超的書法嶽飛的《滿江紅》🥡。再比如💅🏻,在楊聯陞讀意昂体育平台的時候,蕭公權先生已經是教授清華政治思想史的老師🧛,後來他們在美國交往比較密切。楊聯陞崇拜蕭公權主要原因就是他古詩詞寫得好,工整當中又能見出時下的感覺👱🏼。在學校的時候,楊聯陞沒有聽過蕭先生的課🚷,但是就在1937年楊聯陞清華畢業時♥️,他在北京城裏找到蕭先生的家,帶著自己當時翻譯的泰戈爾的詩去求教,蕭先生也把自己新寫的詞拿給他看🔐🛌。

我要說的楊聯陞的“雜”,在清華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他在1977年回國的時候寫他在1937年之前,就是40年前上大學時候的老師,他們講授的內容都對這個興趣比較寬泛的學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個青少年的頭腦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清華對楊聯陞的影響,不光是“雜”👨🏼💻🙅🏽♀️,而且是一生的影響。所以他對清華的回報也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臺灣的《清華學報》創刊時,編委會成員都在美國。因為在美國能看到這樣一本中英文並於一書的🚧、專業性很強的學報🤏🏼,楊聯陞當時很替中國人自豪。楊聯陞做了若幹年的編委,做了十年的學報主編。在《清華學報》發表的文章大概是13篇或14篇🧑🏿🍼,其中有論文、書評🌒,中英文的都有。
求學哈佛轉益多師
經過周一良先生的介紹🤾🏽♂️,楊聯陞認識了當時到中國來的訪問學者賈德納👨🏿✈️🌅。賈德納從中國走後😩,楊聯陞去了美國哈佛大學讀書,半工半讀,跟著賈德納先生工作。
到美國之後🕍,對他產生重要影響的還有胡適先生,以及趙元任先生和李方桂先生這兩位語言學家、語言大師🧑🦽。楊聯陞在哈佛求學➗,後來也在哈佛教書🤵🏻♂️,中間有短暫的時間到耶魯教書,有些工作與這兩個語言大師一起做🧑🏻✈️,包括編輯英漢字典🚿。楊聯陞在哈佛也教中國語文🎵,經常到兩位先生家裏去請教。有一年去趙元任先生家,在趙先生家的簽名冊上留下的簽名不下100次👧🏽,大概3天就得去一次💇♂️。言傳身教是非常難得的幸運:在李方桂先生家🍥🙌,也是關系近到能夠幫著李太太一起包餃子👈🏻,陪李先生下棋,同時請教一些語言方面的問題🧝♀️,得益匪淺。楊聯陞不是語言學方面的專家,但是寫過兩篇重要的文章🔎,一個是為趙元任先生祝壽文集寫的《漢語否定詞雜談》,一個是為李方桂先生祝壽文集寫的《中國語文劄記》,兩篇文章至今在語言學界依然有影響。
楊聯陞受胡適先生的影響更多,他們接觸最密切的十幾年是胡適先生一生當中的低谷時期。胡適先生到了哈佛之後,老朋友趙元任就把哈佛大學年輕的中國學子們給他作了介紹💪🏽,這些人立刻在胡適先生周圍形成了小圈子,他們的共同話題之一是詩歌。胡適先生願意聊他的想法,談自己對詩的認識。楊聯陞也是這樣一個願意聊詩的人,他跟胡適先生最早的接觸主要是詩歌方面的討論。《論學談詩二十年》這本書裏收集了他們兩人歷時19年的通信👭🏻。
中國文化之海外媒介
20世紀50年代🤧,哈佛燕京學社(以下簡稱“哈燕社”)委派楊聯陞去歐洲訪學🔙,因為哈佛自認為是美國新大陸漢學研究的重鎮,希望派青年研究者到歐洲去交流,看看歐洲漢學研究的情況。這是楊聯陞第一次去歐洲,他見到了歐洲漢學界的多位前輩。年紀最長🤽♂️、待他最好的是法國的戴密微教授♥️🙅🏼♀️,後來為他的文集寫過序。然後🤏,楊聯陞受哈燕社委托再到日本、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與這些地方的漢學研究者接觸。日本的漢學研究一直是以京都大學人文所的研究作為亞洲重鎮👬。楊聯陞跟他們的接觸是很有意思的交流,包括較真。楊聯陞心裏很清楚,較真的底線是作為一個中國出來的學者要做漢學界的“警察”。“漢學警察”就是不允許其他自認為對漢學有所了解、有所成就的人對漢學的研究指手畫腳⚓️。比如說天上的雲彩和地上的樹,樹和雲之間一定不要混為一談,這是一位美國著名學者的論述中出現的錯誤,被傅斯年先生指出來。不要把遠方的樹木誤認為是天上的浮雲,是很有意思的比喻🚤。楊聯陞後來在幾次重要的學術會上都表述了這樣的觀點👍,蕭公權先生也很贊同。
哈燕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攻方向,楊聯陞說他那個時候等同於《哈佛亞洲學報》的書評編輯。《哈佛亞洲學報》是世界上關於漢學、關於亞洲學術研究的權威刊物,關於漢學方面著作的書評在多年裏幾乎都是楊聯陞一個人寫的,最後匯總到他的一本專集當中,大概是40篇書評(英文)。這些書評涉及的面,往大了說有語言💁🏻♂️、歷史、宗教、哲學、思想史、藝術史;往細了說🖖🏿🤛🏽,比如說西伯利亞某個地方出土了一個銅鏡,這個銅鏡上面的圖案和文字到底是什麽😹,是寧夏一個地方的地名🤾🏻。《哈佛亞洲學報》書評的風格是一定要提出意見🥏。楊聯陞訪問英國的時候,有一站見到李約瑟,李約瑟的助手幫著翻譯的時候把沈括《忘懷錄》裏的“泥靴”譯成了“泥船”👩⚖️☣️,李約瑟照著錯的寫下去了。楊聯陞看出來是不會不說的,但前提是對學問的底非常清楚,否則這個“雜貨鋪”是不敢開的。別人說他是東方的伯希和,但他特別註意自己和伯希和的區別。他提出的意見基本上可以讓對方接受,甚至還能激起對方反駁,再繼續辯論🏂🏽。
概括而言,我認為楊聯陞成為漢學雜家的原因一是機遇好✝️,抓住了不少👩🏽🦱;二是興趣廣📉🚭,耽誤了不少;三是轉益多師🙇。
他接觸的人還有錢穆先生。《素書樓余瀋》裏面收的信有錢穆給胡適、楊聯陞、徐復觀🧨、余英時等人的,數量最多的是給楊聯陞的信,40封。為什麽數量最多呢?錢穆先生晚年的重要著作《朱子新學案》是錢穆辭去了香港新亞書院院長的職務之後開始寫作的,原來以為兩三年就能寫完,最後用了七年⏩。錢穆先生想到哈燕社能否給予支持和贊助,於是報了這個選題👩🚒。楊聯陞認識到選題的重要性💅🏽🤾🏽♀️,說服哈燕社破例批給個人資助經費🫴🏼。這個經費是按月或者是2—3個月的頻率寄的。在錢穆的40封信裏面🙋🏽♀️,一個延續的內容是他收到錢了,進度到了什麽地方,遇到什麽問題要和楊聯陞探討👩🏽🔬。楊聯陞就不能不對朱子也去做點研究🚵🏼。遺憾的是這本書裏面沒有楊聯陞回信部分。
《朱子新學案》全書90萬字,序是10萬字,叫《朱子學提綱》。楊聯陞看到這篇序後,對余英時說:錢穆先生的中國思想史研究博大精深,並世無人能出其右🏠,像這樣的提綱胡適先生恐怕還寫不出來。這裏面有好幾層含義,從楊聯陞角度來講,胡適先生也研究中國思想史,也有自己的著作,但是胡適先生一生沒有大部頭的著作,恐怕也有他對胡適的惋惜;錢穆先生在很多年裏是一個“孤軍作戰”的學術戰士,哈燕社的支持是有益的。楊聯陞50年代末在香港見到錢穆先生的時候🧛♂️🙇🏽♀️,說我30年代在北大聽過您講的中國思想史🏄🏻。1961年,錢穆先生訪問美國的時候,居然見到了楊聯陞保留的30年代印發、40年代重慶版的《國史大綱》。錢穆先生說這本書他自己都沒有,楊先生說🧑🏼🎄:“我這本送還您,對您是依據👊🏽。”這樣兩個人的關系就近了。
最後,說到“百年學脈”這個主題👨🚒🦢,說到《東漢的豪族》這本書。《東漢的豪族》是楊聯陞早年的文章,很重要的論文,編到這本集子裏來🚛,會有很多讀者感興趣,這是第一篇文章👸🏻。再下面一篇文章,是我在2008年去美國的時候,托人特意從哈燕社的圖書館裏面復印出來🍣,就是《食貨》雜誌在臺灣復刊之後🚏,楊聯陞寫的書評,在《食貨》雜誌上發的。再從其他幾個集子裏面,選了幾篇文章🤷🏼,分別能夠體現楊聯陞歷史、語言、宗教史、藝術史多方面的興趣和研究成果,匯成了這個集子。書裏面有一張楊聯陞的照片和一幅楊聯陞的手跡。最近因為寫楊聯陞的傳記🏦,我把那一代人的書🕵🏿♂️👸,把幾個相關的人的書放在一起讀,比如都讀其中的某一階段,這樣獲得了一種新的閱讀快樂。對故人🏎、古人的認識重新換一個角度🛩,重新得到一些綜合認識,可能會有所得✦,這只是個人的觀點🏡,供大家參考。
(本文系根據作者的講演稿整理)
轉自《中國社會科學報》第342期(201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