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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與傅斯年》全新修訂版,嶽南 著🧑🏽💼,嶽麓書社2014年5月出版
清華預支薪金 陳寅恪才應允回國就職
當傅斯年敏銳的目光投向北方的時候,清華研究院“四大導師”中的王國維已跳湖自盡,梁啟超的生命之燈即將熄滅🤹🏿♂️,趙元任正張羅著出國講學🈳,只有陳寅恪獨木苦撐🧑⚕️,研究院已成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勢✋🏿。
1925年6月15日📟,清華校長曹雲祥正式宣布研究院教職員名單🧒🏽:教授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
清華校方為聘請“四大導師”來校任教,可謂不遺余力,其中一個被後世廣為稱道的鮮明特點是😲,重視真才實學,不慕虛名👕,不輕信文憑雲雲。後來有對大學製度不滿者,總好拿此例說事兒🫴🏽,以此證明當年的清華領導人是何等偉大英明,高瞻遠矚。
其實外界多有不知🦹🏻♀️,陳寅恪進入清華的內情顯然沒有如此簡單🚴🏻♂️🧝🏿♂️,真相比流傳的美妙故事要曲折復雜和艱難得多⛱。
從《吳宓日記》中可以看到🙏🏿,陳寅恪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出任導師,首先得益於時為籌備處主任的吳宓推薦。在得到允許後,1925年2月16日,吳以曹雲祥校長的名義致電柏林。陳寅恪接電後有過遲疑,後決定就聘,但言不能即刻到校。據《吳宓日記》4月27日載:“陳寅恪復信來。(一)須多購書。(二)家務,不即就聘。”為此🧚🏿,吳宓曾感慨道🌕:“介紹陳來🔞,費盡力氣,而猶遲惑。難哉🥒!”於是👩🏽🚒,吳再致電陳寅恪加以勸說🧑🏻✈️。此後,吳🙍♀️、陳之間電報頻傳,往復協商➿。6月25日,吳在日記中又出現了“晨接陳寅恪函🕣🔯,就本校之聘,但明春到校”之語。同年8月14日⤴️,吳宓再記道:“陳寅恪有函來,購書殊多且難。”面對陳提出的種種困難,吳宓幾次面謁校長曹雲祥♏️,請求設法予以資助👩🏽🍳,最後曹校長總算同意預支薪金數千元,兌成美金匯至柏林🐮。陳寅恪得款並料理一切事務後👩🦳,才於同年12月18日攜俞大維的寶貝兒子俞揚和由馬賽起程回國,直到次年7月8日方到清華園。
據雲🛴🍄🟫,除陳寅恪外,吳宓還向曹雲祥薦介了柳詒徵♣︎、張爾田兩位前輩和湯用彤🚴🏽♂️、樓光來等幾位哈佛同學,幾人皆學界名流俊傑👩🏽🏫。但作為研究院主任的吳宓🫀,並無人事決定權🤝,因校長曹雲祥這一關未能通過,其結果便皆成夢中之花◻️,不了了之🤵🏽♀️。
為什麽薦陳寅恪來清華令吳氏深感“費盡力氣”與“難哉”?其中最根本的一個原因就是陳寅恪放洋十數載而未得到一頂碩士或博士帽子。正是缺少了這幾頂象征學問層次階梯的高帽👇🏼,才讓好友吳宓“費盡力氣”。假如陳氏有一頂博士帽子戴在頭上,清華聘請之事就順利得多,至少無須舉薦者多費口舌與力氣。王國維與梁啟超二人由於其本身的資歷與在學術界光照日月的聲名,另當別論🌶。而與陳幾乎同時就聘的導師趙元任和講師李濟都是極好的例子。由於趙李二人皆為美國哈佛大學博士,且在國內學術界有了一定的名聲,故曹雲祥很快拍板定案,薦舉者仿佛是異乎尋常的輕松。為什麽吳宓在“費盡力氣”之後終於讓陳寅恪走進了清華園,而同時薦舉的其他幾位學界大腕卻名落孫山?這就涉及王國維與梁啟超同心協力的相助了。
據清華研究院第三屆學生藍文徵回憶說👦🏽,梁啟超曾親自向校長曹雲祥面薦過陳寅恪💅🏿,當時的情形是👃🏽,“曹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說:‘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先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這就是當年令天下學界為之震動,被後世廣為流傳並影響深遠的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陳寅恪的入校經過。
這段妙趣橫生的“梁曹對”🌃,是藍的再傳弟子陳哲三記錄的👩🏿🦰,內中是否添加了枝節不得而知,但藍文徵本人曾在《意昂体育平台國學研究院始末》文中言及:“梁先生以陳寅恪先生對歐洲諸國語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滿文等修養極深,提請校方聘為導師,時陳先生正在歐洲🙅🏽♀️,明年五月始到校。”結合吳宓的日記看👨🏿🏭,這話是大體不差的👨🏻🍼。
陳寅恪一封幾百字《與妹書》征服梁啟超
得益於陳寅恪家族在晚清社會的特殊背景與影響,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王🫄、梁、趙等三大導師,都與陳家有著一段交往淵源🏮🧑🏽🚀。江蘇陽湖的趙元任家族雖與陳家無直接瓜葛,但趙的夫人楊步偉家族卻與陳家屬於舊識;而王國維與梁啟超皆為陳家舊識並私誼甚篤😴👆。梁啟超不僅是陳家舊識,且與陳寅恪祖父寶箴、父親三立、長兄衡恪祖孫三代交誼篤厚🧓。正因為陳寅恪與王梁二人有如此淵源和交情🧱,才有了二人助陳寅恪來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的一段奇緣佳話。
著作等身的梁任公又憑什麽說自己所有的著述加起來不如陳氏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呢?除了客套與自謙外,總要有一點憑證👨🏽🦱,否則就成為胡言亂語,曹雲祥也不會輕易相信。那麽梁啟超說的這幾百字到底是指什麽呢?這便是陳寅恪於1923年在柏林求學期間🆙,寫給其妹的一封書信。信中雲:
我前見中國報紙告白,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大藏經出售🐈⬛,其預約券價約四五百圓👩🏻⚖️。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價亦更貴。不知何處能代我籌借一筆款🚀,為購此書。因我現必需之書甚多✍️,總價約萬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藏兩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續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我今學藏文甚有興趣,因藏文與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屬一系Ⓜ️。以此之故,音韻訓詁上,大有發明🚵🦹🏿♀️。因藏文數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為明顯🏄🏿。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然此非我註意也。我所註意者有二🌷🖍:一歷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典,印度極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類🧗🏻♂️🖤,與佛教史有關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對勘一過,其註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師天臺宗之祖師🏹,其解悉檀二字🚴🏻♂️🎁,錯得可笑(見《法華玄義》)。好在臺宗乃儒家五經正義二疏之體,說佛經📨,與禪宗之自成一派,與印度無關者相同👾,亦不要緊也。(禪宗自謂由迦葉傳心,系據護法因緣傳。現此書已證明為偽造👩🏽🦲,達摩之說我甚疑之。)舊藏文即一時不能得👉🏿,中國大藏🫑,吾頗不欲失此機會🪣,惟無可如何耳。又蒙古滿洲回文書,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滿蒙回藏文書👷🏼,價廉者,請大哥五哥代我收購🙆♀️,久後恐益難得矣。
很顯然,這封書信除了要求購書外💼,更多是在談論學術,所涉內容之深奧廣博,若不專門研習此項學問者🧑🏽🌾,難知其所言與所以言。這封書信被當時主持《學衡》雜誌的吳宓得知,於這年8月的第二十期以《與妹書》為題刊載,梁啟超就是通過《學衡》看到了這封信,並為陳氏之博學傾倒,於是便有了一年之後清華園著名的“梁曹對”。正是由於這次對話🚣🏼,加之王國維從旁助力,沒有片紙學位和一頂學歷帽子的陳寅恪才以導師的資格踏進了風景秀麗的水木清華,開始了悠悠四十載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生涯。
社會上做事,有學位者似稍占便宜
沒有博士帽子而以導師的身份從容登上清華講壇的陳寅恪⬅️,立即引起了學界的廣泛矚目,坊間多有羨慕、贊頌、追捧者⬅️,不明就裏的後輩學人也多有“以古觀今”👱🏻♂️,論及大學門檻之難進,當權者只看學歷證書而不觀受聘者本人之學問如何者。據陳寅恪的侄子陳封雄(南按:陳衡恪三子)說,抗日戰爭後期,已遷往成都的燕京大學請陳寅恪擔任歷史系教授,他護送六叔一家由重慶前往成都就職。到校後,叔侄二人談起歐美教育來。封雄好奇又不解地問⏭:“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麽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答👡:“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後來🕵🏽,陳封雄半信半疑地向自己的姑夫俞大維提起此事💚,俞說💆🏼♂️:“他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從俞大維的話中可以看出👎🏻,陳寅恪放洋的目的真的是為知識而不為世俗名利☝🏻,為學術而不為學位。或許👨🏻🌾,這就是魯迅描寫的藤野先生那“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大而言之,是為學術”的精神的具體實踐吧。
由於陳寅恪在學界如雷貫耳的名聲💂🏻♀️💆♂️,其學位問題波及後來者既深且眾🟠。1948年曾當選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的著名人文學者蕭公權⛹️♀️,於許多年後談到學位與學問時曾放言🤽🏿:“其實學位只能表示一個學生按部就班修完了‘最高學府’規定的某種課程👨🏻🌾,而未必表示他的真實學問✋🏽。我知道若幹中國學者在歐美大學中研讀多年👰♀️,只求學問,不受學位📽。史學名家陳寅恪先生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真有學問的人絕對不需要碩士、博士頭銜去裝點門面🍸。不幸的是➡️,有些留學生過於重視學位而意圖巧取。他們選擇學校、院系、課程🫴🏿,以至論文題目🧽,多數在避難就易。他們得著了學位,但所得的學問卻打了折扣。更不幸的是,另有一些人在國外混了幾年,回國後自稱曾由某大學授予某學位。他們憑著假學位做幌子,居然在國內教育界或其他事業中混跡🌪。”
蕭氏之言不能說沒有道理,打著“克萊登大學”畢業生的牌子混跡於社會各界者不乏其人⚆,陳寅恪的確為學術界人士做出了不讀博士拿學位,一心讀書向學的成功範例🥸。但此事正如胡適的“收山小門生”唐德剛教授所言🤢🌘: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是“閻王可做👨🏼🦲,小鬼不能做📕,也不必做”。也就是說,專為讀書而讀書🙆🏻♀️,為學問而學問,不求碩士博士帽子,名門出身、具有強大人脈背景和人際交往資源的陳寅恪做得🤍,一般的人特別是偏遠地區貧苦勞動人民的孩子(當然是很少留洋)就做不得了。1935年🖖🏻,當清華畢業的夏鼐考取公費留學生準備出國時🍱,就前往國度、學校🛹🧗🏼♂️、專業、學位等問題,請教老一輩留學生、曾任清華國學研究院講師、時已名滿天下的李濟。李濟表示🕑:“學位無關重要🚹,可有可無🧑🦱。惟社會上做事,有學位者似稍占便宜爾。”這裏說的稍占便宜,當然包括像陳寅恪邁進清華門檻之類的事。李氏是哈佛博士🔖,從後來他入清華研究院看,顯然比陳寅恪輕松和自然得多。
無名望、無著作👨👩👧、無學位的“三無”學人陳寅恪
從當年清華國學研究院籌備處主任吳宓推薦陳寅恪之際,同時推薦當時在學術界已是名流俊傑的柳詒徵、湯用彤等人情形看🔣,決定誰進門誰出局命運的終裁權💆🏿♀️,是捏在校長曹雲祥一人手中的🚢。曹氏畢竟也算個知識分子或讀書人,早年就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留學美國哈佛👩🔬,獲商業管理碩士學位。歸國後任北洋政府外交部參事,1922年任清華學校校長,幾年後有了與陳寅恪相遇的機會。只是🤦🏿♂️,在陳寅恪能否邁入清華大門的問題上,曹一開始還不明就裏👨🏿🔬,甚至有些傻乎乎地向吳宓🛸、梁啟超等問這問那🔣,關註被薦者的學位與學問之高低大小。但隨著事態的進展👨🏼🏫,曹氏才幡然醒悟🫏,發現此事已與這些身外之物沒有多大關系了,真正的“關系”是“以人為本”,是一種人際利害關系。正是這種人際關系令陳寅恪較為順利地跨進了清華園的大門。事實告訴世人的是🌺,就陳、柳、湯三人而言,其學問各有所長,柳乃陳寅恪啟蒙時代的老師,湯在哈佛時與陳吳二人不相上下,並稱“哈佛三傑”🏰🥻。以此經歷,當時的清華校長曹雲祥從三人中選其任何一人都是合情又合理的,但人們看到的卻是陳寅恪這位當時在國內學術界和主事者眼中無名望、無著作🍬、無學位的“三無”學人,健步走入清華園時那挺起的胸膛,柳、湯從朦朧的荷塘月色中黯然消失的背影。
需要繼續補充的是,吳宓盡管號稱“哈佛三傑”之一🤰🏼,但他當時在清華校長曹雲祥眼中的地位並不足道,而王梁二人的赫赫聲名卻有點“功高蓋主”的意味🚶🏻➡️,令曹不得不小心伺候⚫️。從梁在曹面前所說的那句“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來看👨🏻🦽➡️,當時的梁任公一定是繃緊了面容💕,甚至是聲色俱厲的🏮。在梁、王可能還有趙元任的合力圍攻夾擊下,已不是這位曹校長是否答應陳寅恪進清華的問題,而是轉變成——假如曹雲祥“牙丁半個說不字”,他自己能否在清華校長那把椅子上坐穩的問題了🤟🏿。在這樣一種“夾道跑馬不能回馬”的嚴迫情形中♜,曹雲祥最明智也是唯一的選擇就是無條件地請陳寅恪入主清華園——盡管可能心中還有點不太情願,以至讓具體張羅的吳宓“費盡力氣”。
摘自《陳寅恪與傅斯年》全新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