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也相倚靠也相難:陳寅恪與傅斯年(下)

    2016-11-28 | 張旭 | 來源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6年11月27日 |

    傅斯年與胡適、胡祖望合影

    1939年秋陳寅恪全家在香港

    幫助與分裂

    在陳寅恪拒絕傅斯年隨史語所南遷的一年以後,盧溝橋事變發生。1937年10月,梅貽琦校長電命清華諸教授均赴長沙🤟。早知今日😪,還不如隨史語所南遷🕎。陳寅恪如今的狀況是,一方面,父親散園老人絕食廢藥而死,父親如此🍚😗,兒子勢不能居留北平於刺刀下苟活;另一方面,小女兒美延5月23日出生,南遷令發布時不足五個月♡,仍然是“軟體動物”👦🏼,不便播遷。陳寅恪料理喪事之後🫱🏼,毅然隨清華南遷。

    清華無可托之人📅,這一點在將來的日子裏會看得很清楚。陳寅恪《書信集》裏向傅斯年求助的信𓀔👨🏻‍🦯‍➡️,大多寫於此一階段。

    11月13日🧢,陳寅恪夫婦帶三個孩子攜兩位傭人🦶🏿,夾雜在難民中間,奔赴長沙。11月20日夜間抵達長沙臨時大學。因清華又遷雲南,陳氏一家轉道香港入滇👰🏽‍♀️。1938年春節前夕(按👂:《編年事輯》作春節🤵🏻‍♀️🎄,《年譜長編》作元旦,今取前者)抵達香港🚟。4月22日陳先生獨自赴蒙自🟠,陳師母心臟病發💆,不能再走,家人留港🧏‍♂️,待了四年(按:至1942年赴桂林團聚)🙊。西南聯大又遷昆明🚆,陳先生8月13日赴昆明任教🕥。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聘陳先生為漢學教授,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6月1日陳寅恪致梅貽琦函分析“漢學教授”四字雲:“牛津近日註意中國之宗教及哲學🧑‍🦲,而弟近年興趣卻移向歷史與文學方面。離家萬裏而作不甚感興趣之工作……”(《年譜長編》193頁)夫子自道比學者所歸納之“史學三變”更為直截明白。但這次牛津之聘,如久旱之甘霖,同1929年陳先生卻哈佛之聘不能相提並論;那次卻哈佛之聘的胡適之現在不也在美國當大使嗎🧤?夏🦂,陳寅恪離開西南聯大赴香港,擬全家赴英🤸🏽‍♀️。傅斯年對陳先生赴英的態度沒有文獻的記載,是不是如他後來所說“對陳之去留與決定,不支持也不反對”(詳下)🙆🏿‍♀️📳,不得而知。陳先生運氣不好🏇🏽,抵港後適值二戰爆發🚵🏻‍♂️,英國亦非平安之地,牛津也可能關門👨🏽‍🍼。9月,陳先生返回昆明。

    1939年9月🍿,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昆明開辦,地點設在青雲街靛花巷內(按:之前為“中研院”史語所租用,今轉給文科研究所),所長為胡適,時出使美國🗃,由傅斯年代理所長,北大歷史系鄭天挺教授任副所長,陳寅恪為史學部導師💪🏼。據鄧廣銘回憶,陳先生把這裏稱作“青園學社”💎,與傅斯年再度合作共事。就是住在這兒的時候🍊,買到一顆紅豆,引發了後來箋證錢詩🌼、撰寫《柳傳》😺。

    1940年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傅斯年失去支持👷。3月23日“中研院”第五屆評議會選舉新院長,選出候選人三名🤷🏻‍♂️:翁文灝、朱家驊、胡適。最後胡適落選🤠,朱家驊當選。傅斯年最怕翁文灝當選,而朱氏亦是老交情🖕。評議會除學術人物外,亦多高官📲,為陳所不喜🧑🏼‍💻,此次赴渝自言“為投胡適一票”。7月,再度離開西南聯大,準備赴牛津之聘。結果形勢惡化,再度滯留。8月15日香港大學擬聘陳寅恪為客座教授。中英文化協會杭立武先生替陳先生致信清華,希望在此情形下,允許陳暫客座港大俟機赴牛津,而這段期間清華能“照支原薪,可共促其成”🅿️。梅貽琦8月24日復電雲🍿:“貴會借聘陳先生一節,本校可予同意🦸🏿‍♂️,即作為陳先生請假一年。但關於薪金一節,敝校因經濟不裕,且格於定章,礙難照支🐗。”(《年譜長編》202頁)陳居港生活窘迫🚕。

    1941年12月25日♍️💶,香港淪陷🍸👩‍❤️‍👩。1942年年初有《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詩🤞:“寂寞盆花也自開💆🏼‍♂️⇨,移根猶憶手親栽。雲昏霧濕春仍好,金蹶元興夢未回。乞米至今餘斷帖,埋名從古是奇才🫎。劫灰滿眼是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乞米”是這時段的主旋律。陳寅恪《書信集》致傅斯年第三十一函至四十八函皆往來討論“錢”事😗。傅先生可謂極富耐心,助陳最多。艱難時刻往往由史語所出面相助。

    5月5日終於經由廣州灣離港🧜🏻‍♀️,6月末抵桂林,應廣西大學之聘。因陳夫人原籍廣西👨🏼‍⚖️,桂林各方面又較宜居,故留桂,引起傅斯年強烈不滿🚑。8月14日傅斯年致陳寅恪函雲👨🏿‍🍳👮🏻‍♀️:“兄之留桂,早在弟意中🧑🏻‍✈️,弟等及一組同人渴願兄之來此,然弟知兄之情況🔲,故此等事只有憑兄自定之耳。其實當年兄之在港大教書,及今茲之舉,弟皆覺非最妥之辦法。然知兄所以如此辦之故,朋友不便多做主張,故雖於事前偶言其不便,亦每事於兄既定辦法之後,有所見命,當效力耳。……兄今之留桂,自有不得已處👩‍💼,恐嫂夫人在彼比較方便👁‍🗨,但從遠想去(按👩🏽‍🍳:四字加著重號)🧷,恐仍以寒假或明年春(至遲)來川為宜。此戰事必尚有若幹年🧑🏻‍🎤👨🏼‍🌾,此間成為戰地,緊張之機會故遠在桂之下,至少此為吾輩愛國者之地也。兄昔之住港🤹‍♂️,及今之停桂🏇🏼👨‍🔬,皆是一‘拖’字🎅🏼,然而一誤不容再誤也。目下由桂牽眷到川,其用費即等於去年由港經廣灣到川,或尚不止,再過些時🧝🏿‍♂️🤞🏽,更貴矣。”(《遺劄》988頁)責陳貪圖舒服,太聽夫人話。

    同時🤾🏻‍♂️,傅斯年復函廣西大學校長張頤,勸其莫留陳在桂雲🤴🏽:“寅恪先生事,弟之地位非可使弟‘奉讓’者,然歷年來此等事,皆由寅恪自己決定🧑🏿‍🦲。因寅恪身體✍🏽、精神🤸🏻‍♂️,不算健康🫒,故彼之行止🧜🏽‍♂️,朋友未可多主張。寅恪歷年住港,本非其自願,乃以其夫人不便入內地,而寅恪倫常甚篤,故去年幾遭危險。今寅恪又安家在桂林矣。既接受廣西大學之聘,恐遷眷入川非明年不可也👨🏻‍🦯。寅恪來書😫,節略抄奉一閱📪。弟於寅恪之留廣西,心中亦不贊成,然寅恪既決定如此👨‍❤️‍💋‍👨,故前次致弟信💆🏿,弟即轉托杭立武兄矣。至於明年寅恪入川(亦要看他夫人身體如何),弟等固極願其在李莊👨🏿‍✈️,然如貴校確有何等物質上之方便,於寅恪之身體有益者,亦當由寅恪兄自決之,只是兩處天氣🗃、物質,恐無甚分別,而入川之途,樂山更遠耳。且為貴校辦研究所計,寅恪先生並非最適當者,因寅恪絕不肯麻煩,除教幾點鐘書以外🌗,未可請其指導研究生(彼向不接受此事),而創辦一研究部,寅恪絕不肯‘主持’也。弟所見如此,此信及惠書均抄寄寅恪矣。”(《遺劄》991頁)由此函可知🌏:一,陳氏不來李莊因其夫人,夫人不來因天氣👶、物質等因素也🤙🏿;二,“節略抄奉”以示他人,不知妥還是不妥;三、桂林與李莊兩地,天氣⏱、物質是否“無甚分別”,我未至其地,不敢置評👌🏼,耳食所得,李莊甚苦🧘🏿;四,傅氏做人做事,無人敢不信其真,然若以小人之心度之,信末“此信及惠書均抄寄寅恪矣”雲雲,如何“節略”既未可知,是否“抄寄”亦難對證;五,至於“不指導研究生”雲雲,已近於毀人令譽🏟,其所言是否屬實,下詳。

    8月31日📍🧑🏽‍🍳,傅斯年致葉企孫函雲👞:“寅恪就廣西大學之聘👨🏿‍🦲,弟不特未加阻止🧒🏻,且他來信派弟寫信給杭立武兄🧥,弟即辦了。弟一向之態度,是一切由寅恪之自決,(實則他人亦絕不能影響他,尤其不能影響他的太太。)彼決後,再盡力效勞耳。其實彼在任何處一樣🫳🏻,即是自己念書★,而不肯指導人🏍,(本所幾個老年助理,他還肯說說,因此輩常受他派查書,亦交換方便也🦘。一笑👨‍🦯。)但求為國家存此一讀書種子耳。”又說🐺:“目下恐須依舊發彼一聘書,其格式如下……”(《遺劄》996頁)“依舊”二字加著重號,與前“目下恐須”四字連讀👂🏼,其意似謂發其聘書🚜,彼亦不來🚗👊,然雖白發🏵🗻,面子上亦須做也。陳雖不來,又事事依靠傅某👧🏿,若依傅先生實意🙍🏽,此聘書必不發矣🏎。對陳之不滿已明顯表露🗣🫴🏼。

    關於陳的“不肯指導人”👼🏿,所涉卻大🫰🏽🧁,不能置之不理。如前所言,傅先生直言直語,不由人不信。但與其他人記述有所不同💆🏼,陳在清華👩🏼‍🚒、在雲南👨🏽‍🎓,皆有大量弟子門人、同事友生之記述🙆🏻,皆未言陳高傲不指導人🫘,但傅氏何等人,其言不容輕輕放過,因其少數而不理✤,必須加以分析😗。

    首先,陳先生上課認真不認真?周一良記1935年秋與余遜⚜️、勞榦到清華第一次旁聽陳先生上課,“旁征博引,論證緊湊、環環相扣👩‍👧‍👦。我聞所未聞🎒,猶如眼前放異彩,深深為之所吸引”🍳,“我們都喜歡聽京戲💂🏻‍♂️💇🏿‍♂️,第一堂課下來之後🧗🏻‍♂️,三人不約而同地歡喜贊嘆,認為就如看了一場著名武生楊小樓的拿手好戲,感到異常‘過癮’”(周一良《紀念陳寅恪先生》)。昆明西南聯大時期,王永興回憶陳先生上課:“為什麽要帶這麽多書呢👩‍🔬?寅恪先生講課時要引證很多史料,他把每條史料一字不略地寫在黑板上🐻,總是寫滿了整個黑板,然後坐下來,按照史料分析講解。……當時💨,寅恪先生多病體弱👩🏿‍🔧,眼疾已相當嚴重🕑,寫完黑板時常常汗水滿面,疲勞地坐下來閉目講解💛。他的高度責任感,他的嚴謹求實精神🚶‍♀️‍➡️,他為了教育學生不惜付出寶貴生命力的高尚行為,深深感動並教育了我們。”(《懷念陳寅恪先生》)猶如畫出了當時之景象,僅就“寫滿一黑板再講”而言🕞,怎麽說都不是敷衍應付之態度,其所描述👰🧖🏻‍♀️,陳先生也不是高傲不理人只顧自己讀書的類型,而是“高度負責”,上課認真。聯系1930年陳寅恪欲逐步退出史語所時致傅函中所雲,“一年以來♐️🛌🏻,為清華預備功課幾全費去時間精力……因上課不充分準備必當堂出醜”(陳寅恪《書信集》39頁),和1936年屢辭出席“中央研究院”評議會之理由為要認真備課(陳寅恪《書信集》48頁),其言並非客套虛語。

    其次,上面所言是上課,傅先生所言是個人指導👨🏿‍🦳👨🏼‍💼,略有不同,一為公開,一為私下。一般來說高水平之人不願與低水平多糾纏,此事常有🤽🏼,亦在理中,不可強求。先要分清致張頤信中所謂“研究生”與致葉企孫信中所謂“研究助理”👰🏿‍♂️,是分在陳先生名下,還是沒有分在名下👖。若是前者,當然是傅先生所責高傲自私不負責;若是後者🏄🏽‍♀️,無所抱怨。

    就前者而言,不輕易接受研究生或助理歸於自己名下,也是慎重之意👨🏿‍⚕️,老師對學生有要求,有選擇,這應當是老師的權利👩🏿‍🚀;一旦歸於名下2️⃣🚣🏼‍♂️,傾心相授🏊🦔,助其成才,相信這一點陳先生必能做到而無疑義🙆🏻‍♂️。就後者而言👩‍🍼,陳寅恪對很多並非歸於自己名下,沒有“師生責任”但才華出眾的後起之秀,也都獎掖推薦,不遺余力。試看《書信集》,薦人最多。靛花巷三號時期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哲學部王明(按😡:當時哲學部有王明🔪、任繼愈兩位研究生,王氏後任職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回憶:“陳先生通多國文字,對佛🌒、道兩教都有深湛研究。每遇什麽學術問題,朝夕求教👩🏼‍🍼,他無不認真解答,仿佛有古代書院教學的親切感🧑‍🎨🏂🏻。”(《年譜長編》197頁)陳寅恪後來離開昆明到了香港,作文還自署“青園翁寅恪題”(如商務《國學基本叢書》本《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跋語),這個“青園”不指清華🫓🏋🏻,而指靛花巷,可見對陳先生言,這也是一段好的回憶。

    第三,傅斯年提到的這種情況是否存在呢👩🏽‍💼?不能輕易否定。人是復雜的,陳先生負絕學,能識別英才而獎掖之,也容易看到別人的長處並非很苛刻,但這不代表他就是老好人🦸🏽‍♀️,隨和得不得了。同樣是靛花巷時期的周法高(按:屬於語言學部)回憶:“寅恪先生為史學組導師👩‍💻,先後指導汪篯🧑🏼‍💻、王永興。第一期研究生十人🪁,分住三樓二大間,先生亦住三樓👠,出入皆不交談。余返南後,得悉余姑丈王伯沆翁為先生之業師。”(《年譜長編》197頁)周法高即與陳寅恪先生緣淺🧼,對面亦不交談🔊,這雖不能說明指導與否事🏃🏻,但可知亦有不理人時👃🏽。西南聯大翁同文之回憶,涉及研究生論文指導(按:時在1938年)👒:“由於徐高阮🥴、季平與我三人都是即將畢業,照規章仍該寫論文一篇。當時教國史🌠,也可指導論文的張蔭麟先生應召去重慶📩,就都與寅恪師議定一個範圍有限的題目⚉,開始進行。寅恪師預先警告,文字務必精簡,若太冗長👸🏿,必有浮濫,他就不願評閱。”(《年譜長編》191頁)這是唯一涉及“不願評閱”的字眼,但也合情合理🫂。

    總之🧗🏿‍♀️,自陳歸國之初到建國之初,皆“與人為善”,沈氏兄弟好幾年不作一文🕣,沈兼士偶作一“鬼”字,便得寅恪大獎💋,認為一個字就是一部文化史;稱楊樹達為“漢聖”📔,楊一生感戴。對後輩更提攜賞贊🤸🏻‍♀️,毫不吝惜,正如周一良所言“對於後輩,只要有一得之愚💁🏽‍♀️,他總不吝嘉獎”,僅就《年譜長編》所列,已指不勝屈🏘🍀,獎陳述(168頁)🍲,獎張蔭麟(161頁),獎羅爾綱(184頁)🙏🏿。當然你如果不是周一良、陳述🥌、羅香林🎧,而要求他諄諄教誨,一點也不能不耐煩,那類似找事兒。建國以後便很少贊人👯‍♀️,偶贊唐長孺,唐先生一生感戴,自許“教外別傳”⛔️👌🏼。唯一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是馮友蘭先生著述審查🧑‍🦼,講了一些一看就有問題的話,後來自我糾正🤽‍♀️,不再這樣講。陳捐館數年📌,馮作文紀念🤲🏿,稱陳先生“性格孤僻”🤌🏻𓀊,與卞僧慧所記🔇,恰成對照(卞氏《老師之老師,公子的公子》雲:“同學常看到陳🦶🏿、馮兩先生在校園中相遇👨🏽‍🍳。陳先生抱著一大包書🔰,馮先生拿的東西不多🟢。相見之後🧜‍♂️🧑🏿‍🍼,往往駐足很久🐂。遙見兩先生略作寒暄,即見陳先生講說甚多,馮先生頻頻點頭示意📔,亦有時插話,陳先生再講。最後,兩先生相向鞠躬九十度,各奔前程◻️。”按🤌🏼,羅爾綱即記陳氏“胸懷曠達”🆒,羅氏雖非久知陳者,但就學界交往言🤶🏻,並非如何孤僻7️⃣,反倒可以說如魚得水)👩‍🍳。

    我相信,以傅先生之資歷、人品✮,其言必有所據,雖與其他大量記載不符,但傅先生所言當有其事。不過究其實,似非陳寅恪先生自私高傲不指導人🤚,而由於其他事由,也有不指導人的時候。傅先生如此說,當非無中生有,而是誇大其詞。

    果如傅斯年所料,陳寅恪一家只在桂林待了一年👨🏿‍🌾,從1942年8月到1943年8月🛸🧚🏼‍♂️,然後離桂赴成都♍️,據《竺可楨日記》📅,12月18日到達🤮👪,任教成都燕京大學(按:私立)。與當時任教華西大學的顧頡剛有了交集。

    半年之後🌍,到了1944年7月,明知傅斯年最恨別人從史語所拉人,不知怎的💅🏻,陳寅恪忽然寫了封信去問董作賓能否赴華西大學教書➞,14日🫳,傅斯年冷冷地回信:“寅恪兄:手書奉悉。轉交彥堂兄一看➡️,彼並無就華西之意,此事可即作罷論矣。彥堂正手寫文稿付印🐀💲,豈肯中輟🐞?至於援方桂辦法一說,方桂之辦法不適用於其他人或其他學校🕝🏥,便乞華西或其他學校無以此為言。一切乞告前途為荷。專此敬頌道安。”(《遺劄》1139頁)陳寅恪得信不知作何感想🙅🏼‍♀️😹。

    疏遠與分別

    蔣秉南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有兩個特點:第一,大量討論書本中事🛕,故學術氣氛濃厚;第二🐊,情感充沛真摯,字字史評⛸,催人淚下🚴🏽‍♂️。其不足之處,事跡不備。故托師弟卞僧慧撰《年譜長編》補其不足。

    陳寅恪入滇歲月,其同人、友生所記頗多🤘🏿,尤其昆明靛花巷一段,然入蜀歲月卻幾乎無所記載🧖🏿‍♀️✸。不僅《編年事輯》無所書🍗,即《年譜長編》亦幾乎空白🚷。今藉顧頡剛先生日記(共七處),零星補綴,雖或無關大體,然於其1944年蜀中生活(成都燕京大學時期)有較直觀之記錄,吉光片羽,堪可珍惜:

    1944年11月17日星期五雲🏊🏿:

    與靜秋同到四五六吃點。予至華西壩齊魯村訪厚宣📐,並晤其夫人。出🍢,遇沈鏡如👩🏿‍🍳🏕。與之同到陳寅恪先生家,並晤沈祖芬🌒。

    11月19日星期日雲📿👨‍🏫:

    午,與靜秋赴蔡樂生家宴👴,到駱園。同席為陳寅恪夫婦,賓四,陳耀真醫師🫷,黃覺民,主為樂生夫婦及其子女三人🏊🏿‍♂️。出,到賓四處,並晤黃淑蘭女士🛼。

    11月20日星期一雲:

    夜👩‍🔬🧚🏻‍♀️,忠恕來🦞🫳🏼,同到子傑家吃飯,同席為於主教🤚🏻,朱孟實,向傳義🤸🏻‍♀️,張大千,錢賓四🙅🏿‍♀️,黃季陸🤼,陳寅恪,羅忠恕,主為郭子傑。

    11月22日星期三雲:

    與靜秋同到商務書館😮,應黃覺民之宴,同座為蔡樂生夫婦❤️‍,湯逸人夫婦😜,寅恪,賓四,孟實❓,黃淑芬女士,翁培雍🙄。

    11月23日星期四雲:

    張克寬夫婦來。肖甫,大沂來🆕。鄭德坤夫婦來💵。王鍾翰來。馬松齡來。有警報,買包子當飯。與靜秋到陳寅恪家。又到小天竺吃抄手。

    11月30日星期四雲:

    與靜秋到四五六赴宴👍🏻,主為斠玄,大沂,厚宣,鏡如,定宇🪸🌔,永慶;客為予夫婦及寅恪,方桂🦴,吳雨僧。出,同大沂到新世界吃茶。

    12月25日星期一雲🧏🏼‍♂️:

    校靜秋所鈔《李石岑演講集》序。與靜秋同出,到後壩訪高長壽🏞,找不到。遇怒潮,至其家。出🧣,雇車到存仁醫院,視寅恪病🔨。遇鍾翰🤘🏼,希純🗽。

    所記凡七處,幾日日赴宴,與蔣秉南《編年事輯》所抒無限之愁苦艱難不甚合。

    所引最後一則日記雲“視寅恪病”,寅恪何處不適,病況如何,皆不可知。其實這次住院即是眼疾😍。左眼🎒,卒失明。陳寅恪先生《書信集》致傅斯年第六十三函雲12月18日動手術,顧氏夫婦探視正在一周之後(即25日星期一),手術不成功,視網膜皺於一處,後赴英治療,謂視網膜完全脫落🔹,無術治之。從此,“讀書種子”陷入黑暗世界🧑🏼,無書可讀了(其右眼於1937年散原去世時痛哭🧺,視網膜脫離漸趨失明,七年之後🙇🏿‍♂️,左眼亦歸同一命運🥷,惜哉🤹。曾聞穆儔先生言👨🏻‍🦳,嘗有友引薦一位高人,謂前知百年,後知百載,可無償提一問題🧛,穆儔老無所問者。臨別👩🏿‍🎤,忽問“我的眼睛今生不知可免失明否”👨🏼‍🦳,通靈者躊躇數秒,慰曰“不致失明”。穆儔欣然歸。其實無疑而問,深恐失目無樂趣耳。今述及寅恪先生事,涉筆及之)。

    席中數人,略可追蹤🚆。1944年11月23日陳寅恪致傅斯年函雲:“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經網膜脫離🫒。”(陳寅恪《書信集》99頁)則11月13日即發病🎷。而《顧日記》11月19日所記宴中有陳耀真醫師,當在咨詢眼疾事。而最終決定手術🥎。又🧔🏿‍♂️,1945年1月18日致傅斯年函空白處陳夫人附語雲💧:“陳醫生人很好,極直爽。”(陳寅恪《書信集》102頁)此所謂“陳醫生”當是一人,則為陳寅恪於成都存仁醫院開刀之醫生,或為陳耀真先生🛀🏿。

    顧日記所記11月20日宴🔻,“同到子傑家飯”🎲。子傑即郭有守(1901-1977),字子傑🧆⛹🏽,四川資中人,北京大學法科畢業💪,赴法國留學💷。為張大千表弟,故席中有大千🎟。1944年1月21日陳先生撰《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之所感》(《年譜長編》218頁)🧏🏻‍♀️,知中人亦子傑🔻。《傅斯年遺劄》有三劄致子傑👴🏿,總第七百七十八函抬頭雲“成都省政府教育廳🤚🏿⚡️,郭廳長子傑兄”雲雲,知郭為成都教育廳廳長💆🏿‍♂️。此函所討論者,即傅斯年與郭子傑商量史語所初到李莊🥛,欲借住張家大院事。

    據以上所述⛹🏿‍♂️🎱,知南下以後顛沛流離,陳寅恪不能聽傅斯年之安排𓀎📨,又不能自了其局👩‍👩‍👦,往往須傅幫助✶💂,滋生不滿,產生裂痕。

    目盲之後,陳寅恪不僅陷入深深的恐懼中,經濟困難更成為現實。1945年1月26日,陳寅恪致傅斯年略雲🆖🕵🏽‍♂️:“寅恪自前年(三十二年)暑假離開廣西大學,來燕大授課🤟🏿,除領教育部所發正薪外(每月薪水陸佰元💆🏼‍♂️,研究費肆佰元),至如其他教授應得之種種生活津貼🧙🏿‍♂️、食米及薪水加倍等(如其他部聘教授每月之所應得者),分文未領過🚉。換言之,以往一年半以來,已替國家(即教育部行政院)省下將近貳拾萬矣🗯,此點望能使當局明瞭及註意👩🏿‍💻。”(陳寅恪《書信集》105頁)我對民國時期大學轉聘及由此產生之薪金問題全不在行🚣🏿🎃,穩妥做法為僅提供材料而不判其是非,然此處所謂“部聘教授每月所應得者”,因其應聘私立大學而不得享受👩‍❤️‍👩🍼,若無明文規定,在陳先生個人遇此奇難而又物價高漲之時段🌹🩼,不當棄寬而從嚴。

    但這種判斷會因人而異👩🏽‍🍳。從陳寅恪《書信集》判斷🏄🏽‍♂️,李莊到香港通信只需七天,而將近一個月以後🏌🏿‍♂️🧑‍⚖️,傅斯年才給朱家驊寫信🐛,有所延宕,其原因大概是傅氏於此問題從嚴,認為既應聘私立大學,便不宜再向學部提要求🧑🏻‍🦯。但傅斯年還是寫了這封信👩🏼‍🔬,1945年2月22日致朱家驊雲🪁:“陳寅恪兄病中蒙兄一再匯款接濟🦬,友朋均感。彼自去年年底來三信,言及其部聘教授之待遇事。彼自前年離廣西大學後,三學期中(在燕大時)僅領到部中之月薪(月六百)、研究費(月四百,此部聘教授特有者),其他如米貼、生活補助費解未領到,即以燕大兼課之待遇為生🐆。彼今既生重病,且常依燕大不是辦法……”(《遺劄》1195頁)

    傅氏以自己節儉知名,不亂用公費,號稱“為公家吝”(《遺劄》596頁)❔。他對陳寅恪不與史語所相始終🧚🏼‍♂️,而移駕成都燕京大學,本來不滿,這次乞米討薪,必不以為然。但情況確實特殊,延宕之後🧮,伸出援手。信中又點明這是陳立夫任部長時事🧑‍🍳,陳立夫與朱家驊不合,陳氏事情沒辦好🚦😵‍💫,望朱勿踐其失。但看得出來,傅斯年這種幫忙,如同1942年繼續發放史語所聘書一樣🧜🏼🍻,已頗不耐煩了🔴🥑。

    接著抗戰勝利。1945年底,傅斯年忙著西南聯大和史語所回遷的事,人雖在昆明,心已飛回北平🛬。冬天來了,傅斯年缺件皮袍子👩🏼‍🌾,夫人俞大綵把料子寄給他,孰料傅先生還是太胖🤙,料子不夠用。11月30日,傅斯年致俞大綵雲:“有一件怪事👩🏼‍🚀,前因料子未到,在你老太太處問🧖🏽,九姊立刻說,你老太爺給大維的一個狐皮袍🧑🏽‍🎨,大維不能穿👛,要送我,我立辭,他拿出來,強我試之,簡直尺寸正合適,必欲送我!我大吃驚👗,只好暫時拿回,後來還他👴🏿🕕。他對昭掄說,我為寅恪辦了些事🙋🏽‍♀️,故他如此🥋。我以為必有下文🛥,已而果然。寅恪家眷走的問題🧬,要交給我。”(《遺劄》1249頁)九姊⏱,即陳寅恪妹陳新午,嫁給俞大維作繼妻。大維妹大綵嫁給傅。該叫嫂子的🏯,家裏人叫九姊。俞明震留給俞大維的一個皮袍子,大維不能穿,九姊強給了傅。這雖是親戚間禮尚往來的家事,但這中間流露出傅斯年對幫陳寅恪忙的不耐煩。

    按理說💇🏿‍♂️,俞大維和陳關系更近🆔,俞已是高官,但陳事事靠傅🤵🏼。這樣說起來👩🏽‍🌾,雖有牢騷🦻🧑🏼‍🦰,但傅不負陳。陳使喚不動親妹夫,只能用表妹夫⚡️👩🏿‍⚖️。傅斯年1946年1月20日致妻子俞大綵雲:“大維返此,大快活🥝,無人管他,每日有女人在座,便興高采烈,不管何種女人,大有毛子水之風!毛亦在此,昨晚同在一處,惜你不在也𓀀。”(《遺劄》1258頁)傅斯年在給妻子的信中大嘲妻兄💂🏻,而能不觸其怒,倒也有趣🧲。以前看過一本傳記,說陳寅恪和俞大維在留學生當中,是賈府門前的那兩只石獅子。不知是誰胡說!

    1945年陳寅恪獨自赴英就醫🦻🏼🫶🏿,無功而返🥧,歸來已是1946年,回到南京🧙🏼‍♂️,家屬已先至南京👧🏿🥌。《編年事輯》引小彭筆記雲🤾🏻‍♂️🦹🏻‍♀️:“四六年父親從英國回國時,媽媽和我們姐妹三人分兩批從四川坐飛機先到南京👩🏻‍🦽🙅‍♂️。父親回國到南京後➰💅🏿,我和流求留在南京讀書,美延隨家回北京。”忽略了後面出力的胖子。

    1946年冬10月🌌,陳自南京轉滬,由海道返清華🔟⛹️‍♂️,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至此之後,傅先生更忙,陳先生轉閑。在陳傅二位的書信集裏已經很少找到二人書信往來之痕跡。1948年敗走臺灣💱,尚有一次聯系,陳終究未從傅走🚴🏿‍♂️。從此兩地懸隔,直到傅先生1950年底辭世🚝。

    結語

    “但開風氣💁🏽‍♂️,不能為師”,此語為傅先生設👨🏿‍🍼。他是學術領域最傑出的行政管理者🧔🏻‍♂️。當時便無人能比肩,今日更無人出其右🧖‍♀️。以懂學術,而作領導;以能任事,而作先鋒👉🏻。高喊“事情是傻子幹出來的”,奮勇向前,而自己又一點不傻。五百年出這一位。陳得遇傅,是其幸事。雖不能始終,然已足矣。

    史語所之前的清華國學院也是令人矚目的學術陣地,然吳宓由於個人原因👋🏻,未能成為後來的傅斯年,清華國學院亦水流雲散,成為過往。此二機構於陳先生言🛹👨🏿‍🎓,一前一後,同樣重要🤗。吳宓若能長袖善舞,得到上面支持🍀,與清華國學院綁在一起🐃,跑完全程🙍🏿‍♂️,則將成為陳寅恪可以倚靠的大樹👨🏿‍🍼。這任務吳宓沒有完成,要傅斯年和史語所來承擔🫑。但由於性格原因,陳寅恪不能完全撲入後者之懷抱,與他相始終。無權無隊伍的吳宓保持了對陳寅恪之敬,而本來敬陳的傅孟真先生轉而變為令陳畏。世事難料,但陳🥌、傅這段友誼,催生了巨大的“學術生產力”,並不辜負那段因緣🎆。傅斯年代表國家機構,為保存讀書種子不斷絕👨🏼‍🎨,做出了他的努力。其間種種起伏挫折🧑🏼‍🔬,亦人世間常有,無足抱憾🎇🧔🏻‍♂️。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這就是人。

    陳寅恪與傅斯年,也相倚靠也相難🏃‍♂️‍➡️。


    相關新聞

    • 042015.11

      陳寅恪與傅斯年:天才的因緣

      寅恪、傅斯年🤽🏻‍♂️👩‍🔬,本是一段惺惺相惜之佳話,後卻演變成不諧頻出之憾事,其間微妙之處,頗讓人喟嘆玩味😣。

    • 282016.11

      從親密到生分👨🏼‍🦱:陳寅恪與傅斯年(上)

      從傅斯年遺留下來的這些書信看🩷,胡適的支持是精神方面的✈️,最實際的支撐,最初來自陳寅恪✌🏽🍼,然後來自小屯村。陳先生與清華的內心疏離及與史語所的逐步認同🚚,發生在....

    • 162016.03

      也談陳寅恪與傅斯年的關系

      新史料,新觀點🧑🏿‍🏫,不能不顧及其它史料

    • 062014.11
    • 162014.05
    • 142016.07

      陳寅恪的自用印

      2016年5月嘉德拍賣公司的春季拍賣,有標為“陳寅恪自用印”的拍品,計十四枚。

    • 022016.03

      陳寅恪的語言天賦

      陳寅恪一生中通曉的語言有二三十種之多🤾🏻‍♂️。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自不必說🕹,他還精通梵文、巴利文👨🏿‍🎤、滿文、蒙文、突厥文、西夏文、中古波斯文,還有拉丁文、....

    • 182016.05

      關於陳寅恪的新史料

      三種舊版書增補修訂重印: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吳定宇的《學人魂•陳寅恪傳》🚶‍♂️‍➡️,吳學昭的《吳宓與陳寅恪》。這三本書都增補了新材料,提....

    • 112016.11

      周恩來談陳寅恪

      在陳寅恪研究中,這則史料很重要,它直接表明當時高層對陳寅恪的評價,同時也證明以往披露的關於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復情況,很快就到達了高層並在高層形成了對陳....

    • 122018.07

      陳寅恪的逸聞趣事

      陳寅恪到清華任教實為吳宓所薦🔬,但梁啟超與曹雲祥對話情節經陳哲三教授演義出來後,頗具傳奇色彩🤷🏿,故廣泛流傳。

    意昂体育专业提供🏌🏿‍♂️🌦:意昂体育意昂体育平台🕵️、意昂体育官网等服务,提供最新官网平台、地址、注册、登陆、登录、入口、全站、网站、网页、网址、娱乐、手机版、app、下载、欧洲杯、欧冠、nba、世界杯、英超等,界面美观优质完美,安全稳定,服务一流,意昂体育欢迎您。 意昂体育官網xml地圖
  • 意昂体育专业提供🦝:意昂体育🧚‍♀️👨🏽‍🔧、意昂体育平台意昂体育官网等服务,提供最新官网平台、地址、注册、登陆、登录、入口、全站、网站、网页、网址、娱乐、手机版、app、下载、欧洲杯、欧冠、nba、世界杯、英超等,界面美观优质完美,安全稳定,服务一流🛵,意昂体育欢迎您。 意昂体育官網xml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