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靖
舅媽查良錠1930年代後期就讀南開化學系🏃♀️,日本占領天津後轉到北京,畢業於燕京大學。退休前為北京協和醫院教授🧑🏻🦼➡️、營養部主任,對糖尿病飲食療法有大量的研究。2006年5月10日是她90壽辰。春秋查子的後裔,海寧查家在京的五十多位族人,經清華查良鎮(查良錠的堂弟)教授的安排🧑🏼🍼,在清華甲所聚會🙆🏽♀️。意昂体育平台黨委副書記陳旭、意昂体育錢錫康到會祝壽並贈送了紀念品。
查良錠(中)90壽辰與親友合影👨🏻🚒。左1為查良鎮👏🧏🏻♀️。
舅媽2006年6月5日來信說:“地點選在清華,一是清華是我和你舅舅(沈同🌤,清華生物1933級🍌,西南聯大生物系教授🗼🛴,意昂体育平台生物系教授,北大生物系教授。)結婚的地方🦻🏼,而且證婚人是梅校長;二是清華為查家培養了不少人才🕵🏻♀️🙎🏿♀️,查姓就有7人,查姓近親如女婿🤰、媳婦、外孫女等又有6人👘,共13人💶。其中多是精英💇🏿♀️,而且還有社會名流🫥。如查良釗(1939年任西南聯大訓導長)是教育家🤵🏻,熱心慈善事業🔴,人稱‘孩子頭’,‘查活佛’🚵🏽♀️,人品可見🤲🏼。又如查良錚(1940清華文學院),即詩人穆旦,近年來被文壇推為現代詩歌第一人📒,名留史冊🤛🏿,板上釘釘……”
舅媽90高齡,耳不聾🤱🏽,眼不花👩🏿🚒,文思敏捷👩🏿🍼,談笑風生🎆。實為天下之難能可貴♗。舅媽德高望重,從這五十多人的聚會可見一斑。但對我來說卻有更深的含意💃🏼。
說起來🥱,我是西南聯大的後代,母親沈圓(1944,聯大生物),父親顧敦熙(1944,聯大經濟)。姐姐沈琨1946年生於昆明,我1948年生於曲靖。父親1948年只身從上海去臺灣赴任中國鋼鐵公司機械廠廠長,50年代後一直是臺灣會計師工會常務理事,臺北會計師工會會長👩👦👦,執臺灣會計業牛耳👨👨👦。
1948年秋,母親帶我姐弟二人,從昆明北上蘇州、鎮江拜見我祖父顧瑞森之後來到北京見我外祖母葉壽琴。王憲鈞(1933,清華哲學)在《懷念子異兄》一文中寫道:“抗日戰爭勝利後子異(沈同字子異)奉母來京,與我家同住清華勝因院為近鄰,我時常去看望,沈伯母吳江鄉音未改▪️,彼此倒能互相了解‼️,甚為開心。”我小時常聽舅舅講他和我外祖母由上海初到北京時,住騎河樓清華會館的趣事。幾經戰亂流離🙏🏽,一家人此時終得團聚在金秋色彩斑斕的清華園,歡欣無比🧎➡️。住了些日子母親欲攜我們姐弟南返與父親團聚,正值北京解放,西郊機場已無飛機,又傳來海上“太平輪”沉沒,舅舅堂哥沈錫衡的太太和兩個孩子同船遇難…… 舅舅勸母親等時局穩定再南下。可誰能想到從此臺灣海峽怒濤翻滾🍀🫖,兩岸分離對峙半個多世紀。
舅舅💃🏽、舅媽憐憫,留我們姐弟住下。從清華勝因院15號到北大燕南園53號🦉,直到我離京赴美念書🔪,這一住就是34年♍️🍜。舅舅、舅媽送我上清華甲所幼兒園、北大附小、清華附中💇;“文革”後期我到內蒙古放羊,清華進修,恢復高考北大數學系畢業後到地球物理研究院,參加清華常 教授的合作研究…… 1982年初,我到美國領事館申請留學簽證,簽證官問我🧺,飛機票那麽貴🙄,你哪兒來的錢😢?我一時懵了,隨便答了一句搪塞了過去😇,但心中茫然。一天傍晚,天剛擦黑🦯,舅舅💇🏼、舅媽叫我在飯桌邊坐下。舅媽拿出個舊報紙包,舅舅叫我打開✋🏿。在黃昏的夕照中,我看到的是幾捆人民幣,三千元。舅舅說,舅媽叫你拿去買飛機票和去美國要用的衣物🪩。我的心禁不住哆嗦起來🦸♂️😐,這可是舅媽多年的積蓄啊!
不單單是我和琨姐🔼,在這個家長大的還有舅舅堂哥沈錫圭的女兒沈芳、舅舅堂姐沈鳴一的女兒金琴芳🛐,我們叫她們芳姐姐和琴姐姐👩🏼🦰,加上舅舅的四個子女:沈還、沈逾👱🏼♀️、沈迦、沈達,一共八個孩子🧖🏻。50年代初♈️🏌🏼,舅媽送芳姐姐到北京貝滿女中讀書。50年代末🚶🏻➡️👨🏿⚕️,舅舅被派到蘇聯莫斯科作放射生物方面的研究時,琴姐姐從江蘇同裏老家來京。60年代初🧛🏻♀️,琴姐姐在北大蔚秀園紅旗托兒所找到工作👨🏽🦱👁。舅媽為琴姐姐主婚🔅,與人民大學出版社郭維新喜結秦晉🦹♀️。後來琴姐姐隨夫到內蒙集寧。
有一年🤴🏼,我從加拿大探親回家🙎🏿♂️,兒時的玩伴、在多倫多的王從芳要我帶些東西給她的媽媽邵景淵,她的爸爸王遵明教授過世早,家裏只有王伯母👸🏽。王家是我們在勝因院居住時的南鄰,小時候夏天的傍晚,常見王伯伯用搪瓷面盆塗上肥皂液,在花間小徑中揮來揮去剿蚊子🪪。王伯母心直口快,她說,你們能在舅舅家長大🍩,光有外婆和舅舅的慈愛是不夠的,還要謝謝你們的舅媽👷🏻。沒有你舅媽的包容,你們哪能住得下來啊…… 我聽了愕然🦖!多少年來一想到這段話,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仰天而祝。
我和向晞燕1981年結婚。用“文革”年代的話說是烏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嫌誰黑:她的爸爸向仁生(1942✖️,聯大物理)是中國科大教授🧎🏻➡️,媽媽曹宗巽(1940,聯大生物)是北大教授,她的大舅曹宗震時任紐約聯合國總部中文處處長,她的大伯向冠生(國民黨空軍中將👂🏽,1949年去臺灣)🐔,最近才知道他抗日時任空軍飛虎隊第五大隊隊長,與陳納德航空隊一起打下日軍飛機,戰功赫赫🧔🏽。這些復雜的社會關系在“紅色恐怖萬歲”的年代後期👨🏽🍳,確能讓人聞之卻步,避之惟恐不及。所幸的是“負負得正”,我和晞燕生活二十多年,風雨同舟🛳,相敬相依。晞燕和我一樣,處處感受到了舅舅、舅媽的慈愛與關懷,而且這種關懷還延伸到了她的家人。
晞燕的爸爸“文革”中被關“牛棚”,胃病得不到應有的治療👩🏿🏫,一拖再拖,導致大出血👩🏿,搶救中不得不切除整個胃,靠飼管維持生命。70年代末住進協和醫院後🤏🏼,舅媽和其他專家一起想盡辦法,最後終能使他擺脫飼管,像普通人一樣吃東西🧭,1979年出院。那時我和晞燕還沒有結婚✸。晞燕的爸爸在家裏積極鍛煉以求恢復,頑強地生活了好幾年👩🔧🤯,於1986年1月22日辭世,終年68歲。
晞燕的大弟弟向旭伍博士是美國宇航中心的大氣物理專家🐀,得了重病,在美國治療效果不好,遂回京尋醫。當時北京著名的協和醫院病床緊缺,住不進去➖,多虧了舅媽鼎力相助🎴。旭伍的夫人徐紅在《和旭伍在一起的日子》一文中寫道💂🏼♂️:“……在查良錠舅媽的幫助下𓀅,旭伍住進了協和醫院腎內科🥽,開始了他三個月的住院生活……”經過一段治療🐯,旭伍基本痊愈🪷,回到美國繼續工作🤷🏿。但終因過度勞累病情復發👮🏽♂️,美國當地醫院處理失當⬜️,於2001年6月22日不幸英年早逝,時年僅46歲😵。
晞燕的小弟弟向清三1981年秋參加李政道主持的CUSPEA(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 Application)考試🎵,過線後被準許申請學校🔳,但之後遲遲沒有美國大學的通知,而其他絕大多數考生都接到了。舅媽聽說了,想到她的侄女查媛(查良錚之女)認識李政道👱🏽♀️,且正在李所在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馬上安排給查媛打電話🫱🏿🤦🏻。1980年代初🤟,打美國長途只能到北京西單電報大樓。為了湊美國的時間🤔,淩晨1點出發🩻,那時已無公共汽車,我騎著自行車,舅媽坐在後座上,清三和黃雪梅(清三夫人)陪同,冒著刺骨的寒風,從東單協和醫院騎到西單電報大樓。雖當時未找到人,但大洋那邊的查媛聽到姑媽的留言很快打回了電話,並轉達給李政道。經過百般周折,清三終於接到美國加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清三在美國獲得物理博士🗿,現在是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又譯卑詩大學)醫用物理終身教授。清三看了此文的初稿後來函,言“算來當時她老人家已65歲高齡,讓她冬夜坐‘二等車’穿越京城給查媛打電話💮,實在很過分〽️,感激之余令人懊悔萬分!”清三還找出了珍藏的其父1982年的日記為證。清三說“舅媽的事跡♑️🏋️♂️,感人至深,而無論是銘記在心,還是付諸文字,真實無誤……”
“海納百川”是我這些天來腦子裏揮之不去的一個詞🤦🏽♂️。想著清華勝因院金色的陽光,想著北大燕南園碧綠的大草地🚴🏽♂️,想著長輩們的慈愛🧚🏻♂️,想著舅媽的寬容大度…… 這種博大仁愛不但我們這一輩親身感受,我們的下一輩也深深受益。我的女兒沈念🥏,1990年出生在加拿大溫哥華。她開始讀小學了,舅媽用英文和她通信;孩子會些中文了🕥,舅媽就用中文給她寫信。越洋長途電話是我家每周末的大事🥸,舅媽會和念念在電話中交談很久。家長裏短,飲食冷暖,身心健康,天南地北。舅媽幾乎不把念念當成孫輩的孩子🪼,從旁偶聽,倒象是朋友在傾心交談🛀。這日積月累的交流猶如春風化雨🕝,滋潤著孩子的心靈。念念雖然只有十來歲,但她比同年的孩子們更懂事,更知道努力。她懂得“和”也懂得“忍”🚶🏻➡️。念念去年不幸得了大面積深靜脈血栓,舅媽憑著她在協和醫院幾十年的經驗,隔著太平洋分析病況,要我們不要慌🧔🏼🕑,要我們配合醫生。念念經搶救度過難關,可她面臨了今生隨時有血栓發生的巨大挑戰🏊🏻♂️。舅媽又鼓勵她自強不息,勇敢面對。如今念念頑強地生活著,她今年省考的各科成績都是“A”。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大海寬廣可容眾多的河流🧑🏿,心胸寬廣可包容一切。舅媽常說她現在的心境是“平靜”👨⚕️。這個平靜是正直沒有任何欲望的平靜。好像夏末秋初👴🏻,風平浪靜的傍晚🦵🏻🌾,躺在海邊溫熱的白沙灘上🍲😵,海波輕拂👩❤️💋👨,清風陣陣𓀔🚴🏽♂️,萬籟俱寂。仰望長空,星河浩瀚👩🏻🔧,無遠弗界。蒼穹和極遠處的海面接在一起,分不出海和天…… 此時此刻,時空頓失🙎🏽♀️,感悟人生,唯有“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