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其余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中文系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余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曲、雜劇與傳奇……選什麽,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製”)⛹🏻♀️。一學期我只選兩門課,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汪曾祺(左)與沈從文先生在一起(1948年)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麽大學。他教的學生後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麽幾個。問題是由什麽樣的人來教🥢,用什麽方法教🧑🏿🏫。現在的大學裏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的、桔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後。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教授先講一套,讓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沈先生是不贊成命題作文的,學生想寫什麽就寫什麽。但有時在課堂上也出兩個題目💆🏻。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麽”,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裏的空氣”!我的那一班出過些什麽題目🐼👨👧👧,我倒不記得了。沈先生為什麽出這樣的題目?他認為: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後才能學組裝🧖🏽。我覺得先作一些這樣的片段的習作,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煉基本功💂🏻♀️。現在有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篇幅很長,而功力不夠,原因就在零件車得少了。
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並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阿裏斯多德怎麽說,福樓拜怎麽說,托爾斯泰怎麽說🚝,高爾基怎麽說。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麽。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製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裏並未發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我這人從來不記筆記)!我們有一個同學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術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講課時的精辟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沈從文論創作》🏇🏼👩🏿🚀。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沈先生關於我的習作講過的話我只記得一點了,是關於人物對話的。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幹凈)✍🏼,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不要哲理♚,不要詩意。這樣才真實♏️。
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據我的理解👝,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裏,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於人物★,不能和人物遊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麽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裏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我以為沈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沈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後面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這些讀後感有時評析本文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去,談及有關創作的問題🎃,見解精到,文筆講究。——一個作家應該不論寫什麽都寫得講究👲🏻。這些讀後感也都沒有保存下來,否則是會比《廢郵存底》還有看頭的🙋🏼♂️🧽。可惜🧑🧒!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後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鋪裏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的《腐爛》🍝🐷。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借鑒🚣🏿♀️,是會有長進的。這些書都是沈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裏時總要夾著一大摞書🧑🤝🧑。
沈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我希望現在的大學裏教創作的老師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作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多年以來,沈先生就幹著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發表這種事🙋🏻♀️。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1946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沈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並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他寫了那麽多作品,後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於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後來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全家移住到呈貢桃園新村💇🏿♀️,每星期上課⚇,進城住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一間屋子。他一進城👩🎤,宿舍裏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
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裏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麽書,什麽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裏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收兼並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𓀊,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大胖女人為什麽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他曾隨幾位作家到井岡山住了幾天。這幾位作家成天在賓館裏打撲克,沈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克!”沈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後來不玩這些。沈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只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沈先生後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歷史的人🔴,覺得並不奇怪🦶🏻🧜🏼♂️。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後來又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製品。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嘆,是對人的驚嘆。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他八十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誌🤵♂️,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這種黑紅兩色刮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他屋裏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𓀅:“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誌的封面!”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從哪裏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挑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於是很快樂。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沈先生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談天的範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只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只小皮箱👝,皮箱裏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誌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裏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嶽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只大鬥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麽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心機、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裏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嶽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他說《紅樓夢》裏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裏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為得意。有人問金先生為什麽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裏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碗蓋子喝了一點,其余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1938年到1946年。一晃🚘,四十多年了📅!
1986年1月2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