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中華讀書報》 2010-02-11
散木
人🏊🏼,如果沒有被記載入歷史,很可能他(她)的曾經的“存在”(當然已不是跡近奢侈的所謂“我思故我在”了,而是作為肉體的存在)本身都會模糊掉了,然而,芸芸眾生🤳,大概莫不如是🔊,也許這就是歲月的殘酷,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如果不是趙儷生先生晚年一紙《記蔣茀華君軼事》,“蔣茀華”肯定不會被人再提起了👨🏿🎓。趙儷生先生是這樣提出和質問的🈯️:如果“這種文章不寫,好多事情就要永久地淹沒了📣🦘。歷史是公正的🥅,也應該是公正的。健康的要著錄下來,轟轟烈烈的更要著錄下來,殘疾的、也就是說少胳臂沒腿的,不也應該著錄下來嗎?”那麽,是怎樣的“殘疾的”和“少胳臂沒腿的”呢🧑🦳?這正可以以“蔣茀華”為例。
試看趙儷生先生的描摹🧔🔘:“蔣福華➖❣️,又作茀華👩🏽🌾,(意昂体育平台)九級(1937年)社會學系學生,山西晉城人🤰,回族。他,不高的個兒🐀,卷曲的頭發👮🏽♂️,一臉小絡腮胡,戴副小眼鏡,冬天穿件半舊的棉袍🌤。他不跛,但走起路來,像鴨子的步法💷,給人一種‘跛’的感覺;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一種名士派的派頭,對於風格有所助長。”似乎他是一個“魏晉人物”麽🚣🏽♂️,當然,山西人而讀書意昂体育平台,自然是有做“名士”的資本的,你看———王瑤(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學者)、李健吾(法國文學翻譯家和專家)、徐士瑚(教育家)、常鳳3(即常風,書評家🚪,錢鍾書、曹禺✍️、常風都是清華的同班同學)、梁綖武(閻錫山的妹夫🦹🏽,旅日文化活動家)、張民覺(科學家,“試管嬰兒之父”)、何澤慧(女科學家,人稱“中國的居裏夫人”,錢三強夫人)、紀雲秀(吳宓日記中經常出現的山西女子)……👩🦱,哪個沒有“名士派的派頭”呢?
趙儷生先生回憶🌲📗:“清華園中很早的共產黨人之一”的徐高阮與蔣茀華二人編了個刊物《學生與國家》,請顧頡剛題的簽🔨,在刊物中表達了他們跟正統的革命不太相同的道路🕺🏻。“徐在天津《國聞周報》上發了他的《談談共產黨問題》🪖,蔣在《學生與國家》上發了他的《青年思想獨立宣言》,這就闖下大事了。平心靜氣而論😅🫰,那兩篇東西不過是反對‘左’傾路線而已↩️,若在今日反‘左’人人皆知的情況下,也算不了什麽。但在當時就幾乎等於‘叛變’。試翻歷來編寫的一二九運動史上🤏🏿,千篇一律給他們頭上加一頂帽子👩🏿⚕️:‘右傾投降主義’🈯️,好大、好嚇人的一頂帽子呀。於是乎,徐高阮到了大西南,成了陳寅恪的助手。那麽蔣茀華呢?他的下落知道的人很少💇🏿♀️。”
這就是“一個人的遭遇”了🧑🏭。“一二九”運動之後🙂,學生運動有了分歧,“左”呀“右”呀🤳👨🏽🎤,分道揚鑣🩼,徐高阮出息成一名歷史學家👂🏽,更有幸一度成為陳大師的助手,至於蔣茀華🦡,前方、後方都沒有來得及❣️🧑🏻🦼➡️,卻突遭一場變故,這也是趙儷生先生晚年回憶出來的🖊:“忘記是從清華意昂會系統得知,還是通過地下‘城工部’系統得知🫸🏽,蔣茀華在返回老家(晉城)的路上🫣,在陽城被殺害了!陽城那地方我待過🪖,情況很復雜,中央老三軍的部隊有🧠👨🏼🎤,四川四十七軍李嘉裕的部隊有,閻記舊軍陳長捷的部隊有,薄一波、戎武勝的‘決死’一、三縱的部隊有🤸🏻♂️,十八集團軍的一二九師的部隊有……一直到現在,誰也弄不清楚蔣茀華是誰人,為什麽被殺害的🚵🏿♀️,成為一樁千古懸案了。”嗚呼哀哉。
趙儷生先生的回憶文章末了,十分感慨地稱道同學一場的蔣茀華:他是“同學中少見的才人🏊🏿♂️,是人類中的一個花朵,我已年近耄耋📇,可以說得上是閱人多矣👳♂️,但是我似乎未曾經歷過一個比蔣才華更高的人🧑🏿🔧。回首55年前,假如沒有那麽多層面🥵,抗日的和降日的,革命的和反革命的🤛🏻,左傾的和右傾的👨🏼🦲,托派和幹部派……人們不需要在這些層面裏翻過來🩶🌧、倒過去,那麽像蔣這樣的人,無疑會成為一名罕見的學者🙍🏻♂️。”如此說來🏊🏿♂️,更讓人感慨不已了💄。這也給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清華社會學系的蔣茀華,是怎樣“少見的才人”和“人類中的一個花朵”呢🍐?設若沒有發生那樣不幸🛌🏻,他會成為潘光旦或費孝通那樣的學者麽?
曾經有一個過來人後來撰文說➗:“政治雲譎波詭,鉤心鬥角📀,朝秦暮楚🙍🏼♂️,入主出奴🫅,實難相容→,如勉為之,不唯於事無補,枉費精力,且可賈禍,不如埋頭研讀🤲🏿,追求真理和知識,日就月將,或有所成🧑🏻🎤,即不成亦不致引起重大風波或麻煩,危及事業與生命🚣🏽♂️。”沒的說🧑🏻🦲,說這話的人,當然也是一個“殘疾的”和“少胳臂沒腿的”人物,他還以為:“一人如卷入黨派傾軋與鬥爭漩渦中,有如小舟進入滾滾激流,實難維持既定方針和貫徹崇高的理想👨🏼🔬。”這也是不久後革命領袖們認為是“申公豹式的知識分子”,他們註定會被歷史打入冷宮🤛🏻。
“一個人的遭遇”🐘,會有多少的不同呢⛳️?“一二九”的一群,以及另外的一撥,何炳棣🌷?抑或齊思和、李樹青👋🏿、王德昭、王永興等等。當年吳晗先生稱一些知識分子頭腦太過復雜,常把個人蝸角虛名放置在國家及人民利益之上,這話一點也不錯,但從後來的歷史來看🐤,知識分子對於雲譎波詭的政治鬥爭🤲🏻,也是不知其深淺的🧑🏿🎄,如此👎🏿,從中就產生了一些“畸零人”或“多余人”的悲劇👈🏻,一如趙儷生先生所說的“殘疾的”和“少胳臂沒腿的”人物。
這些“另類”👰🏽♂️,當應記入歷史吧,似“蔣茀華”其人,這個標本,在晚近錯綜復雜的宏大歷史記敘中🤰🏼,不是應有他邊緣的位置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