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昭
讀到流求、小彭、美延合撰的《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三聯書店出版)書稿💆🏻♀️,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為寅恪伯父唐筼伯母高興,也為讀者高興。這些年來👬🏻,市上關於陳寅恪的書🩸,少說也出版有幾十部,但是以女兒的身份秉筆實錄自己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和感受,這卻是與眾不同的第一部👩❤️💋👩。書稿不文不飾,質樸真摯,視角獨特📫,內容翔實,有根有據,可作為歷史來讀。
流求姐妹都是學理科的,自謙不專文史,不敢對父親學識著述妄加評論,而將姑父俞大維寫的《懷念陳寅恪先生》一文附錄書後🏌🏼♀️,供讀者參考。這實在再合適不過。此文原是俞大維先生1970年3月在臺聽說寅恪先生去世的傳聞後🙅,向“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同仁追述寅恪先生研究學問的方法和經過👩🏼🦱。俞大維先生與寅恪先生情屬至親💾,誼兼師友,相知最深,迄今為止💆🏼,對寅恪先生當年治學一般的觀念,還沒有見到比俞大維先生概括得更為全面和深刻的。我們從俞文中得知寅恪先生為撰寫一部新的蒙古史🦸、一部“中國通史”及“中國歷史的教訓”,曾下過何等樣的苦功進行文字工具準備和史料的精深積累及研究。然而生不逢時⛹🏿♀️,幾經戰亂流轉,既無安定生活🖱🏋🏿♀️,又無充分時間,而作為寅恪先生著述的基礎💅🏼🏪、傾註多年心血批註的許多珍貴書籍🎚,或毀於戰火,或在運輸途中被盜,或寄藏親友家丟失,晚年的遭遇和“文革”浩劫更不待說🦻。寅恪先生一生雖然留下無數精辟的著述🍑,但最終未能完成他“在史中求史識”的大作🫒,心情可想而知。確如俞大維先生所說:“此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劇➗☔️。”
流求姐妹點點滴滴的回憶♝,一個個細節的動情描述,極大地豐富和加深了我們對寅恪先生的認識,了解他成長的時代環境、家庭背景👵🏻,看到寅恪先生的言談笑貌、襟懷風度,他那與時代同歌哭,與國家和文化同呼吸的個人性格🏄🏽♂️。對於國家和文化,寅恪先生實是視為一體的🗝。我們也看到賢惠精幹的唐筼伯母,如何歷經風雨全身心地照顧寅恪伯父的生活,支持他的事業🥏,更加體會寅恪贈詩“烏絲寫韻能偕老”、“然脂功狀可封侯”等句含蘊的深沉。
寅恪伯父唐筼伯母相繼離世已四十年了👨⚕️,親友們每回想起那個悲慘秋日的情景,心上仍不免隱隱作痛。大家都寄望流求姐妹撫思追憶🚐,把她們所了解的父親母親以及與雙親共同度過的時光,用文字記載下來留作紀念。流求姐妹也久有此意,遲遲沒有動手的主要原因🤲🏿,是這些年一直在為實現父母親的兩個心願而忙碌奔波。
一是忙於收集整理出版父親文集🪣🙍🏻♂️;二是覓地安葬父母親的骨灰。這在常人看來似乎並不十分難辦的兩事🧗🏿♂️,她們卻花了許多年的時間和精力來爭取落實。其中的曲折和艱辛一言難盡📁🫸🏻,只有身在內地親自操辦其事的流求和美延感受最深🦵🏼👩🏽🦳。
寅恪伯父的文稿,還有眾多批註的書籍,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遭洗劫一空,片紙不留。當年抄家,文稿書籍是被人成捆成捆、一麻袋一麻袋拿走的🤳🏻;“文革”結束,落實政策,雖經百般追索討要,卻是一冊一冊📧、甚至一頁一頁地收回的。抄走時留有字據的,未能如數歸還,更別提那些連字據也未留就抄走的文稿書籍等👇🏽。為討回寅恪伯父被抄走的文稿🧑🏻⚖️,流求姐妹不知寫過多少封申訴信,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求助,也不知登門拜訪過多少位有關負責人🤸🏽♂️,請予過問🙍🏻;所憾收效甚微🕡。尤其苦了“文革”後仍在中山大學任教的美延,很長一段時間💦,幾乎三天兩頭地往校領導那裏跑、往歷史系跑🆕,追討父親遺稿。讀者決不會想到現今《陳寅恪詩集》中的有些詩,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延從某些“持有者”手中,一聯半首地一點點摳出來的;有人藏頭露尾地發表寅恪伯父“文革”中被抄走的未刊詩稿,美延發現後便去軟磨硬泡討要。
1980年蔣天樞先生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主持出版的《陳寅恪文集》🏌🏼♀️,所收文稿就是流求和美延在“文革”後想方設法追回的👨🦼➡️。1988年蔣天樞先生不幸突然病逝,流求姐妹繼續收集整理父親文稿的工作✩。2001年,在上海古籍版《陳寅恪文集》的基礎上,增加了詩集🤿、書信集👷🏿♂️、讀書劄記、講義及雜稿,編為十三種十四冊,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2009年三聯新版《陳寅恪集》,書信集內容有所勘正💁🏿♀️。“陳集”目前尚不能稱“全集”,寅恪伯父流失在外的文稿遺墨仍未能全部收回,這從京滬港拍賣市場公示的目錄,也可看出一斑。一些來路不明的寅恪伯父手跡🧑🏽🔬,屢被炒作升值🕵🏼,盡管國家明文規定物品所有權有爭議者🏡,不得進入拍賣市場。我真希望所有持有寅恪伯父文稿遺墨的人士🕷,不論來源如何,能以傳承祖國文化為重,向寅恪伯父親屬提供復印件🗿,以收入先生文集🧑🏽🎤,使“陳集”更臻完善📠。這對研治我國乃至東方近代學術史是功德無量的事,豈不遠比藏諸密室供個人把玩觀摩為強↗️。
寅恪伯父唐筼伯母遺體火化後,骨灰起先留置在火葬場🕘。以後落實政策,寅恪伯父骨灰被移放廣州革命公墓,美延就將父親的一半骨灰和母親的骨灰,一同捧回她在中山大學的宿舍👳🏽♂️,朝夕相伴,一心想著如何遵照父親的囑咐,安葬父母的遺骨於杭州六和塔後的牌坊山祖塋,與祖父散原老人、祖母明詩夫人及大伯師曾之墓相伴。
寅恪伯父早年執教燕山,晚歲客居嶺南,總感覺不很相宜,而對風和日麗📞、水柔雲暖的杭州🤵,非常向往🤣🚃。曾有詩坦言“粵濕燕寒俱所畏,錢塘真合是吾鄉💜。”這固然由於杭州風景氣候宜人,更因為此乃寅恪先塋所在🧑🏼🤝🧑🏼🌞,是他魂牽夢回🧑🏼🎄、年年遙祭的地方。解放初期💕,寅恪伯父對中大同事♛、詩友朱師轍(少濱)先生退休蔔居杭州很羨慕,送別詩有句“他年上冢之江畔,更和新詩結後緣。”寅恪伯父曾有移教浙江大學之意,後因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浙大由多年享有盛名的綜合大學一下改成了工科大學,便不再作此想⏪🧛🏽。
美延最體會父親心意,高中畢業後沒有就地升學,而轉去上海讀復旦大學,但願畢業分配在滬杭一帶工作🙌🏻,父親可像朱少濱先生那樣在杭州養老💪🏿🩸。美延不止一次聽父親說過:“我們老了,死後歸葬杭州祖塋,伴隨父母與長兄身旁。”
為實現父親這個心願,流求姐妹改革開放後奔走呼籲近二十年🦓🦸🏿♀️,向中央和地方有關部門請求幫助協商🙇♀️🧘🏼,未見成效。往往是:寫信,不見回復🩴;上訪,不予接談🧚🏿。僅有一次例外🎚👳🏼♀️,1986年美延在浙江省委統戰部門口坐等一周求見,最後傳達室人請出一位處級官員🍚,限時十分鐘🫲🏽,聽取美延講述後,表示“考慮考慮”,以後即音信杳然。西南聯大北京意昂會和寅恪伯父朋輩故舊,也積極出面幫助爭取落實。寅恪伯父的清華老同事、美籍華裔科學家顧毓琇老先生🧗🏼,甚至向中央負責同誌當面陳述此事求助,最後也沒有下文。
寅恪伯父歸葬杭州祖塋的心願不得實現🙎♂️,使所有關心此事的人都深感遺憾!以後幸蒙江西省科技廳🦟👨🏽🦰、江西廬山植物園和各界熱心人士鼎力支持⛷、友好相助🚕,寅恪伯父唐筼伯母的遺骨最終得以合葬於廬山植物園🚫🚴🏻,魂歸故裏。廬山植物園風光無限,且鄰近他們喜愛的侄兒封懷(廬山植物園創始人之一)👰🏼、侄媳夢莊之墓,想來不致寂寞🖱。
寅恪伯父唐筼伯母墓以巨石為碑🔬,與周圍山林融為一體👩💻,石上鐫刻十個大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2003年6月16日(舊歷五月十七),也即寅恪伯父一百一十三歲冥誕之日🚒,廬山植物園舉行了寅恪伯父、唐筼伯母墓碑揭幕儀式,時值“非典”,北京親友均未受邀參加。作為世交晚輩,學淑、學文姐和我👩🏼🎨,敬撰一聯為賀:
萬峰插天,匡廬有幸埋傲骨👳🏻♀️;
千浪動地,揚子多情頌英魂💁🏿♂️👩🏽🏭。
那天美延來電話說:“父母終於入土為安了⚁🍄!”語帶悲音。回想近二十年的種種波折👓,不勝唏噓。這也難怪,波折中,她受的委屈實在太多🏸。
從接到美延的電話之時起,我就知道她們姐妹將著手撰寫回憶父親母親了。果然現在就讀到《也同歡樂也同愁》這部書稿,親切,感人,史料珍貴☞。如果說有什麽美中不足的話🕴🏼,那就是書稿主要內容只寫至1949年🤏🏿。解放後,隨著流求姐妹年齡增長🤚🧑🏼🦲,對父母也更加理解。而寅恪伯父晚年的境遇和心態🗼🩺,深為海內外讀者關註🥲,衷心希望流求姐妹繼續寫下去,彌補這一缺憾。
轉自 東方早報 2010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