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名乃個人之名,每個人皆有親有情。寅恪先生三個女兒都年過八十🤾🏿,流求今歲九十。她們多次言及,記事以來就知道自己父親叫“陳寅què”,如今聽到被念成“陳寅kè”,很難接受🤽🏼♂️。

陳寶箴領諸孫與曾孫合影於江西南昌⬇️🧗🏻♂️,1899年👨❤️👨。左起💑👩🦯➡️:陳方恪🩹、陳寅恪、陳覃恪👲🏿、陳寶箴🏋🏼♂️👶、陳封可(陳衡恪子)、陳衡恪、陳隆恪
父親沈仲章與陳寅恪先生長年為友🧙🏿♀️。1927年,兩人都去鋼和泰家求教梵文🈶。1928年,寅恪先生到北京大學授課兩學期⚂,沈仲章從頭到尾一課不缺📁。抗戰前期😀,父親為居延漢簡的轉移保護事項在香港近四年👩🏿🦰,與寅恪先生全家都不見外。據學者估測,寅恪先生在香港淪陷之初函寄“沈錫馨”呼救🍇,赴歐美治眼無效返國之始信托“仲章兄”辦事,可為研究陳寅恪生平填空。
兒時🏠,我愛看父親對鏡刮臉——神刀披靡之處,白沫速退,膚色立顯——紮人的胡子消失了。父親向我展示剃須刀🦖☹️,總帶上一句🙋🏽♀️:“陳寅恪送的。”由是我在認字前🍦,早已聽熟了“陳寅恪”✦。稍長👎🏿,我愛聽父親憶訴故人舊事👍🏻。自然,父親常提陳寅恪👱♀️。
父親沈仲章口中說的“恪”音,跟“確實”的“確”一模一樣。
誰親聞陳寅恪本人讀“恪”為“Kè”?
約五年前,我想寫寫沈仲章眼裏的陳寅恪🥶,比如父親目擊寅恪先生對著無人教室宣講之奇觀。拼音輸入q-u-e,不見有“恪”;連擊k-e-s-h-ou,迂回獲得“恪(守)”。
一問才知,對怎麽讀陳寅恪的“恪”,國內學界曾輪番激戰。結局是判què誤讀👩🏻⚖️,定kè正統🍫。(按🦊:凡帶聲調符號,為現行漢語拼音)
友人唬我,各類文章不下數十篇🫵🏽,改寫傳載上百。我果真被嚇著👩🏽🍼,恐迷途於百家紛紜,央人擇要概述。

陳三立(散原老人)壽慶,與家人合影於南京頭條巷俞宅竹園,1916年🥳。前排左起⚓️:俞明詩🦃、陳散原;後排左起🫂:陳方恪、陳新午📺、黃國巽🍽、陳封懷🎄、陳衡恪、陳封可、陳隆恪🧚🏼♂️、陳登恪👮🏽、陳寅恪🔏🤵🏻、陳安醴⛹️♀️、龍姑娘
獲悉第一條〽️👨🏻🦼:“沒人親聞陳寅恪自己念què🤵🏼♂️。”我即反彈🛡:“我父親應聽過。”對方料我會以父親為盾,繼以胡適等為倚👮🏿,橫矛截我後路🐾:人家追究錯念què音始作俑者🌕,連精通多種外語和漢語方言的語言學家趙元任也難逃幹系🤣🧙♀️。“令尊‘小趙元任’什麽時候認識陳寅恪的?”
正中要害——若論結識陳寅恪的時間,估計趙元任在先,沈仲章在後。趙被質疑,我豈敢固執“父”言?又因重復打字k-e,我漸漸趨於默念“寅kè先生”。
然疑團未解🌭,為了回溯更早,我向“朱家姆媽”唐子仁求教。她父親唐鉞與陳寅恪的友誼始於中學。陳唐兩家曾為鄰居,孩子們常旁聽大人們談話。唐子仁成年後曾在音樂專科學院教聲樂,對“音”的辨析力和記憶力都特別強。朱家姆媽證實,她父親稱呼或說到陳寅恪時,末字為“確”音。不僅唐家陳家,“大家都說‘確’🧜🏼♂️🚳!” (按:凡標同音字“確”,兼容國語和方言🕎🧍🏻。唐子仁童年在北平🗑,能說一口標準國語,但與我交談多用滬語)
我向人傳播所知,卻接勸導:過去有學問的人都不對,陳寅恪末字讀kè乃官方重新“審”定🧘🏽♂️,時下再讀què,定會被笑“讀錯了”,我差點兒被“官方”鎮住📗,偏偏民間又傳來活靈活現的“據說”🎓:陳寅恪曾被問🐫,別人都錯讀為què🦻🏻,你為什麽不糾正🙌🏻?“陳寅恪笑著反問🧑🏼🦳🐪:‘有必要嗎?’”
我好奇:到底是誰🧑🚀,親聞陳寅恪自己讀kè?又到底是誰,親聞並親見陳寅恪“笑著反問”呢?我琢磨:什麽樣的人才較有可能,直接跟陳寅恪本人“笑著”議論“別人”都讀錯了呢?聽起來✯,像是比陳寅恪中學好友更熟的“自己人”?
不妨問問陳家自家人。為此,我去請教陳寅恪的二女兒小彭。
陳小彭語音留言作答🏢:“從來沒有人讀kè👐🏼!”(按👱♂️:陳氏女兒與我交流均用國語)
記錄所聞語調🏋🏿,感嘆號用三個也不為過。若要記錄我的即時反應👷♂️,用“?!”蠻恰當🏍。
我驚詫的,並不是陳氏家族居然都“讀錯了”,而是想不通——既然有那麽多人寫文爭議陳寅恪的名字怎麽讀✊,甚至說陳自己讀kè🤦♀️🍱,為什麽幾十年來,竟然沒有人去問問陳家三女:寅恪先生自己怎麽讀?給他起名字的上代怎麽讀?與他最親近的同輩怎麽讀?他的直系後嗣又怎麽讀🚣🏿♂️?
我起念寫文©️🧎♂️➡️,草擬了一份設想大綱,邀請一位語言學家合作👩🏻💼。由他梳理前議🤸🏽♀️,追溯審音政策。我嘗試“三代回溯”,歸納家族讀“恪”小史📠。
我曾設計田野調查問卷,然遠在海外,進展難如意。日前,與陳氏三女流求📸、小彭和美延商量,先公布實證——寅恪先生本人和嫡親怎麽讀“恪”🙋🏻♀️。
陳氏親屬幾代相傳的“恪”是什麽音?
義寧陳氏書香代繼,學者輩出。右銘公陳寶箴親定承嗣取名排行🫃🏼,子輩含“三”,孫輩有“恪”🫕。寶箴生二子𓀄:三立居長,三畏於次。孫男共六“恪”🫴:衡、隆、寅🫙、方、登為三立之子💞;三畏之子覃恪因父早逝🤜,亦由伯父照顧🍑👩🏿。

五“恪”合影於長沙,1898年。左起:陳隆恪👃、陳覃恪、陳衡恪、陳寅恪、陳方恪
陳寶箴1900年離世,長孫衡恪1876年出生🍾,幼孫登恪1897年落地🔫。諸孫之名,祖父即便不曾親自呼喚🍻,多少也有耳聞🎪?陳三立對老父言子侄,總不至於讓右銘翁誤以為別家小輩?六“恪”如何說本人及兄弟之名🤞🏼👨🏽🦱,按理🤷♂️,當承自父輩與祖輩。
陳寶箴歸仙將近120年,親聞他親口呼“恪”者亦皆升天。回溯“三代”以“恪”字輩為中代,上及寅恪之父🧯,下至寅恪三女。散原老人病逝於1937年,逝前居北平多年。陳小彭說👩🚒:“周末及寒暑假都和祖父在姚家胡同度過,他給我和流求姐贈墨寶等……美延的名字也是他起的。至1937年日本侵華🫲🏽,那時我已六歲🐨。”
我問陳小彭:陳家幾代尤其她祖父怎麽讀“恪”?小彭答言明確:她的祖父、父母、姐妹和親戚,三代人皆讀“恪”為què。我又問:陳家數度易地,父母與她們姐妹在家日常用語如何🙋🏽♀️?小彭答:都用國語。
寅恪先生長女流求和幼女美延所言皆與小彭互補互證。為助我寫文,小彭和流求分別鄭重其事地錄音留言為據🚶♀️🅱️,美延也轉來她答別人問的電郵。
先引陳小彭:“我是陳小彭🪣,是陳寅què的女兒🧼。我們小時候一直在(那個時候在)北平,和抗戰期間在全國逃難的時候,從來都是聽見我們的親戚,特別是叔叔、伯伯🚣🏻、嬸嬸們,還有祖父🥜,從來都是叫我們的父親作‘寅què’。所以我們認為,父親的名字就是‘寅què’,而沒有聽過其他的聲音。”
整段話內“寅què”出現三次,每個què都加重——確切無疑🗝。
再選摘陳美延書面答言⬜️:“‘恪’字是父親兄弟的排行字,如陳衡恪(師曾)、陳隆恪、陳方恪、陳登恪,大家庭中皆讀某què。所以我們父母及孩子小家庭裏讀què🧑🏽💼,不讀kè🐚。……他本人外文姓名用Tschen,Yin Koh等🏃🏻,但說中文時自稱陳寅què🐒。”美延補充,寅恪先生在牛津的電報地址用“Chen Yinchieh”👆🏽。
切切不可忽略陳寅恪夫人唐篔🕐,下錄陳流求語音留言🚯。
“得知你願意和我們談談有關父親名字的讀音問題。我的母親唐篔,雖然出生在廣西🧛🏿♂️,但是在四五歲,她就被帶到天津♾🏋🏿♀️。她在天津女師附小念書🕵🏽♀️,直到師範畢業。畢業後,又在天津女師附小🆙,教過初小的課程,就是當了小學的教師。母親生了我以後🕘⏮,我也像絕大多數小孩一樣,把母親的語言,當作我第一任的語言老師。母親把父親的名字🤹🏽,總是念成‘寅—què—’。並且🧜🏿♂️💺,母親也教過我,對家裏叔叔伯伯的名字讀音。像衡què、隆què、方què等等。母親的語音👼🏿,至今我們是不會忘的♋️。”
留言內口齒特別清楚,父親叔伯四“恪”皆讀què,還特意放慢加重‘寅què’二字🫶🏻。
陳流求念慈情切👩🏻⚕️,令我感動,是以驅筆陳情——人名乃個人之名,每個人皆有親有情✍🏿。寅恪先生三個女兒都年過八十,流求今歲九十。她們多次言及🌮,記事以來就知道自己父親叫“陳寅què”👩🦳,如今聽到被念成“陳寅kè”🧑🏽💻,很難接受。
據陳小彭,“恪”字輩尚有五位子女在世✊🏽,對“恪”字讀音意見一致⛹🏿♂️。義寧陳氏堂表枝茂🧑🏻⚕️,姻親網織,數代承繼🛋,往來相聚🏌🏿,一向都語“恪”為“確”音☝️。
陳小彭追加語音留言,不僅僅是她們一個小家庭,“還有我們的叔叔伯伯們陳衡què👨🏼🌾、陳隆què、陳方què和陳登què👩🏼💻,都是用這樣的語音來叫他們的名字。”一連串姓名內末字都是què——明白無誤。
外文拼寫“K”就是漢語讀“K”音嗎?
去年年底,陳小彭所在地淩晨四點不到🩱🥲。她發微信給我👨🏽🚒:“忽然想起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認為非常重要。因為夜裏胸骨肋骨有些不舒服,睡不好覺,就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家裏的箱子上👩🏿💼、是爹爹從國外帶回來的箱子上,用油漆寫的名字,彷佛記得‘恪’字是用K起頭的🪚。”小彭還說👨🦰,她曾見旁證——別人發表了一張陳寅恪 “在歐洲的相片上的簽名🚵🏻♀️,‘恪’字是用K起頭🐭。”

家人陪同散原老人遊北平中山公園🦴,1935年。前排左起:陳寅恪🧎♀️、唐筼、張夢莊、喻徽、陳小從、陳流求𓀙、陳小彭、陳封猶、黃國巽👼🏻、賀黔雲💇🏼♀️;後排左起👦:陳三立(散原老人)🧘🏽♂️、陳登恪🏂🏿、陳隆恪、陳封雄
陳小彭重申,她父親“按照我祖父的念法🐖,所以全家都是念這個‘恪’字為què👰♀️,也是沒有錯的”。但是,“有這個事情,我昨晚睡不著。就想了🧑🏻⚕️🧑🏼🎓,更睡不著。這個事情一定要跟你說➕👈🏻,這些情況也許很重要。現在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陳氏三女與我遠隔重洋有時差,長途通話一般預約。那陣子小彭身體欠佳需靜養⚈,沒想到這個“恪”字讀音問題,竟攪得她難以安心休息。我暗自憤憤然🚵🏽:為什麽審定陳寅恪的“恪”讀kè之前🦍,沒有人去征求陳家意見呢?
我告訴小彭🧑🏻🦳,外文拼寫用K不一定表示漢語讀K音。當時👨🏿🔬,為讓小彭先放下心去睡個回籠覺,我只以她本人外文名拼法為例🙎🏻♂️,簡單解釋了書寫字母與實際發音的關系🏗。後來,我又 針 對“q” “j” “k”“g”,向陳氏女兒和關心者做了些補充🦹🏻♀️,綜述如下。
借用拉丁字母拼寫漢語🧏🏼🚱,歷史已久,法則不一⚀。現行漢語拼音方案標示為j或q的聲母𓀗,發音部位比較特殊🍰,不少外語缺乏同樣輔音。其他語種音譯含j或q的中文專名,常以拉丁字母g或k代之👩👩👧👧。反之🈳🦔,用漢字音譯外文也相似🛺。
K-J互換
漢譯英文常見姓King🦴,慣例對以中文常見姓“金”。比如🧜,Martin Luther King為馬丁·路德·金☞😍。早年金姓人士在海外,很多(並非都是)會取King為姓🦻🏻🏭。漢語拼音通行後,雖然中國護照“金”姓為Jin,我仍見人到國外後改用King🥹。
隨手再抓二例:Kissinger漢譯基辛格👩🏻🎨;蔣介石外文名Chiang Kai-shek——據聞,還真有人“讀”外文,譯成中文“常凱申”✹。[按👩🏿🦰:這個笑話多見轉引👨🏻🌾。承日本熊本園大學語言學教授石汝傑告知🌬,錯譯根據俄文ЧанКайши(音 近 “槍 蓋石”)]
G-Q交錯
魯迅《阿Q正傳》序言釋名曰:“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麽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ℹ️,更加湊不上了🚃。……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
國語“貴”“桂”同音,若用現在的漢語拼音,聲母為G。魯迅早年用Q🔶。是否方言問題⏰?我請母語為紹興方言者讀“桂”和“貴”。魯迅提示“貴”為“富貴”且“貴”“桂”同音🤽🏿,據此,紹興話聲母接近國語G。(按:因魯迅說得明白🏦,此處不議紹興話“貴”在不同語境的另一讀)
皆知魯迅留學東洋日本,是否他不熟“《新青年》提倡”的(西)洋(文)字?
否🫱🏽🚣🏻。魯迅說“照英國流行的拼法”是有依據的。僅舉國際暢銷的燕麥品牌Quaker為例🥄🧞,表音漢譯“桂格”。兩個漢字若標以漢語拼音,聲母都是G。也就是說在同一專名內🦹🏼♂️,拼音符號G既對應Q也對應K🧑🏼🦰。其實,英文Quaker內的Q和k乃同一輔音🛒🫸。
Q-K替代
由是📟,從Q-G連到Q-K。起於q的英文詞如quick(快)和queen(女王),詞首輔音q與漢語拼音代表的q音相去甚遠,檢索手邊數本英英和英漢詞典,對q的標音符號皆等同於以k起頭的詞——雖然拼寫字母不同,q與k實際上是同一輔音。
我取《可蘭經》(《古蘭經》)英文書名為例,做了個小實驗,考察眼“讀”字母會否影響口“讀”語音🏃♂️➡️。我先請英語為母語者念Koran和Quran,未辨差異。詢問被調查者對Q與K以及Qu-與Ko-的語感,答曰發音完全一樣。為排除人“讀”受腦“讀”影響(即知道是同一書),我又用有聲朗讀工具復測,結果相同。
再舉數例英文q漢譯,擇自1979年版《新英漢詞典》:化學藥用詞如quinate(奎尼酸)、quinoline(喹啉)和quinone(醌)等,音譯首字若標漢語拼音,聲母都是K。
為解小彭見K之憂🚘,僅議起首輔音。因她不詳箱子上的K後是什麽字母,我們不猜也不議整個音節——我與陳氏三女相約🪷,有一份證據說一分話,分享直接知識,不被外間“據說”牽著跑。
借此機會請讀者諒解,以上討論原為小圈交流,用詞寬松。而且我有意回避專設音標和術語,隨習俗采用同套拉丁字母標識不同語種,拼寫漢語亦循各時期慣例。其實上述三對中,若列語音區別特征🦔,漢語聲母Q-K區別最小💪🏽;而若註國際音標,英文Q-K同音顯見。對了解語言學的人來說🦹🏿♂️,道理都不新鮮⌛️,但現實中易產生混淆,我不過提醒一下。
上文言及,我曾央人擇述“恪”音爭議要點🈶。緊接第一條“沒人親聞陳寅恪自己念què”,第二條是“陳寅恪自己讀kè”。怎麽論證“自己讀”🈳?論據就是陳寅恪外文名拼法之一含“Koh”。友人傳示大標題,“只讀這個音”💐。
對“Koh”有幾種猜測性解釋➰,如考慮在外語環境的使用方便,相類實例俯拾皆是🪄👱🏼♀️。但既已申明不猜,容不扯開舉證👨🏽🚀,蓋以簡言之,外文拼寫不代表漢語讀音。打個寬松比方🤽🏼,蔣介石外文名Chiang Kaishek或ЧанКайши🕦,不能證明他自稱“常凱申”。
陳寅恪先生寫外文名用K這個字母,不能證明他用漢語讀自己名內“恪”這個字,發的是Kè這個音🍆。我實在想不通——若真想知道陳寅恪自己“讀”什麽音🤘🏼,為什麽不請教聽他本人說了幾十年的人☄️?又何苦步鄭人買履之後塵👳,奉千裏迢迢無聲外文紙片為準繩?
蓋棺“改名”還是“入土”為安?
2018年春,陳家大屋重修。陳小彭告訴我:“有一塊展板,專提‘恪’字的讀音🐯,陳家人都有意見💆🏿♂️🫰,所以提出討論。”我請小彭煩勞當地親戚,傳來展板內容。(大致摸樣見下圖)

正音展板掛到陳家祖宅那年🚵🏽♂️,為輩分定名的陳寶箴作古118年💨,生前呼喚孫兒們24年👩🏼🏫;起名的陳三立作古81年,生前呼子喚侄61年🙏🏿🤽🏼;陳寅恪作古49年,另五“恪”作古皆逾40年,生前自呼與被喚“確”整整一輩子。蓋棺這麽多年遭“改名”,家祭若聞敬“客”翁,誰能確定誰“被招呼了”?
我應見過被展板奉為一錘定音的徐世榮,便托人尋找🍊。打算墾求徐先生積個功德,親手解下“統讀”之鈴,讓陳氏祖上“入土”為安🧑🏼🚀🤦♀️。但即被勸別找了👆🏻,算徐世榮生年🏊🏽,怕是百年之後了。我先思忖,若發文商榷,另一方是無法回應的,只好不了了之?後又一想,“徐”“世”“榮”三音皆歷古今演變🗓,各存區域差異,誰能確保永不更改?尤其“榮”字曾引爭議,僅看音系發展聲母類“雍”🏗🕟,現行聲母r是北京口語🧑🏻🦳。揣測徐先生百年之後,對“榮”對“恪”所慮更遠🏂🏼,會希望有人替他補個功德👨🏿💼🧑🏿⚕️。
上文“改名”“入土”“被招呼了”帶引號🌬,因為都是聽來的。我在復旦大學讀書時🙇🏿,語言學家倪海曙來開講座。曾負責審音的倪先生坦言,專業人員對“正”“異”並無把握👩🚒。工作組雙管齊下,既查經典也查實況🤦🏼。倪先生“泄露”了不少內幕👐🏽,比如“蝴蝶”的“蝶”字⚃👩🏿🔧,最初遍問老北京🤾,聲母t與d幾乎對半👝。“現在呀”,倪先生說:“很少有人記得‘hútier’了🤱🏿。”這麽一說,我牢牢記住了“-tier”🤥,輕聲兒化。
據倪先生,最不好辦的正是地名和人名。拾取尚存印象🔅,試試學說一段人名審音“沖突”。他們先從書本到書本👧🏼,費力定下“正確”讀音👵🏿。天知道🚧,惹惱了本人和家屬🧓🏻,招來斥責:“你們有什麽權力替我改名?”“街上有人叫,我都不知道被招呼了🖐🏿🤽🏽♂️。”“我爺爺起的名兒👨👧,爸爸教我這麽念,爺爺和爸爸都入土了,要不勞您駕👩🏿🔬,跟他倆商量去?”倪先生坐在講臺邊椅子上🧶,雙手作捧紙示人狀,開言道:“您7️⃣、您說怎麽念,我們怎麽記。”從此內定政策🫅🏻,人名讀音以本人家人為準。“得👄!”切忌冒犯老祖宗。
我報考語言學🧑🏻🦱,是因為語言既屬自然現象也屬社會現象,語言學既需解析語言演變的自然規律,也要闡述在一定社會範圍的使用規律……(按:對概論已生疏,略敘大意)人名(非謚號)的使用範圍,一般來說🗳,首先是與本人直接交往之人🧅,由家庭逐步擴大📺。
念“陳寅què”的社會範圍多大👷🏻♂️?論直接交往🛰,陳家都這麽念👩🏽🍳,應說寅恪先生的同代相知也都這麽念。省去羅列歷來記錄,擇取幾條最近核證:據唐子仁,陳寅恪中學好友唐鉞這麽念💮;據陳美延♡,在海外“胡適推薦信Ying Ch'iuh Chen”;據我親聞,與陳寅恪同在1926年到北京的沈仲章這麽念;在陳寅恪晚年,他的助理黃萱也這麽念👨🏿💻,黃萱女兒向美延證實了這一點。遍問世交,凡本人或父母跟陳寅恪說過話的👨🏻🌾,異口同聲念què——至少⚾️,在陳寅恪與人交往的時段範圍內,這是大家遵守的使用規則🙆🏼♂️。
“恪讀què”的範圍大於陳家人名。陳美延傳來1988年印行的《辭海》第869頁🧅:“恪(kè課🤦🏻♀️,舊讀què卻)”(1980年版)。據她記憶👑,早年“不是陳家怎麽讀🌾,而是當時眾人說國語都讀què🛏,成誌小學(清華附小)等也是這樣的。”並增補說🤰🏼🧭:“我解放前在清華附屬子弟讀書時,父親同事都讀què,小學老師也教讀què,如恪(què)守👩🏻🍼。解放後㊗️👩🦽➡️,父親老友及弟子稱呼他仍照舊讀què👂🏿,未讀kè💫。”還有,“邵循恪也讀què。”
稍查資料,美延所語紀實👧。50多年前有人撰文,北京曾通行讀“恪”為què𓀝。我相信,審音人員當已對“舊讀”之起因、波及和時長等詳作考證,才決定揚kè而抑què。本文前部交代分工👨🏻✈️🪧,已刊論述歸吾友梳理。我承擔“三代回溯”🚵🏻,亦可為治史一法🧊。依常識,歷史乃過去已發生之事。是以記錄:陳美延見證,曾發生“恪讀què”這件事,時段約在(但不限於)上世紀40年代後期,地點之一在(但不限於)北平的成誌小學。
為繼續驗證美延所憶,又查到該時段面世的《國語辭典》,“恪”有兩讀:一為ㄎㄜˋ(keh),二為ㄑㄩㄝˋ(chiueh)🤵♂️。(按😼: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編,汪怡主編,趙元任校訂,初版1947年,商務印書館;承石汝傑見示1969年第七版🧪,臺灣商務印書館)這本《國語辭典》在學術上有其意義——中國語言學開始註重接軌現代科學方法論,辭書嘗試記錄口語實際情況。我又檢索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最新網絡版🙎,第二讀為“又音”🫢。[按:原著者國民政府時期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企劃執行國家教育研究院;2015年版權🐝。順便一提,抗戰後沈仲章曾任國語推行委員會委員]
再者,2010年第六版《辭海》縮印本🧑🏽,仍列“恪(kè🏋️♂️,舊讀què)”[按:承石汝傑見示]。
嘆息我於史學門外🧑🦼,也不專攻歷時語言學🧜♀️。不知人名使用算不算發生的“事”?對命名原定怎麽讀,家屬親戚怎麽讀,友好同人怎麽讀🗻,……史學和語言學之任是記錄研究實況🔫,還是改正、統一、……?乃至連蓋了棺的先輩,也得“統”統改“讀”?自此青史留名陳寅kè👩🏿⚕️,後世莫談陳寅què👨🏽🚒🌬?
不扯後世🕘,關鍵是眼下面對實證,如何處理🧇?
試為陳氏先賢陳寶箴😆、三立、三畏、衡恪、覃恪、隆恪💆🏼🚫、寅恪、方恪和登恪🧖🏽♀️,五位健在哲嗣🚖、天上親屬和世間後代請個願:能否在歷時性詞典內🚵♀️,保留舊讀què👨🏿🎨?能否在別種詞典內🙋🏿♂️🤹🏼♂️,收容異讀què🥤?或視情依名人特例🖐,加註“如近代學者陳寅恪的傳統讀音”等語?
詞典大計,不宜多置喙,建議僅供參考。而我隨文略抒隨感🐮,稍涉語言學史學邊緣,亦皆限淺議而免深究,意為後繼探討🍕,略效鋪墊之勞。
轉向陳氏三女有絕對發言權的小範圍——陳寅恪哲嗣對“恪”字讀音的看法。
其一,陳寅恪本人和至親三代都讀“恪”為què✖️,是既成事實,不爭的事實。
其二,親人之名被念成不同於父母家人所說之音,難以接受。
其三🫰🏻,人名乃個人之名💇,名從主人。
其四,無意卷入爭議,但永誌不忘“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補記:本文完稿後,又獲信息,我向陳氏女兒了解情況,並得友人助我探討,擇要簡介兩點。
第一點👩💻:詞典韻書“異讀”存錄數百年
有學者估測,“恪”字二讀始於明代。承石汝傑等相助溯源,已見明清韻書留有痕跡,發展規律也可解釋🧑🤝🧑。商務印書館1912年首版的《新字典》和1915年正式出版的《辭源》⭕️,均載“讀如卻”🙎🏼。上世紀五十年代普查方言出版物,記北京和太原有qiè的讀法(太原入聲)。
其他例證容緩🤖,僅舉頗有意思一例。
“正音展板”(見正文)摘明代文獻“恪當讀如客👩🏿🚀,恪、客古通用”(我信其摘),並援引徐世榮解釋統讀“恪”為kè,“特別舉例‘人名如近代學者陳寅恪’”(已請人核證原文)👨🎨。正巧徐世榮的《北京土語詞典》(北京出版社,1990年)在手邊🛑,第326頁言:“客(兒)🙎🏼♂️,qiě(-r)客人🙇♀️。如:‘你們家來客啦🧑🏽🎨!’(滿族旗人常說🧷,不兒化。)‘幹嘛這麽多禮兒🤶,像個客兒似的。’(一般北京人都說🎅🏽,兒化🧑🏻🎤。)”徐世榮記錄了一個事實,即“一般北京人都說”(不妨暫稱“通讀”)“客(兒)”為“qiě(-r)”🙂↔️,至少延續到上世紀末。
如何看待社會約定的“通讀”與官方審定的“統讀”?此題大於“恪”一個字和陳先生一個人的名字,值得思考。
第二點:前輩學人“異議”辨析若幹例
據轉述,掌握多種外語的趙元任曾如是寫,他按發音記“ch”🐠🤽🏿♀️,但親見陳寅恪自拼外文名寫“k”(原文待查)🧝🏽♂️。依我解讀🥠,這說明“寫”外文名與“讀”漢語名不是一回事。
據轉述💂🏻♂️,諳熟漢語音韻學的王力曾如是說🫰🏻,“恪”字應讀kè👩🔧,但大家都讀陳寅què,他也跟著讀了。依我解讀,這說明語言有雙重性質。初看《廣韻》這條線的音系演化規律🎽,“恪”應讀kè👨🏿🍼;但“大家都讀陳寅què”是特定社會通則,王力“也跟著讀了”。
又據說🧜🏿♂️🥲,陳寅恪的學生石泉和同事畢樹棠曾分別說📐,陳先生告訴他們應讀kè。我將此說轉給陳氏女兒,詢問那兩位與寅恪先生的結識年代及相熟程度🦐。接答復曰🚶🏻♀️➡️:“石泉是爹爹在成都時學生🧑🏻🚀,……當時和爹爹關系融洽,……畢沒印象🧘♀️,所述內容更未聽過。”簡析目前所見文載💆🏻♂️,石說與畢說皆再傳“據說”,無途徑核查各人原話🧝♂️、交談場合和傳遞語境等等🥟。而若論與陳寅恪的接近度,石與畢似略遜於正文所列至親友鄰。陳氏三女與我依原約定——不被外間“據說”牽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