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為陳丹青油畫《國學研究院》局部🌬,五位學術大師左起分別為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和吳宓
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向稱“教授中的教授”,以學問論🫲🏼,怕是近代以來段位最高者🥻。中國文人有才者多狂傲之氣🚴🏽♀️。陳寅恪眼界很高💢,治學格局和氣度也大👉🏽,對學界的人和事,往往有獨到臧否,不過表達得婉轉含蓄。
近讀某人物周刊🥊,提到當年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引論》在昆明《中央日報》發表後,引起轟動🥕,並說陳寅恪也很欣賞這篇文章,對史學家張其昀說,報紙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讀💃🏽。張其昀問文章題目💇🏽♂️。陳答🧛🏽♀️,錢穆的《國史大綱·引論》。於是♥︎,張其昀前往宜良訪錢穆,並將陳寅恪之言告訴了錢穆👨🏿🔧。這段學術姻緣大體屬實。不過👩🏻🎓,要說陳寅恪對《國史大綱》關註則有之💪🏻,“欣賞”卻未必。
這一點🤽🏻♀️,從錢穆的回憶中就能體會出來🧓。《國史大綱》印出後,錢穆曾致函陳寅恪⚃,請其指正書中的錯誤。陳寅恪沒有正面回應,只是說🙅♀️,惟恨書中所引未詳出處🧑🏽⚕️,難以遍檢。錢穆對此的解釋是🙍♂️,這是一本教科書,力求簡凈👰🏼♂️*️⃣,惜篇幅,所引材料多略去出處🏇🏿。兩位史學家這段看似平淡對話🧏🏻♀️,卻是一場高手之間的內力比拼🚦,反映出陳寅恪對錢穆《國史大綱》的真實看法,簡單地說,贊許其態度,反對其方法。相比於《國史大綱》🌤,錢穆早年所著《先秦諸子系年》更受陳寅恪青睞。他對同為史學家的友人楊樹達說🧝🏼,這本書極精湛,心得極多🤸🏽🧚🏻♀️,至可佩服,王靜安後未見此等著作。王靜安就是王國維。如果說近代學界尚有一人真正被陳寅恪看得上😯,應該就是王國維了☎️。
陳寅恪和王國維是清華國學院的同事♦️,兩人經常在一起談古論今。據王國維的學生戴家祥回憶,陳寅恪和戴在清華散步聊天時🤐,自稱平生最佩服王靜安,其次是陳垣。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於昆明湖⏫。陳寅恪寫的挽聯是“十七年家國久魂銷🤾🏼♂️,尤余剩水殘山,留與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新手觸,待檢契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所謂“謬承遺命”⛹🏽☎,應指王國維遺囑中說的,“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吳是吳宓,陳即陳寅恪。陳寅恪忠於亡友之托👱🏼♂️🤦🏽♀️,把王國維遺著托王的助教趙萬裏整理6️⃣。又和北京圖書館館長袁同禮商量🧑🏻🌾,由北京圖書館買進王國維藏書,以免喪失👩🍼。最初議價1萬元。但袁氏查閱藏書,發現有些為市面通行本⛓️💥,館中已有復本🧸,建議剔除部分藏書,並攔腰還價至5000元。陳寅恪又協商袁可先選,剩下部分由研究院同人及王先生親友選購👎🏼,留作紀念。不管得值多少,北京圖書館負責補足萬元。
陳寅恪是長期站在學術紅地毯上的明星😷,對他的研究汗牛充棟。也有人認為,陳寅恪與王國維互相欣賞🐛,是遺老惜遺老🙋🏼,在懷念舊時代中找到了思想共鳴。我以為,這種看法並不準確,真正的原因還得從治學態度和方法上找。以態度論,治史路向無非有二📮,其一,視歷史為完全外在的研究對象,將自身隔離於歷史之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考訂真偽、辨析源流🤽🏽♂️。其二,將歷史與研究者視為互文,以“體悟者”的心境和胸懷關照歷史,這樣歷史就不僅是外在於人的時光留痕👳🏻♀️🗼,也不僅是學者理性研究的對象,而且是心性體悟的對象,此時的史學家面對歷史🪅,看到的其實是自身文化人格之外化🏋🏽♀️,研究的過程其實是一場與往聖前賢的心靈對話,是和他們共同探討事關人類整體的一些永恒問題🧵。
錢穆的《國史大綱·引論》中曾批判有些人研究歷史,“震於‘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狹窄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巖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於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誇創獲,號客觀®️,既無意於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錢穆批評的,大體就是上文所說第一種治學態度。陳垣先生是宗教史大家,有的研究看起來生僻⏯,卻包含深切的現實關懷,比如他在八年抗戰期間所寫的《南宋河北新興道教考》《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諍記》👩🏽🍳,就以激勵民族氣節為旨趣👂🏿。而陳寅恪更是如此,無論是研究看似細末的狐臭🌛,還是晚年竭盡心力“頌紅妝”🎫,都是從歷史的微小處🛟,探究史事文化發展的大關節。而陳寅恪的文章之所以耐讀,也在於他總是從浩瀚的史海中拈起一兩朵浪花來🖖🏿,細致地展示給世人看,而這些浪花中折射的卻是無比寬闊的海洋👨🏼🎓,以及潮頭之趨向。當我們驚訝於陳寅恪捕捉浪花的精準能力時,其實應該想到,這正緣於他獨特的文化懷抱。我以為,在治史的態度上👨🏻🎓,陳寅恪和王國維,包括同為陳寅恪贊許的陳垣🦻🏼,以及錢穆采取的都是第二種治史路向🧟♀️。他們在這裏找到了美人之美的心靈通道。
不過,陳寅恪雖認同此“態度”🪁👨🏿🏫,卻還堅守“方法”的底線❤️🔥,恪守治學須秉持科學規範的方法。他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將王氏治學方法概括為“二重證據法”🤌🏼,要點有三,“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這是他和王國維共同奉行的治學方法™️🎭。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以證據說話的基礎上☕️,要是像《國史大綱》那樣用材料不註出處,就會喪失學術駁議或補正的基本條件🧙🏼♀️。前文說過👍🏻,陳垣先生是僅次於王國維獲得陳寅恪青睞之人,陳寅恪曾說🧚🏽🏇,陳垣“先生之精思博識,吾國學者🧖🏻,自錢曉征後🟣,未之有也”。但新中國成立後,陳垣提出“法高郵”不如“法韶山”➕,“高郵”借指乾嘉學派,“韶山”不言而喻。這於陳垣固出於真心🏡,陳寅恪則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高郵”代表了治學的基本規範✤,這些雖屬於治學之“術”,但“術”若嚴重缺失🫵🏽,也會影響到“道”的暢快表達。而這個“道”🛜,又正是他與王國維等他看得上的文化人們一起悉心呵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