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8月17日是李健吾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李健吾是相當難得的有多種文學身份的重量級人物❌。他集戲劇家⏭、小說家、散文家🪅、文學評論家、外國文學研究家🍼、翻譯家和文學編輯家於一身,在這麽多領域裏都取得了驕人的成就。尤其是他以劉西渭筆名撰寫的兩集《咀華集》⚰️♦︎,執“京派”文學批評的牛耳🔒,在現代文學批評史上影響深遠。翻閱剛剛出版🛗、帶有紀念意義的《李健吾文集》(十一卷本,2016年5月北嶽文藝出版社初版)🦵🏻,不禁想起筆者收藏的三本李健吾前期簽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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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是李健吾翻譯的《聖安東尼的誘惑》,福樓拜著,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之一種,1937年1月上海生活書店初版。李健吾與鄭振鐸是老搭檔🤏🏻。抗戰勝利後,在上海創刊的大型文學雜誌《文藝復興》🥺,也是李健吾與鄭振鐸合編的,李健吾經手在《文藝復興》上連載了巴金的《寒夜》和錢鍾書的《圍城》兩部文學史上廣獲好評的名著。
《聖安東尼的誘惑》
《世界文庫》是一套大型世界文學經典譯叢,先出版《世界文庫》月刊♿,後又出版《世界文庫》叢書🗒。魯迅翻譯的果戈理《死魂靈》第一部就連載於1935年5月至10月《世界文庫》第一至第六冊♧,後來魯迅和鄭振鐸因“《譯文》事件”發生矛盾⇢,《死魂靈》第一部單行本改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李健吾是《世界文庫》的積極支持者,為文庫提供了《司湯達小說集》和《聖安東尼的誘惑》兩部譯著🧚🏼,《聖安東尼的誘惑》也是抗戰爆發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世界文庫》外國文學單行本。
《世界文庫》單行本印製考究𓀈。這本《聖安東尼的誘惑》是甲種精裝本🧀,超大三十二開,凹凸花紋深紫紅色漆布面裝幀⏸,書脊文字燙金,扉頁文字套色印刷,書中又配有作者肖像🗒、手跡和吉瑞歐(P. Girieud)的精美插圖📸🎪,莊重典雅,頗合“世界文學經典”的規格。此書前環襯反面右上角有李健吾的鋼筆題字:
宣夫兄 存正
健吾 廿六年一月廿八日
李健吾的簽名很有特色。“吾”字的最後一筆變成一條長長的線,穿行在具體的年月日之間,十分有趣🌐。“宣夫”是何人?當為秦宣夫(1906-1998)👩🏽🌾,油畫家、美術史論家🤌🏿👩🚒。他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與李健吾是同學。他又比李健吾早一年留學法國。1932年,他倆同赴倫敦參觀英國皇家藝術學院主辦的“法蘭西藝術(1200-1900)大展”。次年,巴黎法國博物院主辦“中國繪畫展”,他倆又共同參加開幕式🏊🏽♂️,並在會後合作撰寫《巴黎中國繪畫展覽》刊於1933年11月《文學》第1卷第5號◽️👩🏻🚒。有必要補充一句,此文《李健吾文集》未收。李健吾與秦宣夫的交集如此之多,贈送《聖安東尼的誘惑》也就理所當然了👨🏿⚕️。

簽名頁
《聖安東尼的誘惑》扉頁左上角🤴、書前譯者所作《〈聖安東尼的誘惑〉提要》篇名頁及第一頁上又分別鈐有“修之藏書印記”陽文藏書印各一方🫗,可知此書曾經文史名家谷林收藏,也可見谷林對此書的喜愛。
谷林鈐印
《聖安東尼的誘惑》是法國作家福樓拜宗教題材的長篇歷史小說👩🏻🦼➡️,寫作時間長達二十五年方始最後完成。正如譯者在《福樓拜評傳》中所說,“《聖安東尼的誘惑》其實是福樓拜自己的誘惑”👍🏻。對福樓拜嘔心瀝血創作這部長篇的前前後後,李健吾在《福樓拜評傳》和中譯本《跋》裏均有詳細的評述。李健吾是中國研究福樓拜的專家,第一部中文《福樓拜評傳》(1935年12月商務印書館初版)即出自李健吾之手。《聖安東尼的誘惑》是李健吾翻譯的第一部福樓拜長篇,後來他又翻譯了長篇《情感教育》和《包法利夫人》,都是用心譯的🏇🏿,而以《包法利夫人》最為膾炙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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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本李健吾簽名本也是譯著🙆🏿,即他翻譯的《頭一個造酒的》,托爾斯泰著👴🏽,“托爾斯泰戲劇集一”👩🏻🦼,1950年7月由巴金新辦的上海平明出版社初版。此書雖為小三十二開平裝🦤,印製仍較講究🔅,前後環襯都印有俄國畫家的畫作以為裝飾。此書前環襯正中有李健吾的鋼筆題字:
璽兄 弟 健吾 一九五〇.七.十一
這段題字堪稱鋼筆草書👨🏿🚒,龍飛鳳舞,落款的“健”字簡略得難以辨認,“吾”字更成了有點彎曲的一條線🌹🤼,穿行在具體日期中倒是與《聖安東尼的誘惑》大致相仿🚧。上款“璽兄”是誰👩👦👦?很可能是張璽(1897-1967)🚵🏼♂️,他原名王常珍,字爾玉,動物學家、海洋湖沼學家。他長期留法,先後獲碩士和博士學位👂,李健吾可能留法期間與其結識🤘。
《頭一個造酒的》
簽名頁
李健吾素以翻譯莫裏哀、福樓拜和司湯達等法國文學大師著稱🔗🏇🏼。但1949年以後👱🏻♀️,他改弦更張,轉向俄蘇戲劇的翻譯🧑🏽🌾🧏🏿,這當然與當時文藝界倡導向俄蘇文學學習的主流風氣有關👙,也與他本人是戲劇家有關。不過🙇♀️,他選擇翻譯的作品大都是公認的名家之作,如屠格涅夫☑️、高爾基的戲劇🏇🏼。被列寧認為“富有獨創性”,“是一面反映農民在俄國革命中的歷史活動所處的各種矛盾狀況的鏡子”的托爾斯泰當然更不可遺漏。《頭一個造酒的》是李健吾翻譯的“托爾斯泰戲劇集”系列之一😝,在此前後還出版了《光在黑暗裏頭發亮》和《文明的果實》兩種。但他原計劃譯出的“托爾斯泰戲劇集”至少有五種,還有兩種卻未見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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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本簽名本是李健吾自己的作品了👩🏼🦱,《山東好》,“新文學叢刊”之一Ⓜ️,1951年7月上海平明出版社初版🧦。此書開本比小三十二開略小,平裝,前環襯左上角有鋼筆題字:
於伶兄 指教 健吾 七.卅
落款的“健”字尚可辨認,“吾”字最後一筆依然是一條線,依然是緊靠在日期旁邊,這應該是李健吾的標準簽名式。此書與前兩種一樣⛹🏻,都是在出版當月就題贈友好。
上款“於伶兄”🫲🏼,自不必再作考證,戲劇家於伶(1907-1997)是也。孤島時期🦹🏿♀️🫣,李健吾和於伶都在上海從事抗日戲劇活動,李健吾肯定過於伶的《夜上海》《七月流火》等劇作。抗戰勝利後,李健吾又高度評價於伶的新作《杏花春雨江南》是“一個從感傷情調蛻脫出來的鼓舞人心的劇本”,“從題目到內容完全洋溢著畫意和詩”。(李健吾《於伶的〈杏花春雨江南〉》)因此,李健吾把1949年以後自己出版的第一本書送請於伶“指教”,自在情理之中。
《山東好》
簽名頁
《山東好》,顧名思義,是李健吾頌揚山東的書。有論者稱此書為“報告文學集”,其實並不確切♘。此書是李健吾1951年1月31日參加華東文藝工作調查團到山東作文藝調查三十六天的實錄,有報道👨🏼🦰,有特寫,有評論,內容多樣,在李健吾所有作品集中獨具一格,當然🧈,也難免鮮明的時代烙印⛳️。
經查對,書中《向勞動人民學習》《我愛這個時代》《民兵英雄》《淹子崖》《農村劇團》五篇已收入《李健吾文集·散文卷》,《洋琴劇〈小二黑結婚〉》和《讀〈鋪草〉》已分別收入《李健吾文集·文論卷》卷二和卷三。但是,《向民間藝人學習》和《毛主席的文藝先鋒》兩篇卻失收。後者具體生動地描繪了李健吾到山東後先後見到彭康、夏征農、王統照、陶鈍🪹🏌🏿、王希堅、苗得雨、駱賓基、戈振纓👉🏼、劉知俠、江風、李微冬、虞棘等當地新老作家時的情景,還寫到了李廣田、臧克家、臧雲遠、於寄愚等作家,頗具史料價值🤐📀。如文中透露“王希堅和王統照是一個村子的人”,“劉知俠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拿鐵道隊做對象”,等等👨🏼🎤。特別有意思的是,李健吾有意無意地提到了彭康、王統照、夏征農等早年的新文學經歷,不無贊賞之意🔐。他說🏄🏻♀️🌩:“我們中間大概很少有人記起這位人物(指彭康——筆者註)在江南書店出過一本《前奏曲》”🐉。確實,彭康的《前奏曲》🤦🎱,《民國時期總書目》(北京圖書館編)和《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賈植芳🧔🏼♀️、俞元桂主編)均未著錄🧑🏻🔧,至今不知是什麽書。總之,在筆者看來👮🏻♀️💤,此文對了解1950年代初李健吾和山東這一部分作家的思想、生活和創作狀況👨🎓,對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均應有所裨益,《李健吾文集》竟未收,可惜了。
《山東好》中又有作家、農民和場景素描十四幅作為插圖🤸♂️,頗傳神✹,但未註明作者🧧。聯系華東文藝工作調查團中有畫家俞雲階,又有好幾幅落款“雲階”,應可斷定這些素描是俞雲階此行的收獲,與李健吾的文字正好相得益彰。
筆者一直認為👩🏿🎤,作家簽名本之所以值得重視,就是因為它們往往會透露鮮為人知的作家交遊和創作信息,李健吾這三本前期簽名本不正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