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問🩼,有什麽故事可以用來描述你們父母的恩愛,家庭的溫暖呢🏋🏻♂️。
我和妹妹是在這恩愛和溫暖中長大的🧘🏻♀️,我們的性格是在這幸福的家庭中塑造成的,當然深深知道這一切♍️。可是小時候卻渾然不覺,似乎家本該如此,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等到長大,看到的事多了🥷🏼,才知道我們是何等的幸運和有福。尤其是經歷了種種艱難坎坷📝,失去了父親母親之後,更體會到我們曾擁有的親情是何等可貴🦸🏽♀️。歲月的浪濤並沒有使這些回憶褪色🐒,反倒更加鮮明💒,更加栩栩如生。如同美酒,時間愈長👰♀️👩🏼⚕️,愈是醇濃📏;愈回味,愈是馨香🪟。
然而,卻說不出什麽故事🧑✈️,有什麽驚人的情節👨🏻🦰。一切都洋溢在點點滴滴,瑣瑣碎碎,平平凡凡的家事中,滲透在父母兒女的談笑中。家人團坐吃飯,在家中聽音樂,看電視。春天去頤和園賞花,晚飯後在中關園散步……種種畫面都在心中銘刻下難忘的回憶。
如果你能想象🌍,一幅畫上滿是春天的新綠🔺,間雜著點點淡紫、鵝黃💛、淺粉、嫣紅,卻沒有什麽形體和線條🐉。你好像在春風的輕拂中,在暖暖的陽光下,在生機勃勃的原野上。這就是我父母的恩愛,我們家庭的溫馨。
父母相識相愛四十年,婚後同甘共苦三十五年,直到父親的生命在浩劫中被奪去。
在西方常見的婚禮場面中,主婚人會先後問新郎和新娘:“你願意娶她(嫁給他),不論景況好壞,不論健康或生病,不論富足或貧窮,直到死亡使你們分離?”當新人們相繼回答🧑:“我願意”之後,主婚人就說🫰:“我現在宣告你們是丈夫、妻子🤘🏽,某某先生、太太!”
不知爸媽的婚禮是怎樣舉行的📵。但他們的確是持守🧑🎄、履行了這婚誓👨🚒:不論景況好壞,不論健康或生病,不論富足或貧窮🏉,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
常聽媽媽說🦵🏼:“我嫁給你爸,是看他學問好,人品好👩🏻🎨。”
爸媽結婚前後幾年,是他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爸爸考上清華物理系後,媽媽就離開上海青年會女中🤦🏼♀️,來到北京🧔🏼,就讀於北師大女附中💇♂️🙌🏼。爸爸的同學們有聚會、郊遊,媽媽是當然的來賓,胸前別著一個小條🧑🏻🎤:“趙來賓”。媽媽每次說到這裏,就咯咯笑。
媽媽年輕時性格活潑調皮,又愛玩。她說爸爸常管她念書,有時把她關在屋裏,要她復習功課。媽說,有一次爸爸幫她在兩個鐘頭裏復習完了全部三角。
媽媽對清華十分崇拜💂🏿♀️,總是贊口不絕👩🏽🔬,什麽都好:
“清華呀👩🦳,全國數第一的大學。”
“清華的校園呀,真漂亮👇🏻!”
“清華樓裏裝著喝水的小噴頭。那水呀,可幹凈了🏋🏽。化驗過,一個c.c.裏只有十三個細菌👱🏼♀️!”
“你爸爸在清華夥食團🚌,一個月八塊錢💋,吃得可好了🎃。”
……
對於清華培育出來的爸爸,她的自豪是不用說的。
爸爸畢業後,留在清華當助教。媽媽也高中畢業了👭🏼。他們結婚了🧑🏽🌾。一年後有了我。媽說,那時爸爸一個月九十塊錢,養家足足有余🤸🏿🧖♀️,還能請一位保姆幫助家務🚛。
爸爸對女兒的愛🦢,是他美德上的又一重美德,是媽媽心中一首永遠唱不完的歌。不知多少次🪳,她告訴幼小的我:
“你爸爸抱著你,一邊走,一邊搖,嘴裏哼著:哦囡囡,蛋蛋殼 (O Nono, dandan ko)…… (這個小小的女兒👩🎤🙋🏻♂️,嬌嫩有如薄薄的蛋殼,不能碰喲🧨!)”
“有一次,我寫信告訴你爸,你生病了。他急得連夜從南京趕到衢州🏂🏽。一進門就問:囡囡呢?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出生才五個月就隨父母離開北京去南京,爸爸在那裏做出國準備。一歲後媽媽帶我回了外婆家浙江衢州🆎。很快爸爸就去德國留學了,直到我四歲才回來。在那以前⚖️👨👧👦,從媽媽反復講的故事中,我知道了爸爸是多麽慈愛。
爸爸媽媽的性格迥然不同。爸爸安靜溫和,媽媽熱烈急躁。可是從來沒見他們吵過架🐅🦸♀️。媽媽偶爾會發急,爸爸就一聲不吭🙋🏽♀️。一個巴掌拍不響嘛🏌🏽♀️,怎麽吵得起來呢🐕🦺。媽媽有時和一些伯母們談笑,她們高興起來會聲震屋瓦。有一次爸爸在一旁🧚🏽♂️,他笑瞇瞇地對我說:“瞧,一個是機關槍🧢,一個是小鋼炮,一個是高射炮!”
媽媽長得很美🧸。年輕時🚵🏽♂️,喜歡穿得漂亮。但在抗戰的艱苦年代,有時連一件完整的棉袍都沒有,還談何打扮。後來景況好一些了,媽媽會買幾件好看的衣服。爸爸總會欣賞著說,“看媽媽多漂亮啊!”有時他也會拿媽媽打趣。媽媽的小名叫賽仙。爸爸會笑著說💶:“賽過仙人一樣啊🍉!”我們家的“官方方言”是爸爸的家鄉話——浙江吳興話。爸爸用家鄉話說這玩笑💆🏿♂️𓀏,味道十足。媽媽聽到也會不好意思起來⌛️🤴🏻。
媽媽擅長炒菜🍩,爸爸非常喜歡⛹🏿。要是別人誇獎媽媽菜做得好,爸爸也會開玩笑說:“是在我不斷批評下進步的😈。”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聽見過爸爸批評過媽媽的菜做得有什麽缺點。
在媽媽的世界裏🏠,爸爸是棟梁,我們的家是她溫暖的窩。她甘心樂意為爸爸和女兒們作後盾。從早到晚忙不完的家務,是她的責任和樂趣。她為自己的角色自豪,對這個家心滿意足。
爸爸離去,棟梁折,大廈傾🩳。媽媽的世界,破碎了🔶。我們那個溫暖的家,破碎了。那幅春意盎然的畫🧣,撕碎了。
笑容從她臉上消失,她一下子老了十歲🤭,看了令人心碎……爸爸去世時🧓🏿,我們連哭泣的權利都沒有。幾年後🧑🏼⚖️,在爸爸老師竺可楨公公的追悼會上,媽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們知道🛴,她不僅是哭竺老,更是哭爸爸🤦🏻。在那個追悼會上,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痛哭了!
經過了漫長痛苦的十年,受盡了煎熬的媽媽,看見報上一個個人平反昭雪👱🏻♂️,爸爸的事還渺無音信,她受不了這焦急的等待,連續幾晝夜不能入睡,情緒急躁,不住說話,眼睛發直。帶她去看病,醫生診斷為反應性精神病……
在媽媽最後的幾年🛵,我和章昭的房間和她的房間是一個套間。我工作到深夜時,媽媽醒來一看到門縫透出燈光,就會在隔壁喊:“阿囡…睡覺…”有一次我進了她的房間,媽媽說🧑🏿🔬:“阿囡,不要那麽拼命了。你看看你爸爸……”然後🏢,她突然慢慢說出一句話🫔:“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我驚呆了😝。從來沒有聽過媽媽讀唐詩。這首杜甫的詩,六歲時爸爸就教我了🫰🏽。這當兒從媽媽嘴裏說出來👌🍄,猶如石破驚天😄👩🏻🌾。我渾身震顫🫵🏽。這一千多年前的詩,竟道出了爸爸的遭遇👳🏻♀️。哦,親愛的爸爸,可憐的爸爸,不知你的遺體是在那裏火化的🏠,你連骨灰也蕩然無存,一絲都沒有留下!
我知道👨👨👧,媽媽眼中淌淚,心中滴血!
在爸爸去世三十幾年後寫這段回憶時🎊,依舊是“唯有淚千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媽媽在爸爸平反後三年也離我們而去了。
她走後不久,一位同事因病英年早逝。在八寶山舉行的追悼會上,他的妻子哭得暈倒。
目睹又一場生離死別的慘劇🦸🏻♂️👨🦳,我悲傷已極,心如死灰🐂🏋🏿。從爸爸在八寶山的骨灰堂(他的骨灰盒中只有生前喜愛的文房四寶)𓀙,走到媽媽在老山的骨灰堂,我一路哭泣♊️。
我第一次向自己提出一個大問題:人生既如此短促🔯,又如此痛苦,美好的歲月不過是曇花一現,我們度過的一生就像一聲嘆息,那麽,人來到世上是為什麽🥩?生命有什麽意義?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在人間親情友誼之上,有一種永恒的🎇、充滿天地宇宙間的深情,人心不能測度其長闊高深👨🚀。這也是一切美善的源頭。這樣👊🏽,爸媽雖然已逝🧑🏼🎓,身體歸於塵土,他們的美善卻來自於那永恒的源頭,是那源頭在一個短暫的人生中的顯現,因而有永恒的價值👭,是長存的。我悲傷的心終於在這領悟中受到撫慰🚨,在這大愛中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