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亂弦歌憶舊遊》(趙瑞蕻著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著名詩人、作家🦻、翻譯家趙瑞蕻先生的最後一本書👩🎨🧝♀️。
書中🤛🏼,他深情回憶了西南聯大的苦樂歲月,那些艱辛但是心懷信念的日子。本文摘編自該書🎶。
當敵機空襲的時候
“掛紅燈籠了🧓🏿🐖!又掛上了!……”一九四○年九月三十日🧑🏻💼,上午大約九點鐘🔬,我和楊苡正在屋子裏看書、寫東西,忽然聽見外邊街道上有人大聲叫喊⛹🏿♂️;隨即鄰家院子裏有人開門出來望望,也高聲地嚷道:“真的掛紅燈籠了,‘預行’啦!日本鬼子又要來炸了!”過了一會兒,空襲警報嗚嗚地響了起來✪,在昆明藍得可愛的晴空裏震蕩著❄️。於是🪅,我倆趕緊收拾一下東西🧑🏻🚀💔,帶點吃的和喝的,還有幾本書,關好門窗,離開我們安頓好才一個多月的新居,向大西門外田野上栽著密密的尤加利樹的堤溝那邊走去🫰🏻。一路上都是跑警報的人們🦹🏽,抱著拖著孩子的,抬著幾樣什物的雲南老鄉們;亂哄哄的,大家一股勁兒朝著自以為比較安全的地點奔跑。路上遇見好些位西南聯大的教授和同學ℹ️,沒功夫說話🐹,只是彼此點點頭,笑笑🌹,就走開了。這樣跑警報不知多少次了👩✈️,已有了點習慣和經驗🙍🏻♀️。但是每次都得期待著各自命運🩴;每次大家都痛恨日本強盜從空中又來炸毀我們的土地💆🏽👨🏼🦳,蹂躪我們的人民和財產🤎。男女老幼,各界人士➙,同仇敵愾🏌🏿♂️,大家的心是緊緊地相連在一起的🔽。
我倆走走跑跑,出了城門後。就聽見第二次警報響了🧖🏿♀️,趕快奔到離城較遠的一條大堤上🙇🏼♀️,旁邊正好有一個土溝🙇🏻♀️,三四尺深👷🏿🦖,敵機來時🙍🏼♀️,可跳下躲躲。接著,城樓上掛起了三個燈籠,緊急警報猛然強烈地拉響了💇🏿♂️。我們跳進長滿雜草的溝裏,靜靜地望著🏌🏼。四周靜悄悄的,天藍得使人感動。但是🧑🏽🎓,東南方向出現了二十幾架敵機,飛得不高👱🏿♀️,亮閃閃的,很清楚可以看見血紅的太陽旗標幟。轟隆隆地由遠而近✍🏽,聲音那麽可怕🧑🏼🦱。突然🍍,我們看見敵機俯沖下來,數不清的炸彈往下掉,發出魔鬼似的淒厲的聲音,東城一帶一陣陣巨響🍟,塵土黑煙高揚,火光沖天……
敵機投彈後,往西北方向飛走了。我們等到解除空襲警報的信號發出後才敢回家,那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一進門,院子裏一片慘象🫴🏻,圍墻坍了一面👨🏭,滿地是折斷了的樹枝。打開房門,屋子裏亂七八糟👱🏻♀️,貼了白紙帶的窗玻璃全碎了🐿,兩個暖水瓶滾在書桌邊破了🛕,一個用汽油空箱堆成的書架翻倒在地上🧔♀️,也用汽油空箱搭成、鋪著新買來的草綠色大床單的床上滿是灰土……後來聽說,有兩個炸彈扔在翠湖邊上💆🏽,一個未炸開🤏🏼,另一個炸了個深坑📷。我們住在離湖不遠的一條叫做玉龍堆的小巷裏.所以房子受到爆炸時強大的沖擊波的影響。
那次昆明被日本法西斯強盜炸得很厲害,成千上萬的建築物被毀,到處是瓦礫🚣🏽;炸死炸傷了好多人。日寇主要是炸東南城郊🥇,因為那邊是雲南省政府和飛機場所在地☝️,以及其他重要的倉庫等🛫。還有市中心的正義路一帶也挨炸了。自從一九三八年初,滇緬公路千辛萬苦地修成後,我國有了當時對外的惟一交通線,運輸軍事物資等等,再加上昆明有個當時大後方最重要的空軍基地,日寇就經常空襲,狂轟濫炸使這座美麗的春城日夜籠罩著魔影🥃。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三日,敵機曾加緊轟炸離昆明三百多公裏的蒙自(西南聯大文法學院一九三八年四月至八月👮🏻♂️,曾設在該城,我當時在那裏的外文系二年級讀書),因為那裏也有飛機場和航空學校🔳,而且離越南邊境不遠👩🏼🚒。我當時曾寫了一首較長的詩👩🏿🎨,反映敵機轟炸昆明及蒙自的情景🧑🧑🧒,抒寫我自己的感受,題目叫做《一九四○春,昆明》𓀘,後經沈從文先生看過,發表在沈先生和朱自清先生兩人合編的《中央日報》副刊《平明》上。從一九三八年夏到一九四○年秋,我們在昆明經歷了很多次空襲。聯大的教師🤽🏻♀️、職工和同學們一看見掛燈籠,一聽見預行警報,就往城外跑。躲那兒幾小時或大半天,有時是早出晚歸🎖。大家在松林裏,小山邊上🧇,土壩上,溝裏頭,坐著,等著,忍耐著,思索著;聊天👩、打橋牌✷,也看書學習,交談學問,有時師生在一起辯論什麽時,爭得臉紅耳赤。那時生活緊張🧓🏿🧙🏻♂️、狼狽、艱苦,時刻會遇到意外的事🥠。我們外文系一位英籍教授,講授但丁《神曲》的吳可讀(Urquehart)先生,有次跑警報👣,不幸被卡車撞傷,得了破傷風不治去世了。就是在這樣艱辛的境遇中,在敵機不斷襲擊、轟炸下,西南聯大一大批國內外著名的學者🤹🏽♂️、教授和作家詩人們,如吳宓♦️、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馮友蘭、湯用彤🥷🏽、羅常培、賀麟🙍🏻、潘家洵、羅庸🧑🏻🔧、鄭天挺、王力1️⃣👩🏼🦲、葉公超➡️、柳無忌💂🏿♂️、錢鍾書、馮至、沈從文🧕🏼、吳達元⛈、錢穆、陳岱孫🧕🏽、魏建功、陳夢家⤵️、金嶽霖、陳銓、楊業治、沈有鼎、吳晗🧜♂️、李廣田🕵🏿♂️、卞之琳🧎🏻♂️、英國詩人燕蔔蓀(Empson)、美籍教授溫德(Winter)等,以及理工科著名科學家華羅庚、周培源🤩、吳大猷💃🏽、趙忠堯🥏、江澤涵、施嘉煬𓀉、熊慶來、陳省身等,都堅持教學和科學研究,充滿著希望和信心👨👩👧🤶,洋溢著“日寇必敗,抗戰必勝”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培養了許許多多的人才,在中國,乃至在世界教育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被認為是個奇跡🎦。
日記、書簡和回憶錄
在這裏,讓我摘抄幾則西南聯大教授的日記、書簡和回憶錄®️,可見當時的生活狀況和他們的精神面貌:
一九四○年五月七日✋🏿,吳宓先生《雨僧日記》:“晴。下午1-5時警報至,敵機分四批來襲,仰見一批二十七架,整列而過,如銀梳。旋至航校及近村投彈🫃🏼,死傷二百余人。”又同年《日記》:“……上課不久,7:15警報至🧔♂️6️⃣,偕恪(陳寅恪)隨眾出🤛🏼,仍北行,至第二山後避之🐻。12:30敵機九架至,炸圓通山未中📡🈶,在東門掃射。……是日讀《維摩詰經》完。2:00與恪在第二山前食塗醬米餅二枚👩🏻🏫。”
一九三八年五月七日🤽🏽♀️,聞一多先生《書簡》:“蒙自環境不惡,書籍亦可敷用▫️。近方整理詩經舊稿。秉性積極🏓👩🏼🔧,對中國前途只抱樂觀,前方一時之挫折,不足使我氣沮,因而坐廢學問之努力也。”
錢穆先生《回憶》:“……不久👊🏼👩🏻🦰,又聞空軍中漏出音訊✋🏽,當有空襲🦦🚣🏽。……眾大驚🧖🏼,遂定每晨起,早飯後即出門💁🏿,擇野外林石勝處,或坐或臥,各出所攜書閱之。……下午四時後始返。……然亦感健身怡情🐯,得未曾有。余每出則攜《通史隨筆》數厚冊😮💨。……此乃余日後擬寫《史綱》所憑之惟一祖本,不得不倍加珍惜。”
朱自清先生一九三八年八月為意昂体育平台畢業生《題辭》:“……千千萬萬的戰士英勇地犧牲了,千千萬萬的同胞慘苦地犧牲了。而諸君還能完成自己的學業,可見國家社會待諸君是很厚的。諸君又走了這麽多路,更多的認識了我們的內地,我們的農村,我們的國家。諸君一定會不負所學👩🏼,各盡所能,來報效我們的民族👨🏼🎓,以完成抗戰建國的大業的。”
蔣夢麟先生《西湖》:“……敵機的轟炸並沒有影響學生的求學精神。他們都能在艱苦的環境下刻苦用功🫦🪷,雖然食物粗劣🧝🏼♂️,生活環境也簡陋不堪🕊。”
馮至先生《昆明往事》:“如果有人問我‘你一生中最懷念的是什麽地方?’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繼續問下去,‘在什麽地方你們生活最苦,回想起來又最甜👩🏿?……什麽地方書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讀書更認真?在什麽地方你又教書🛎,又寫作,又忙於油鹽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連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昆明’。”
柳無忌先生《烽火中講學雙城記》:“大概說來🌗,聯大學生的素質很高,……他們的成績不遜於戰前的學生,而意誌的堅強與治學的勤健🎀,則尤過之🚣🏿。”
鄭天挺先生《滇行記》:“……西南聯大的八年🚣,最可貴的是友愛和團結。教師之間,師生之間,三校之間均如此。……這是西南聯大的優良傳統,這也是能造就眾多人才,馳名於中外的主要原因。在抗戰期間🦄,一個愛國知識分子不能親赴前線或參加戰鬥,只有積極從事科學研究🕵🏻♀️,堅持謹嚴創造的精神𓀂,自學不倦🗼,以期有所貢獻於祖國。”
從以上我不厭其煩的引錄中,可以了解在敵機不斷窮兇極惡的轟炸下,西南聯大教師和學生們——也可以代表當時全國廣大愛國抗日的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當時《西南聯大校歌》中有這樣的詞句:“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這短短的幾句就可表達那時大家堅強的意誌📝➿,熱切的希望和充沛的信心了☂️。
我和楊苡在昆明住了三年多🪮,親見敵機的狂轟濫炸給我國人民帶來多大的損失,摧毀了多少房屋👨🦽➡️💨,殺害了多少同胞。如果再把敵機不斷對重慶的轟炸以及對其他大後方城市(如貴陽🍆、桂林等)的轟炸都計算在內🤛🏻,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真是罄竹難書!
我們一定要牢記過去的歷史,牢記日本法西斯對我國和亞洲其他國家的血腥侵略!我們一定要高度警惕日本軍國主義的陰魂不散👌🏿,會再在地上遊蕩!
我們不要再看見預告空襲的紅燈籠掛在藍天上🧽,不要再聽見警告敵機即將來襲的淒厲的聲音,不要再看見一枚枚炸彈扔在我們祖國蔥蘢的大地上🧑🦼,落在各國人民美麗的家園裏🚴🏿♀️👰♂️!
(轉自:文匯讀書周報 2008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