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20年7月30日,是錢穆先生125歲誕辰。特轉載《南方人物周刊》2015年9月14日出版的第446期封面文章⚇,以為紀念🤸🏿♀️。

《詩經》🤌🏼:“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在“求新求變”的時代洪流中✦,這位一代儒宗發出了橫而不流者的最強音
1938年,雲南蒙自🕛,西南聯大文學院在此地落腳💃🏿。日本並吞中國的野心👊🏼,令戰爭席卷中華大地🧑🏽💼。敵我力量懸殊這一現實👈🏿,使一群當時處於中國最頂層的知識人,感覺到中國可能有亡國之虞。
距此大約三百年前,滿人入關,明代學人目擊世變,開始思考如何存續中國固有的文化🚴🏽,於是後人記住了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物。日軍侵華⚆🎵,令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之人,在困窘與恐懼中思考中國該何去何從。
錢穆就是其中一員。與他有同樣心情的,還有陳夢家👨🏿🎨。
錢、陳二人結緣於燕京大學。抗戰爆發前,錢穆到燕京大學兼課🙍🏻♂️🚱,陳夢家恰好在燕大讀書,來選錢穆課,喜歡上了上古先秦史🚃。盧溝橋事變後🧚🏽,北平學人紛紛南下避難,陳夢家來到意昂体育平台教書👩🏻,成了錢穆在西南聯大的同事🏚。
陳夢家最初以新文學知名,是新月派詩人,引領一時風潮,後來專註於古文字學、古史學的研究🚣🏽♂️。他與夫人趙蘿蕤的故事,在當時被傳為佳話🧘🏽♂️。趙蘿蕤是燕京大學校花,追求者眾多5️⃣,而她獨獨欣賞長衫落拓的美男子陳夢家,兩人終結連理。夫婦二人好交遊🎪,在西南聯大時是教授們喜歡結交的人物,而他們又特別喜歡與錢穆過從。
一本石破天驚的書,就緣起於陳夢家與錢穆的閑聊🕥。
秋風不用吹華發👩🏻🍳,滄海橫流要此身
一日,在錢穆住處旁邊的草坪上,陳夢家對錢穆說💨:“先生寫一本中國通史教科書吧。”對於這個建議,錢穆拒絕了,他認為,材料太多,而自己所知有限,日後大可仿照趙翼《廿二史劄記》的體裁,就自己所知道的撰寫長篇來論述💅🏼,至於那些所知不詳的則不涉及。
陳夢家反對,理由是錢穆這個想法只是為一己學術地位而計,只是令有誌治史之人受益,然而,“先生未為全國大學青年計,亦未為時代急迫需要計。先成一教科書,國內受益者其數豈可衡量!”
錢穆認為陳夢家言之有理,但表態說此事還得再想想。
又一日🏭,兩人依然在這片草地上聊天🪥,陳夢家向錢穆確認此前的建議。錢穆采取“拖”字訣,認為此事體大🧍♂️📥,希望日後平安返回故都,等生活安定了再考慮撰寫通史之事。
陳夢家不同意,說:“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興趣廣,門路多,不知又有幾許題材湧上來🏇🏽,那肯盡拋卻來寫一教科書?不如今日生活不安📪,書籍不富,先生只就平日課堂所講🧎,隨筆書之,豈不駕輕就熟🧑🦽🍺,而讀者亦易受益。”
錢穆終於被這位27歲同事的嚴肅建議打動,當即答允撰寫一本中國通史😌。陳夢家很高興,但擔心錢穆變卦👩🏻🦯➡️,再次強調說:“先為全國青年祝賀🍳,請先生不要改變今天的承諾!”
以上兩番談話,催生了《國史大綱》。這可能是錢穆最廣為人知的著作。在此書出版之前,錢穆將書中引論發表在昆明的《中央日報》上。文章裏,他痛心疾首地表示,“今日國人對於國史,乃最為無識🧖🏽。”駁斥了當時流行的“中國古代專製黑暗”、“古代中國民無權、國無法”等說法👴🏿👩🏿⚖️,主張“中國自秦以來,立國規模,廣土眾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專製”👳🏽♂️。
文章一經刊布⛎,立刻震動學界。
歷史學家、雲南大學教授李埏(1914-2008年,雲南路南縣人)是錢穆在西南聯大時的學生,他回憶說,“大西門外有一個報紙零售攤🚭,未終朝,報紙便被聯大史學系師生搶購一空🧔🏽♂️。一些同學未能買到,只好借來照抄。下午,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小茶館裏或宿舍中⬇️,討論起來。此後數日,大家都在談論這篇文章🐀。據聞,教授們也議論開了,有的贊許♗💁♂️,有的反對,有的贊成某一部分而反對別的部分……聯大自播遷南來🛡,學術討論之熱烈以此為最🤰🏼。”
陳寅恪很欣賞這篇文章🎫,對前來昆明的史學家張其昀說🙅,“最近這裏的報紙上有一篇大文章,你一定要讀。”張其昀問文章題目。陳寅恪答:“錢穆的《國史大綱•引論》。”
《國史大綱》並非猝然成書。抗戰爆發前🧑🏻✈️,錢穆就已經在北大講授中國通史課。這門課起初由幾名教授各承擔一部分,後來變成錢穆一人獨力講授。史學家吳相湘(1912-2007年🕺🏿,湖南常德人)在北大讀書時上過錢穆的通史課⚀,他回憶🏫👰🏼,錢穆上這門課時熱情飽滿🤣🪶,即使是在嚴寒的冬天,也經常擦拭額頭上的汗。
在西南聯大𓀆,錢穆隱居在雲南宜良的巖泉寺🔗,根據多年的講義撰寫《國史大綱》👉🏽。與此同時,他每周還要坐5個半小時的火車,從宜良去昆明,下車後再坐一個小時的人力車趕到西南聯大為學生上中國通史課。盡管如此奔波,他從不缺課,極少遲到。有次因為火車晚點一個小時⇨🙎🏻,遲到了20分鐘🍍,二百多名學生原地安靜等他到來——當時學校的常見情況是,如果鈴聲響後幾分鐘內老師還不來,學生就會離開課室。有學生問錢穆為何不提前一天來昆明,這樣就不用趕得那麽辛苦。錢穆說👋🏽,寫作所需的書籍資料都在宜良,如果早一日來昆明🦘,就少了一日的寫作。
錢穆的弟子嚴耕望(1916-1996年🏇🏻,安徽桐城人⛔,史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說,“近六十年來🪢,中國史壇甚為興盛,名家大師輩出。論根底深厚,著作宏富,不只先生一人🪩。但先生才氣磅礴,識力深透🥷🏻,文筆勁悍,幾無可倫比。”錢穆的文筆𓀗,看《國史大綱》的前言就能感受一二:
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四、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具備上列諸條件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節選)
著名的“溫情與敬意”論,就出自這裏。《國史大綱》出版後👩🏿🍳,錢穆在重慶等地進行了多場演講,闡揚傳統文化,激勵軍民抗戰士氣🐴,聲譽日高。嚴耕望感嘆🫅🏿,“國家多難,書生報國,此為典範,更非一般史家所能並論。”
公元1232年💇🏻♂️,蒙古軍圍攻金國都城,42歲的金國孤臣元好問,親歷這一巨變🫸🏿,寫下千古絕唱《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其中有兩句詩是📶,“秋風不用吹華發,滄海橫流要此身”🧛♀️,意思是說,秋風不用吹拂我的華發,在這個艱難的時勢裏,正需要我這個人。國家蒙難,元好問決意修史,保存國家命脈。後來的《金史》,不少內容就根據他纂集的材料撰成。
巧的是,盧溝橋事變爆發這一年★🙅♂️,錢穆也與元好問寫“滄海橫流要此身”時一樣☮️🙇♀️,都是42周歲👭🏼。與元好問不同的是,錢穆除了著述之外,還反復告訴當時的國人👇🏼:中國必不亡,抗日戰爭必定取得勝利。
世道人心
在《國史大綱•引論》裏🌈,錢穆梳理了近世史學界的三種流派:傳統派(亦可謂“記誦派”)、革新派(亦可謂“宣傳派”)、科學派(亦可謂“考訂派”)。他這樣說“考訂派”🐠🧖🏿♀️:
震於“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狹窄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巖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於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誇創獲💳🟪,號客觀,既無意於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
文中沒有點名,然而讀者一眼就能看出說的是胡適、傅斯年等新文化運動領袖主導的新考據派🥟。這是當時史學界的主流學派,有著重視考據、主張專題研究、騖趨新材料等特點,同時鼓吹西化中國。
錢穆對這股學風的不滿🧑🏿🦲👨🦼,在抗戰爆發前就已表露出來。在1937年出版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自序中,他就寫道🍍:“今日者🎋,清社雖屋🔛,厲階未去🫁,言政則一以西國為準繩⌨️⚪️,不問其與我國情政俗相洽否也。扞格而難通,則激而主‘全盤西化’,以盡變故常為快🚵🏿♀️。至於風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習之日汙日下🤜🏼👞,則以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懷。言學則仍守故紙叢碎為博實。苟有唱風教🙅🏼➝、崇師化、辨心術、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倫政事,持論稍稍近宋明,則側目卻步,指為非類……斯編初講,正值‘九一八事件’驟起,五載以來🚣🏿♂️🏃➡️,身處故都✋🏼,不啻邊塞,大難目擊,別有會心。”
在《論語新解》裏,錢穆解讀孔子所說的“小人儒”:“推孔子之所謂‘小人儒’者,不出兩義:一則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則專務章句訓詁🧉,而忽於義理。”
都在強調著述要有益於世道人心。事實上👱🏽,錢穆在治學上主張考據與義理並重,並不反對考據,他反對的是不以義理為歸宿的考據,“考據之終極🕋,仍當以義理為歸宿🫸🏿,始知其所當考據之真意義👨👣,與真價值📘。”(1955年《新亞學報》創刊辭)
時賢對《國史大綱》有贊譽🤦,自然也有不認同。該書付印後☂️🎞,史學家張其昀在重慶見到傅斯年,問傅對這本書的意見。傅斯年答✋🏼:“向不讀錢某書文一字👨🏽🎨。”並表示:錢穆屢屢言及西方歐美,但他的這些知識盡從讀《東方雜誌》得來📨。張其昀問:“你既然不讀錢穆一個字,又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傅斯年不答。
此外,錢穆在書中表現出來的保守主義立場,也引起左傾學者的不滿🤌🏻。聞一多公開在報紙上罵他“冥頑不靈”,聯大左傾教授一時視錢穆為公敵。錢穆不以為意,在聞一多遇刺身亡後,還特意到其遇難之處憑吊。
學生也有反對。學者何兆武早年是西南聯大學生,曾上過錢穆的課🦒,他在《上學記》中回憶說,“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裏面很多見解我不同意🙋🏼♂️,不但現在不同意,當時就不同意。錢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總覺得那些東西非常之好,有點像情人眼裏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對它不怎麽美好的另一面絕口不談。”
這也是蔣夢麟的看法。蔣夢麟是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1930-1945年在任)🚴,內戰後離開大陸。1960年代,錢穆赴美國講學,故人重逢。蔣夢麟說👶🏿:“我已經讀你的《國史大綱》到第5遍了,似乎你的書說古代的優點太多👑,說缺點很少。”錢穆反問🏰:“書中所寫的優處,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蔣夢麟答:“沒有🙆🏽♂️。”錢穆說:“既然沒有,那就無妨💁。如今國人喜歡批評中國舊傳統,卻絕口不提優點🍹,我的書可以矯正這個偏頗。你覺得如何?”蔣夢麟點頭稱是🤰👩🦲。
這個回應,可說是錢穆關於《國史大綱》的夫子自道🟦👩🏽🌾,也是他書生報國的用心所在🚞👩🏿🎨。抗戰期間,甚少評論時政的他一改前轍,在報刊撰文論政。在1941年10月《思想與時代》月刊第3期上☂️,他發表題為《中國傳統政治與儒家思想》的文章說:“我國自辛亥革命前後,一輩淺薄躁進者流,誤解革命真義,妄謂中國傳統政治全無是處,盛誇西國政法🌳,謂中西政治之不同,乃一種文野明暗之分🎅🏽,不啻如霄壤之懸絕。彼輩既對傳統政治一意蔑棄,勢必枝蔓牽引及於國家民族傳統文化之全部。於是有‘打倒孔家店’🙇♀️🎦、‘廢止漢字’、‘全盤西化’諸口號😊,相隨俱起。”矛頭指向了新文化運動🎻。
抗戰期間,人在美國的胡適,在1943年10月12日的日記裏說🧔🏼:“這幾天讀張其昀君借給我看的《思想與時代》月刊。此中很少好文字。張其昀與錢穆二君均為從未出國門的苦學者。他們的見解多帶反動意味👩🏿✈️,保守的趨勢甚明,而擁護極權的態度亦頗明顯。”
在一個求新的時代裏,錢穆以峻絕之姿,為“舊中國”說話、批評主流學派📜👷🏿♀️,學界為之一震。而在此之前⛴😍,他曾經被人視為主流學派的一員。
從中學教師到北大教授
起碼張君勱(1887-1969年,學者🚒🚴🏽♀️、政治家)是這樣認為的🐠。
錢穆與張君勱相識於抗戰前🚴🏿♀️🗺,張君勱第一次見面就勸他🔄:“你何必追隨胡適做考據,不如我們一起做政治活動🏄🏼♂️,這樣對時局會有大的貢獻。”錢穆敬謝不敏🚚:“我不是專門從事考據工作的,也不擅長做政治活動☕️🕝,恕難追隨。”
張君勱的誤解,可能代表了當時的人對錢穆的粗略印象,因為錢穆以考據成名。
1929年⭕️,顧頡剛回到家鄉蘇州,拜訪了時為蘇州中學國文教師的錢穆🤦🏽♂️,借去了錢穆正在撰寫的《先秦諸子系年》手稿。回家讀了之後,顧頡剛認為,錢穆已經不適合再在中學教書了✌🏻,便推薦他到中山大學任教。
命運轉折點來了。錢穆把消息告訴了蘇州中學的校長汪懋祖。汪懋祖說🔘:“你到大學教書是遲早的事☎🧘🏽♀️,而我還有一年就要離開蘇州中學🏄♂️,你能否與我共進退,再在這裏留教一年?”
錢穆聞言🪕,決定先不離職🧑🦲,推辭了顧頡剛的推薦。但他和顧頡剛的緣分只是剛剛開始。1930年🐑,顧頡剛主持編輯《燕京學報》,向錢穆約稿🧘🏿♂️。錢穆寄去了《劉向歆父子年譜》一文。
這篇文章以細密的考證👲🏼,駁斥了康有為關於漢代學者劉歆偽造《毛詩》、《周禮》、《左傳》等古文經的說法,解決了今古文經長期以來的紛爭。當時的北平高校,都遵從康有為的學說,錢穆此文刊出後🦹🏼♀️🌐,各高校的經學課為之停開。
值得一說的是,顧頡剛相信康有為的說法,錢穆的《劉向歆父子年譜》無疑是向顧頡剛發難😞🦵🏽。然而顧頡剛非但將之刊發,還推薦錢穆到燕京大學做國文教師。這種胸懷🧑🏼🤝🧑🏼,令晚年的錢穆回想起來🧏🏿♂️,仍感佩不已。
1930,錢穆到燕京大學任國文講師⏱👶🏿,剛進學校,他就展現出了強烈的“中國意識”。有一次,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設宴招待新同事,錢穆以初來乍到的身份🧎♂️➡️,向校長進言:我一向聽說➕,燕京大學是教會大學裏中國化程度最高的,現在看來是徒有其名❗️,因為我一進校門就看到M樓、S樓,所謂的中國化在哪裏呢,建議改用中國名字。
滿座為之默然。後來🙍♂️,燕京大學專門召開校務會議討論這件事,最後采納了錢穆的建議,把M樓改為穆樓📃,S樓改為適樓🤳,其他建築以此類推。至於校園裏那個景色秀麗的湖應該用哪個名字,大家爭論不休,最後定為“未名湖”——1949年後,燕京大學被撤銷🪲,北京大學遷到燕大🚵🏻,自那以後🧙🏻♂️,未名湖成為北大的代稱。
不久後,顧頡剛向當時的學界權威胡適寫信,推薦錢穆到北大任教👩🏼✈️:
聞孟真(傅斯年)有意請錢賓四先生入北大🧔🏻,想出先生吹噓🐧。我也問過賓四,他也願意🧟♀️。我想⛱,他如到北大😶🌮,則我即可不來,因我能教之功課他也無不能教也🔙🦸🏼♂️,且他為學比我篤實,我們雖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對我補偏救弊。故北大如請他,則較請我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無流弊也🫎。他所作《諸子系年》已完稿👩🍼,洋洋三十萬言,實近年一大著作👨🏿🔬🫶🏿,過數日當請他奉覽🧑🏼💼。
由於《劉向歆父子年譜》聲震士林,再加上顧頡剛的推薦,1931年錢穆得以到北京大學歷史系正式任教,進入了當時的中國學術中心。以中學肄業生的學歷、中學教師的身份🛟,進入中國最有名氣的學府並成為名教授👨🦱,與其說錢穆創造了傳奇,不如說是他自身實力的自然展現🧑🏿🏫🫸🏽。
1912年,17周歲的錢穆執教小學🕕,開啟了一生的教學生涯🧛🏼♀️。這位個頭不高、雙目炯炯有神的無錫人,少年時期就在讀書上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這股力量首先表現在自我控製上。有一天他在讀《後漢書》時突然想起🚵🏻♂️,自己在立身行事上一向都依照《曾國藩家書》來做🫕,然而曾國藩教人讀書🧑🏼✈️,務必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自己卻是隨意翻閱。經過這番反省🫱🏿,錢穆此後每看一本書,都要求自己必須通體閱讀完畢,一本看完才看另一本,終生恪守。
在中學讀書時,他染上了吸煙的習慣。做了小學老師後,碰到課本有篇關於戒煙的文章🏦,他跟學生說:“老師已經吸煙上癮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你們年紀還小🤲🏻,一定要戒煙。”下課後,他突然覺得這一堂課上得極其無聊✡️,自己作為老師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何要求學生做到🕐?於是斷然戒煙,這一戒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離開大陸前夕才復吸。
在外部環境方面📄🧑🍳,錢穆可謂得天獨厚。在常州府中學堂讀書時👨🏼🔬🕠,老師中就有後來的史學大家呂思勉。呂思勉很欣賞這位學生。一次考試👩🏿🦰,錢穆非常喜歡關於長白山地勢軍情的題目🌯,答起來忘乎所以,不覺考試時間已到,而他只做了這一條題。試卷一共有4道題,每題25分👧🏼。交卷後🚵🏿♀️,幾名同學偷看呂思勉改卷。按常規操作,老師改卷只需要給分,不需要加批語👅。然而改到錢穆的答卷時⬆️,呂思勉用鉛筆不斷地在試卷上寫批語,寫了一紙又一紙🚰,最後嫌削筆麻煩,幹脆把鉛筆劈開兩半👱♀️👨🏿🦲,讓鉛條可以隨手抽出,以便快速書寫✊🏿。成績發布後,只答了一道題的錢穆得了75分。
文史大家🫘、錢鍾書之父錢基博,也是從小學教員一直做到大學教授🎿。他年長錢穆8歲,很賞識這位同宗,錢穆到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任教🥅,就是錢基博介紹的🏖。錢穆回憶這段經歷時說🧔🏿,“余在中學任教☂️,集美、無錫、蘇州三處,積8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子泉(錢基博)。生平相交,治學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
嚴耕望感慨,“清末民初之際,江南蘇常地區小學教師多能新舊兼學🫴🏽,造詣深厚,今日大學教授,當多愧不如🦸🏼♂️。”師友相得,令錢穆的學問不斷精進🧑🏽,很快就在江南小有名氣。
他守舊嗎?
余幼孤失學🤤,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識🫡🐪,開見解,首賴報章雜誌👳🏻♂️。適當新文化運動驟起,如言自秦以下為帝皇專製政治、為封建社會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頗見其不然。故余之所論每若守舊,而余持論之出發點,則實求維新。——錢穆《國史新論》再版自序
這是錢穆83歲時在臺灣寫下的文字👸🏼🌯。如果只看他晚年對新文化運動的批評🙆🏿♂️👩🏼💻,容易覺得這是一個守舊不前的人。事實上💆🏻♂️,在江南的成長階段,錢穆就非常關註國內最新的學術動態與思想潮流👨🏽🍼,自言逐月閱讀《新青年》。晚年回顧這段歷程,他慶幸自己通過關註最新潮流,卻更加下定決心重溫舊書,不被時代卷走🖖🏻。
他有激越的一面。在常州府中學堂肄業原因是參加學潮🧖🏼♂️,當時他作為學生代表,反對學校的修身課🚵🏼,要求開設希臘文課,因反對無效而退學🍤。對於革命🚕,他是贊成的🚵🏽♂️,1910年就私自剪去了長辮🚇。他曾告訴學生錢樹棠(1918-2014年🤛,學者🤸🏻♂️,抗戰時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師從錢穆)🤽🏻♂️,辛亥期間,他一度計劃在棉衣裏塞入銀元🤿,製成類似於盔甲的戰衣,去參加革命軍攻打南京的戰役。
錢穆在新亞書院的學生唐端正回憶,錢先生幾十年如一日地打太極拳,呼吸深長,全套每次可打30分鐘👨👦,有一天在新亞上課,突然來了兩個青年流氓👩🏿🔧,在門口探頭探腦,還旁若無人地在課室內左右穿插。錢穆警告無效,怒了,“把長袍的兩只闊袖拉起🪨,露出兩只結實的手臂,一個箭步就搶到那兩個阿飛的面前,擺出個攬雀尾的姿勢,把他們嚇得一溜煙跑了➕。”
從錢穆身上充盈的生命力來看,他如從軍,將會是個勇猛的士兵。
《國學概論》是錢穆在赴北平任教之前所成的書,談到風頭最盛的新文化運動時,征引胡適、陳獨秀✷、魯迅諸人的材料繁多🫵🏽,可見他對這場運動的關註程度。書中評價這場運動時,利弊並舉,語氣平和。對於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他說:“其書足以指示學者以一種明確新鮮之方法,則其功亦非細矣。”
兩人相識於錢穆赴北平之前🙉。胡適有次去蘇州中學做演講👩❤️👩,因錢穆已在當地頗有名氣,東吳大學的教師陳天一叮囑胡適🧏🏽♂️:到蘇州不要忘了見一見錢穆。那時錢穆正在寫《先秦諸子系年》🌱,有兩本很生僻的討論《史記•六國年表》的書,他怎麽都找不到🎬,於是當面向胡適詢問。不料胡適也答不上來🙂↔️。事後錢穆反省自己“書生不習世故”,初次見面就問生僻的書⬆️,無疑是在刁難對方,但因為這個問題積壓在心中已久⛓️💥,突然見到一位“天下名人”🤲🏻,是以不禁沖口而出。
這件事沒有妨礙胡適對錢穆的肯定🏄🏻♀️😿。讀了《劉向歆父子年譜》後,胡適在日記裏說:“錢譜為一大著作,見解與體例都好𓀁。他不信《新學偽經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駁之。”1931年錢穆進入北大歷史系任教時,主持該系工作的正是胡適,其時是文學院院長。而胡適的高足傅斯年也認可這位學術新星。在北平🧕,錢穆一度是傅斯年主持的史語所的常客🏄♂️🤾🏽♀️,有外國學者來史語所,傅斯年就安排錢穆坐在客人身旁🧑🦽,並向客人介紹說🚶🏻♂️➡️:這是《劉向歆父子年譜》的作者錢穆。
《先秦諸子系年》成稿後,陳寅恪譽稱“王靜安後未見此等著作”,更對楊樹達說,“錢賓四《諸子系年》極精湛👨🏼🎓,時代全據《紀年》訂《史記》之誤,心得極多,至可佩服。”在此書出版之前🔸,錢穆寫信給胡適,請他作序:“幸先生終賜卒讀👱🏽,並世治諸子,精考核,非先生無以定吾書,倘蒙賜以一序🧑🚒,並為介紹於北平學術機關為之刊印👩🦳𓀝,當不僅為穆一人之私幸也。”
能與胡適😚🚶🏻、傅斯年這些學界新領袖相得,歸功於錢穆深厚的考據功力。“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汎森認為🏰,“錢穆從一個中學教師🤦🏽🧑🏻🔧,最後進入大學🎅,先成為燕大的講師,接著在北大與新派領袖分庭抗禮,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幾種傑出著作能夠‘預流’,在‘預流’之餘⬆️,又能以堅實的學術證據提出更上一層的見解。”
有一年暑假⏩,錢穆與經濟學家衛挺生見面。衛挺生問他曾到過哪個國家留學➾。錢穆稱🍧,自己年幼失學⚇,未能進國內的大學,更沒有出國的機會。衛挺生說:“我和你雖然是首次見面,但你的《論語要略》,我拿來在家教子誦讀,我們實在跟故交一樣,不要過謙。”錢穆再次強調自己所說的是實話🤽🏻♀️。衛挺生不無驚嘆地說💆🏻♂️:“你沒有受過新式教育,但《論語要略》能以如此新的編纂,表達如此新的觀點,難以想象🏃🏻➡️!”
錢穆,這位在今日有著“儒宗”、“國學大師”等稱號的學人,從求學之初就關註時代動態,並不固步自封🙃🦶。他的弟子余英時說,“錢先生對於知識的態度🦴,與中外一切現代史學家比,都毫不遜色。‘五四’時人所看重的一些精神,如懷疑、批判、分析之類,他無一不具備。”
之所以會給人“守舊”的印象,是因為他並非“時代人物”。
傳統人物
錢穆對自己的要求,是做一名“傳統人物”💣,確切來說👨🏿🔬,是做一名中國傳統人物👰🏼。
在北大♉️,錢穆和胡適的課是最受學生歡迎的,其中一個吸引點就是兩人的觀點往往相反。比如🏃🏻♂️,胡適主張老子在孔子前🍴,錢穆則主張老子在孔子後。更重要的是,兩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截然不同👩🦼➡️,胡適批判傳統文化,錢穆則推揚傳統文化的價值。
他毫不客氣地表達對胡適的不認同🧈。一次,商務印書館約請胡適編一本中學國文教材,胡適邀請錢穆合寫👊🏿🔛。錢穆拒絕了♟,明確告訴胡適:你我關於中國文學的意見迥異🫷,如果各寫一本書讓讀者比對著來讀👹,那樣會對讀者有益,但合寫一本則不行🖖🏻。
大致來說,抗戰之前,錢穆還是與主流學派保持了和而不同的狀態。但在大潮流中做一個異類,他顯然感受到了壓力。在《師友雜憶》中🙆🏿,他這樣述說在北平的生活,“余前後5年購書逾5萬冊🧑🏻🎨,當在20萬卷左右。歷年薪水所得,節衣縮食🎶,盡耗在此。嘗告友人🤚🏼,一旦學校解聘,余亦擺一書攤,可不愁生活。”這“解聘”二字,雖是戲言,但也能讓人讀出一點味道來👨👨👦👦。
日本人全面侵華的槍聲響起🫦,錢穆終於爆發,開始嚴厲批評新風氣。《國史大綱•引論》只是發端👩🏿🍼。
1964年🎄,錢穆在新亞研究所談當時學風之弊:“中國人之所謂學術,則必當能超乎風氣潮流之上⛓️💥,而有其獨立存在、承先啟後之意義與價值。不能僅在風氣潮流中出現,僅隨風氣潮流而俱變♡🎑,此則不得謂之真學術⚔️。康、章、胡三人,皆可謂中國近世‘時代人物’而非‘傳統人物’一好例🧜🏽♂️。”
在“時代人物”與“傳統人物”之間,他選擇的是後者💢。
抗戰期間,他曾告誡弟子嚴耕望,“我們讀書人🖐,立誌總要遠大,要成為領導社會、移風易俗的大師,這才是第一流學者!專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又說🤹🏿♀️,“要存心與古人相比👩🏻🎨,不可與今人相較🧑🏽⚕️🙍🏻♂️。今人只是一時的人,古人功業學說傳至今日🦶🏼,已非一時之人🧑⚕️。以古人為標準🙎,自能高瞻遠矚📜,力求精進不懈🔨。”
1937年😕,錢穆發表《餘杭章氏學別記》一文,贊揚此前一年去世的章太炎,“真為民族文化愛好者🧑🏿🦲,近世一人而已🧑🏼💼。”然而到了1978年,他發表《太炎論學述》,大意說,章太炎以其所崇信的印度佛學來統攝中國學術史,最近發現他這個做法終生不變,自己需要說出意見供讀者參考🕺🏽,並非有意指摘前賢:
太炎既非一佛徒,又非一居士。其佛學,僅如西方人抱一哲學觀點,乃依之以進退上下中國之全部學術史,立論怪誕,而影響不大。一因其文字詰屈,讀其書者不多💄。一因其縱觀博覽♌️,所涉既廣,而民初以來讀書風氣已衰……故幸而其思想在當時及身後,亦未有何力量🕑。否則其為禍之烈,恐當尤駕乎其所深惡的後起新文化運動之上🙌🏽。而主持新文化運動者💭,亦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不論不議之列。近世則群敬以為大師👩🏿🚀,或目以為怪人✹。然固無知其立論之怪……“儒不如釋”之一見💸,自足限太炎之所至矣。當清末民初之際😮,學者菲薄傳統,競求一變以為快⚒,太炎與南海康氏,其表率也🤽🏻♂️。
這位傳統人物📭,並不是存心想做具體哪個人的反對者。梁啟超著有《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不滿意,也有同題著作🧑🏽🦲。再加上錢氏對康有為的批評🫧,人們往往容易認為他連帶貶抑梁啟超。實際上並非如此。
1910年,15周歲的錢穆讀了梁啟超的《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深為梁啟超的“中國不亡論”所感染🏊🏿♀️,於是發願深入中國歷史之中📌,尋找中國不亡的根據。在1964年的演講中,錢穆贊賞梁啟超在歐戰後批評西方文化的病痛🚵🏻♀️,是“當時國人惟一大創見”,梁氏論中國傳統政治為“禮治”而不是“法治”、辨析中西文化異同,“更為深見卓識”🙎🏻♂️。他更認為,梁啟超天資聰穎,如果活到七八十歲,“不知其學問思想又將達何境界。”還透露了自己平生一大遺恨🧏🏿♀️,是赴北平時梁啟超已經去世,未能與他見上一面🕣。
錢穆將梁啟超看作“中國現代傳統學術人物,非僅一時代人物”🚵🏻♀️。他對梁的深情,也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情。這種深情並未使他否認古代中國存在諸多問題,在抗戰時期他就說,“近百年來的中國👩🎨,不幸而走上一段病態的階段。這本是任何民族文化展演中所難免的一種頓挫。又不幸而中國史上之一段頓挫時期🕸,卻正與歐美人的一段極盛時期遭逢而平行。國內一般知識分子,激起愛國憂國的熱忱🪻,震驚於西洋勢力之咄咄可畏⏸,不免而對其本國傳統文化發生懷疑,乃至於輕蔑,而漸及於詛罵。”
類似這種對菲薄傳統風氣的深憂,遍見於錢穆抗戰後所著的書中。在20世紀的學人中,我們很難看到還有第二個學人🧝🏿♀️,會像他這樣不厭其煩地勸人要多讀中國書👨🏻🦽➡️、要做一個中國人。這也成了他身上一大爭議點所在👈。數十年來🙇,常見的批評錢穆的聲音,有“守舊”🙎♀️、“頑固”、“為專製辯護”🤞🏼,客氣一點的♐️,也認為他對新風氣有成見。
或者,還應該聽聽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公開授課時所說的話🪮🚠。1986年6月,錢穆在素書樓結束了一生的教學生涯,媒體蜂擁而至👩🏿🍳,關註這位耆宿的告別杏壇之作。錢穆對在場的學生說:“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我的姓名都被人遺忘了🙏🏽。現在哪人再講梁任公🤶🏽?連胡適之先生也少人提及了。照這樣子🫲🏻🍘,將無歷史可講。譬如說陳寅恪,當年在北平哪個青年讀書人不知道🛀🏿,但現在又誰知道得他呢?求新求變,那真是值得驚心動魄的。”
爭議聲中😩,這位老人的溫厚與深憂😋,往往被低估🤸🏼。
1988年是香港中文大學建校25周年,余英時發表演講➜👱🏽,梳理近代以來的風氣💀:“在西方🎸,例如英國有保守黨🙅🏼♀️,它並不以‘保守’為可恥。但在中國我卻未碰過人會稱自己為保守黨。中國人如果對舊東西有些留戀,說話時就總帶幾分抱歉的意思;雖然他心裏並不是真的抱歉,因他總覺得保守🧑🏼🍼、落伍是說不出口的。只有前進、創新、革命這才是真正價值的所在。所以中國思想史上的保守跟激進,實在不成比例🧗♂️,更無法互相製衡。這是因為中國沒有一個現狀可以給保守者說話的餘地💆🏿。”
在“求新求變”這一時代洪流中🛣,錢穆發出了一位橫而不流者的最強音。
何處是中國♣️?
1949年4月,江蘇無錫。
江南大學教授諸祖耿在無錫車站送別朋友錢穆👩🏿🎤。錢穆是應廣州華僑大學邀請,赴穗任教。他告訴諸祖耿🐁,一個月後回無錫。倆人都沒有想過,這會是他們此生的訣別。話別諸祖耿後🗒♊️,錢穆先去了上海看望老師呂思勉👨🏻🎓,然後乘船赴廣州。
這一年👨🏿🎤,一股更加求新💩、求變的風潮,將當年新風潮的領導者胡適和傅斯年,震蕩出中國大陸。
錢穆沒有兌現跟諸祖耿說的話,他隨華僑大學遷去了香港,看著滿街流離失所、無處問學的青年,在“手空空🌶🧻、無一物”的條件下🐟👨🏻🦽➡️,與唐君毅等人創辦了新亞書院以及新亞研究所,傳播中國傳統文化。
在香港,他牽掛大陸的家人🛅,一心想將他們接到香港生活。但子女們選擇了拒絕👨🏻🍳。
錢穆決意不回大陸。在顛沛流離中🚾,他的新亞書院逐漸有了名氣。1963年👨🏻🌾❄️,在港英政府的主導下🧑🎨,新亞書院與聯合書院、崇基書院合並👩🍳,成立香港中文大學。這個名字是錢穆定的,他將一所港英政府治下的高校命名為中文大學,用心如何🏌🏿♀️🦌,一看便知。中文大學成立後,錢穆與校方的矛盾很快顯現,他無法認同校方在用人等重大問題上的處理方法,而校方也對他的建議多不采納。失望之下☝️,再加上行政事務確實影響著述6️⃣,最終他離開了新亞。為示抗議,他選擇了辭職而不是退休,為此失去了一筆可供安享晚年的退休金。
1967年,香港難民潮湧起,這塊彈丸之地變得不安起來。錢穆決定移居臺灣🤴🏼。這時候👉🏼,猝逝於1950年的傅斯年,以及去世於1962年的胡適,沒能看見故園“文革”的發生👶🏿。
抗戰勝利後,錢穆就淡出學術界的主流平臺。1946年西南聯大完成歷史使命🐀,北大💁🏻、清華、南開各自復校🖲。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職務,其時不在昆明的聯大同事都接到了聘書,錢穆卻沒有等來聘請通知🥵👨🏼⚕️。
不能回北平了🐮🤵🏻♀️,他選擇留在昆明,任教於五華書院,同時到雲南大學兼課⚜️🫷。當時西南聯大的同事中,留在昆明的僅有兩人,其中一個是劉文典。劉文典是出了名的“癮君子”,除了在雲南大學上課外🏊🏻,整天都待在家裏吸鴉片,極少見外人🌩。聽說錢穆在昆明,卻馬上出門,步行到其住處暢談——所有認識劉文典的人👩👦,都對他這個舉動十分驚訝。
然而錢穆沒在昆明待多久🚣♂️,就因為胃病復發回到了家鄉,在無錫新成立的江南大學做文學院院長——那是1948年,也在這一年,胡適、傅斯年主持評選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確定了81名院士名單🦿,錢穆落選🖖🏻💾。
嚴耕望說,以錢穆當時的成就與名氣,卻未能入選首屆院士🙋♂️,令中研院被譏為“諸子皆出王官”。關於落選的原因,嚴耕望分析說,“蓋自抗戰之前,中國史學界以史語所為代表之新考證學派聲勢最盛🏜🥯,無疑為史學主流。唯物論一派亦有相當吸引力。(錢穆)先生雖以考證文章嶄露頭角,為學林所重,由小學中學教員十餘年中躋身大學教授之林🧚🏿♀️,但先生民族文化意識特強,在意境與方法論上日漸強調通識,認為考證問題亦當以通識為依歸❇️,故與考證派分道揚鑣,隱然成為獨樹一幟孤軍奮鬥的新學派。而先生性剛,從不考慮周圍環境,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之勇決氣概,故與考證派主流巨子之間關系並不和諧。”
有意思的是,學界巨公不歡迎錢穆,卻欣賞錢門弟子,嚴耕望就是在傅斯年的賞識下進入史語所🏃🏻♀️➡️。1958年胡適到臺灣出任“中研院”院長後,嚴耕望鼓起勇氣向胡適寫了長信,建議他選錢穆為院士,以洗脫“中研院”排斥異己的形象💨。
胡適同意了🦻🏻。然而直到胡適去世,錢穆都未能成為院士🥀。根據嚴耕望的委婉說法,是由於院內“少數有力人士”的阻撓,導致錢穆並未通過🤩。余英時曾說🩴,“中研院”領導層中💥,還是胡適對錢穆的成見最淺📈。1967年,“中研院”內部終於對錢穆成為院士一事沒有異議了🪮,嚴耕望去找錢穆簽名,不料遭到拒絕🙏🏻,“先生拒絕提名,相當憤慨地說:民國三十七年第一次選舉院士,當選者多到八十餘人,我難道不該預其數🩱?”無奈之下,嚴耕望只得通知“中研院”撤銷提名。
到了1968年,在嚴耕望的爭取下,錢穆終於同意提名,成為院士,接近全票通過。對於他來說,這是一個晚到了20年的頭銜,也僅比弟子嚴耕望早兩年🤼。
1958年元旦♻,張君勱、唐君毅、徐復觀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被視為“新儒家”流派形成的標誌性文本🧙🏿。文章刊發前,張君勱等人邀請錢穆簽名。篤信“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清代學者章學誠語)的錢穆🧛🏽♀️,拒絕了這個簽名🤽🏽♂️🚶🏻➡️。自此之後,他與新儒家漸行漸遠。
據余英時回憶👨🏿🚀,1964年錢穆辭去新亞書院的職務時,向哈佛燕京學社申請補助,以撰寫《朱子新學案》𓀇,這是他晚年最重要的著作🙆🏻♂️🐾。燕京學社這項補助一向只針對學術機構,不針對個人。這時新亞方面希望錢穆也辭去研究所所長的職務🙋🏽♂️。錢穆不得不以個人名義申請這項補助👰🏿♂️,在楊聯陞的幫助下才獲通過🪓。
錢穆在新亞時期的學生葉龍說🪃,錢穆的離開🪒☂️,與新亞內部一些人喜歡拉幫結派、排斥異己有關,走的時候並不開心👩🏫。
臺灣這個地方也未能讓他安度晚年。1986年,錢穆在素書樓上最後一課時告誡學生:“你們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中國人。”接下來幾年,他陷入了“素書樓風波”中,當時的臺北“立法委員”陳水扁與臺北市議員周伯倫🖐,指責他居住在素書樓是“非法占用公產”,逼他遷出。
盡管“非法占用”說法並不屬實💶🦹🏿♀️,但錢穆決然於1990年6月搬出住了二十多年的素書樓。兩個月後🔨,他撒手人寰👩👧🏥。余英時認為,“他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個世界的🙇🏼♂️。”
“我們應該用眼睛照亮這社會”
葉龍告訴我,錢穆先生相處起來很和氣,但非常有威嚴🎅🏽。有一次他請錢穆改文章,錢穆提出意見,他隨口說了些反對的話,錢穆馬上就不改了——認為他所持的並不是虛心請教的態度。這令葉龍極其後悔,數十年後談起此事,仍懊惱不已👩🏽✈️。
這符合錢穆某些時候的峻厲形象。
《朱子語類》裏記載了朱子這番話:“凡事回互,揀一般偎風躲箭處立地👎🏽,卻笑人慷慨奮發👨🏿🍳,以為必陷矯激之禍,此風更不可長👨🏿🦰。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蓋狂士雖不得中,猶以奮發,可與有為。若一向委靡,濟甚事!……大凡只看道理合做與不合耳,如合做👩🏽💻🍚,豈可避矯激之名而不為?”
1930年代😏,錢穆撰文介紹近百年幾個儒者的讀書主張,談到陳澧(1810-1882年,字蘭甫🌒⛷,清末廣東大儒,著有《東塾讀書記》等書)的讀書方法時,他認為陳澧只是看到了時人的病🤦🏻🙅♂️,開出來的藥方卻“溫和有餘,峻厲不足”🩰,不能振聾發聵🟠。這個“峻厲”的主張,可與朱子的“慷慨奮發”互相發明🫒。
錢樹棠在抗戰期間曾求學於遷到四川的齊魯大學,入國學研究所追隨錢穆。在他的印象中🧑🏿🏭,老師的民族意識極強,曾對他說:“中國人自己的鐵路,為什麽車站站牌上,中國字下面偏要註上英文拼音🍢?汪偽漢奸政府將它一律取消🧸,這一點卻做得痛快☕️。只是他們將來會不會註上日文,這可難說了。”一次,美國教會派人來到齊魯大學調查情況,錢穆負責接見🤲,向美國人介紹情況時💂🏽♂️,他把時間一律講成“民國某年”🐏。美國人問:民國x年到底是“一九xx年”?錢穆嚴肅回答:“我不知道🥮。”
思想峻厲、處世溫煦🎫,並存於錢穆身上。在葉龍的記憶中,錢穆很能克製自己的情緒⛹🏽,評議他人時🚫,口不出惡言♿,比如他對於抗戰勝利後北京大學不聘請他這件事,其實是有意見的,但多年相處🧜🏼,也只聽他不經意地提過一兩次。
在西南聯大時📊,經常有人向錢穆請教💧。學生對這位老師,先是敬畏,熟悉後變成敬愛。每逢周末👩🏻🚒,學生成群結隊去錢穆宿舍問學。由於地方小,來的人往往是一批出來,另一批再進去。
這些前來請教的人各式各樣:西南聯大的學生,其他大學的學生,銀行🧙🏻♀️、報館、政府機關工作人員,年過50歲的人……對於他們🧑🏻💻,錢穆沒有絲毫疲倦厭煩的神態,一一耐心作答。學生李埏不解🕤,說:“有的人只是慕名而來🧑🧒🧒🍅,只是瞻仰先生風采的👐🏽,為何也耐心作答?”錢穆舉了範仲淹的例子⬅️:範仲淹帶兵打仗時,18歲的張載帶著兵書求見,範仲淹勸他讀《中庸》,張載記取這番話👩🦼➡️,後來成了一代儒宗。錢穆告訴李埏:“孔子說,‘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我寧願失言🍀,也不肯失人。”
嚴耕望1941年來到齊魯大學追隨錢穆🛗,報到的第一天🤸🏼,錢穆領他到住處🧥,對起居飲食、鋪床疊被、整理書物等一切瑣事都耐心指點,並且一天裏來其房間五六次,對這位學生關懷備至。50年後🎯,嚴耕望回憶起這個場景,仍然不禁涕淚橫流➛。
1957年🗳,錢穆在新亞學生的畢業典禮上致辭說💂🏿:“我們當抱赤子之心,以迎接一切🏗。我們應該用眼睛照亮這社會🏊🤘🏿,光明是從我們每個人的眼中發出去的。”
到了臺灣後,這位老人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北京大學教授龔鵬程告訴我😚,他接觸錢穆時,錢先生已是暮年🎙,溫訥謹厚♢,沒有盛年氣象,但仍能讓人感受到是一位有德長者🆖。他聽嚴耕望這些錢門老學生說,錢穆早年是很能跟學生玩在一起的❓⏩,他們常一人持一棍去爬山。
龔鵬程說,“錢先生回臺灣演講♦️,在淡江大學禮堂倒塌被砸之後🦹🏻,身體肯定是受損了(註💆🏽:1952年,錢穆在臺灣淡江文理學院驚聲堂演講時,屋頂水泥大塊砸落,傷重入院)。晚年樓居為常。古人雲筋力之減,皆稱新來懶上樓⤴️,錢先生則是罕得下樓出門。問學者都在客廳中見。政界人物來,亦不接待📩,任其隨席聽講而已。對我輩,因非真正弟子👜,較客氣,多稱兄。於我則稱龔先生,我稱他錢老師或先生🧏♀️。怡然藹然⛹️,論學若話家常,大關節處卻極敬肅🕗,不苟且👩🏿🎨。而不甚道人是非,評價師友均極見分寸。許多成名學者,恃老賣老,動輒狂言罵世、自吹自炫,先生不然👩🏽🔬🔵。”
耐得住大寂寞
2015年7月,蘇州耦園✮。錢穆的幼女錢輝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與我在此地相見。對於錢家來說,耦園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1939年夏💳,錢穆從雲南來到香港,將《國史大綱》書稿交給出版家王雲五🚾,囑咐他盡快交付商務印書館出版🆖。匆匆出書🧽👰🏻♀️,這不符合錢穆的慣例🪙。《先秦諸子系年》從啟動寫作到正式出版用了12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花了5年🧗🏿♀️。但戰爭局勢的不明朗💂🏿,讓他不能不將《國史大綱》盡快出版🧑🏿⚖️。
交了書稿後,錢穆到了上海,在戰火中潛回蘇州探望母親👩👩👦👦。此時他的妻子也從北平回到蘇州🪴𓀖。錢穆變換姓名,隱居在耦園,一邊侍奉母親,一邊寫《史記地名考》🦢。錢穆的子女們回憶,父親只要在家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裏,他們每次經過書房門口,都要放輕腳步,小心翼翼🔵🌖。
錢輝1940年出生後,錢穆已離開蘇州到了成都——戰時齊魯大學遷去成都,聘顧頡剛主持國學研究所的工作📺,顧頡剛邀請錢穆共事👴🏽。直到1948年,錢穆回到無錫的江南大學任教時,才與蘇州的家人相聚,但一年後他就離開了大陸。直至1980年,一家人才在香港見面。
對於錢輝及其哥哥姐姐來說🧑✈️,父親是陌生的。她直言並不十分了解父親的學問,父親對她的最大影響,是讓她感受到了教育的巨大力量🟦。在關切後輩這一點上🦹🏿♀️,她與父親有相似處。與她見面時,我因為身體不適,遲到了半個小時。分別後,她發信息過來問我身體好轉了沒有,如果沒有🧏🏻♀️,就應該考慮看醫生🙅🏿。
在耦園,錢輝一再向我聲言,她不是在接受采訪📈,而是來見朋友。園子幽靜🐬,園外的環境也不熱鬧🕺🏻。我乘坐出租車過來🕓,下車後還要走數百米的路才能到達🧑🏿。錢穆一家當年的住處是在城曲草堂,有兩層樓,書房門口約10米處有一座假山。滿園的蟋蟀聲令我感覺到,如果不是因為遊客以及導遊🧑🦯➡️,此處至今還是絕佳的讀書地方。
“耐得住大寂寞💿,有定力”😎,這是前新亞書院院長金耀基評價錢穆的話。錢氏治學如此🤙🏼,生活也如此🚴🏻♂️。為了專註於撰寫《國史大綱》,他住在雲南宜良的巖泉寺中,陳寅恪來拜訪,不無玩笑地說:“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
隱居巖泉寺後,就是隱居蘇州耦園。當時這裏是廢園,門口只有一條路通往市區🥞,人跡罕至。晚年的錢穆回憶起在宜良以及耦園這兩年的隱居時光,充滿了深情,“生平最難獲得之兩年也。”
顧頡剛的故居就在耦園附近,離開耦園後錢輝還特意帶我路經此地。分別時🍐,錢輝看著馬路上穿梭不絕的車輛與行人🧛🏻♀️,對我說:“我小的時候,人很少,有些你不認識的人,這一次在這條路上見到了,以後還能在這條路上經常見到🕵️♀️。現在呢,即使是你很熟悉的人🧔🏻,在同一個地方都未必能經常見到了🦶🏻。”
太史公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紀,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在人海與時間的磨洗下😂,個人往往迅速湮沒,死後還為後人紀念的🧑🏻💼,無疑是“倜儻非常之人”了。
2015年是錢穆誕辰120周年,“我們沒有做什麽紀念活動🧝🏻♂️,對他的最好紀念,就是讀他的書。”錢輝對我說👨🏽🍼🙎。
集大成者
1931年,錢偉長投考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科目的試題是《夢遊清華園》🧜🏻♂️,他用這個題目做了一篇賦(賦是韻文,特點是善於鋪陳,多用典故)🦸🏼♀️,得了滿分🦎,閱卷老師不能改動一個字🧑🏽⚖️。同時他也考了歷史,考試題目的要求是:寫出二十四史的名字、作者🪕、卷數🎾、解釋人是誰。應考者中🙍🏽♂️,只有他得了滿分。
錢偉長能有遠超同儕的文史功力🦌,歸功於四叔錢穆對他的熏陶。
抗戰前,李埏入讀北京師範大學👩🏻🦳,恰逢在北大任教的錢穆過來兼課✍🏻☀️,同學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由於擔心沒有座位,李埏提前了半個小時去教室🐒,然而此時前十幾排座位已經坐滿了人。課室是當時學校最大的,能容納二百人,來聽課的人擠了個水泄不通👌🏽。在上大學前🪡,李埏已經讀過《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背過不少秦漢文章。當時他自以為還有點基礎,不料聽了錢穆的幾節課下來,不禁爽然若失👩👦👦👊🏼,“我簡直是一張白紙啊🔖!過去的讀書🪛,那算是什麽讀書呢?過去知道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小堆雜亂無章的故事而已。”
從這些側面,可以窺見錢穆的功力🚴🏻♀️。錢穆曾說,“我自7歲起♿,無一日不讀書😲。我今年93歲了,10年前眼睛看不見了,但仍每日求有所聞。我腦子裏心向往之的🙇♀️,可說只在孔子一人🧘🏻,我也只是在想從《論語》學孔子為人千萬中之一二而已🥅。別人反對我🚴🏼♀️,冷落我,我也不在意。我只不情願做一孔子《論語》中所謂的小人。”
世人常稱道錢穆讀書之勤👩🏼💼、著述之豐,然而他的天分同樣不容忽略。龔鵬程認為🅰️,錢穆先生天資過人,“他註《公孫龍子》只花了7天,寫《莊子纂箋》也只費了兩個月,這都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事。錢先生給人的印象是苦學成名👩👩👧📪,他也從不炫耀自己的才華⛔️,其實如此捷才🩷,可謂並世無兩。”就連徐復觀在批評錢穆的史學時,也說:“錢先生天資太高,個性太強👎🏿。”
錢穆贊揚朱子是集大成者,常告誡學生📱,讀書人要有大氣魄🧑🏼💼。他的治學也跟朱子一樣,博涉經史子集四部。我問龔鵬程,“錢穆先生桃李滿天下🎳,你認為他的治學方法沒有嗣音。在你的評價體系裏,一個學者需要符合哪些條件,才算是繼承了錢先生的學問?”龔鵬程的回答是👉🏼:
錢先生方面廣大🧑🏻✈️,弟子們皆僅得其一偏🫱🏼,如余英時、何佑森主要是近三百年學術史👆🏼,嚴耕望是歷史地理🛷⚾️。先秦諸子學及宋明理學方面卻沒什麽學生做。
這又還不是領域的問題,而是道與史之分🐚。大家都說錢先生是史學家😏,但古之史家要通古今、究天人🤘🏼,故歷來都說道家出於史官👨🎤,而近代言史最初只談古今之變👟,重史跡而不重道👨🏽🦳。錢先生言史,是關涉其信仰、價值、意義的,也就是道之問題。因此重周公、重孔子、重朱子。朱子尤其是他學術之根穴所在👋。可是弟子們所談多只是跡,不是道。高明如余英時,論朱子亦僅貼合著宋朝政治立論,是更黏著於跡🧏🏼♂️。此乃方向上之異趨也。當然余先生新近又有論天人之際的大作👨,但問題意識仍是史跡的,想說明所謂“軸心時代”的古今變遷而已⚫️🧏🏿♂️,與錢先生畢竟不同調。
換言之,繼承錢先生之學,一是要中有道揆、二是要廣大通達🚶🏻♂️➡️。方法跟考據一點關系都沒有🧖🏼♂️🖐🏼。關於錢先生之通博🧘🏿♂️,可補說一掌故。香港中文大學為錢先生作壽,成立錢賓四先生講座時,余先生致詞,謂自己、全漢昇、金耀基這3位都做過中大新亞書院院長💆🏻,可是3個人加起來🏋🏿♀️,仍僅得錢先生之一半。頌揚得體,一時稱之,因這也是實話。
一個倔強的靈魂
金耀基1990年悼念錢穆時曾說,“從結識錢先生以後🧚🏼♂️,我總覺得他是很寂寞的🤌,他曾說很少有可以談話的人了,他與當代的政治社會氣候固不相侔,與當代的學術知識氣候也有大隔。”
寂寞或許源於他的心態👨🏿🍳。“余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如是而已。以後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倡復興中華文化,或作中西比較,其開始轉機👨🌾,則自當為《思想與時代》撰文始💆🏻。是則余一人生平學問思想,先後轉折一大要點所在。”1985年,在悼念老友張其昀的文章裏,錢穆這樣說自己治學的變化🧗♀️。
提倡復興中華文化🫶🏻、進行中西文化比較,也跟他的“溫情與敬意”一樣✔️,成了爭議所在。
1989年,錢穆去香港參加新亞書院創校40周年慶典,其間極其興奮地告訴夫人胡美琦:“我今天發明了中國古人‘天人合一觀’的偉大。回家後,我要寫篇大文章了。”
那時錢穆已不能執筆寫作,需要胡美琦幫忙。剛開始時,胡美琦以為這是他的“老生常談”🚀,怕影響他身體,就沒有辦這件事。在錢穆的堅持下,才由他口述,胡美琦筆錄,寫下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他所說的這個貢獻,就是“天人合一觀”。
這是錢穆一生最後的手筆。他認為👎🏼,在中國古人的思想中🙉,天命與人生是合一的🧰,不能分開談🦨,“人生最大目標、最高宗旨,即在能發明天命🕗。孔子為儒家所奉稱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顏淵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離於天命遠近為分別。這是中國古代論人生之最高宗旨,後代人亦與此不遠,這可說是我中華民族論學分別之大體所在。”錢穆預言,“此下世界文化之歸趣,恐必將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宗主🥲。”
在去世前一年👂,錢穆的身體狀況就已經不如人意。史學家許倬雲拜訪錢穆後,對金耀基說👮🏼♀️,“一位歷史巨人正在隱入歷史♉️。”在生命最後兩年裏💺,錢穆的身體已不允許他聚神寫作。這篇文章很短,是在搬出素書樓前三天寫成的。其後錢穆仍然希望對文章進行增訂,他認為,“這將是我晚年最後的成就了。”
然而未能如願。1990年8月30日🧘🏻♀️😂,錢穆謝世🧒🏻。這一天,臺風襲擊臺北,龔鵬程在風雨中悼念錢穆,“他不是就史論史✊🏼,或考古證史的人🤽🏿🙍🏽。他是通過對歷史的省察與討論,來申述他從孔子、孟子🥿、朱子那裏學來的價值理想,並用這種價值來期許我們這個社會📠,探索中國文化的出路。此乃錢先生苦心孤詣之所在🛀🏽,也是他不易為人所理解的地方。因此🧛🏿,錢先生根本是寂寞無助的。作為史學家的錢穆,人無異辭,都承認他的地位;但論到錢先生所信仰的文化理念時,爭論就多了……他一生在對抗時代,在平衡他所認為的時代偏差。但他的主張,在整個學界都是孤獨的。”
如今,距離錢穆去世也有25年了,他一生所想平衡的時代偏差,得到改善了嗎?龔鵬程說:“時代之偏差🕉,今更甚了,哪就得到了改善?錢先生認為的偏差,一在文化方向🥌,騖新向西🧑🏽🦰,不能歸根返本;一在個人方面🐊,人心闇蔽,陷溺日深。他在文化的具體分析上🦸🏿♂️,釋判東西、評價優劣👩🦽,或多可商;對人心的哲理性解說,也不及宋明理學家或當代新儒家精微,但方向是不錯的🏃♀️。可惜現世仍與這個方向背道而馳。”
我問:“一方面😠🙎,錢穆先生不被考據派認可。另一方面,大陸時期不乏與他文化立場相近的學人,比如柳詒徵、錢基博、陳寅恪等先生,但錢先生不會與他們形成流派或陣營。導致他孤獨的因素有哪些👆🏽?”
“君子群而不黨↩️,小人則黨矣。不黨🧑🦼,當然就孤獨,而且是本質地孤獨。你說的柳詒徵👨👨👧👦👦🏼、陳寅恪、錢基博🥘,其實也都是孤獨的🧏🏽。他們也黨不起來。可是現代是個群眾結黨而鬥的時代,不能黨同伐異,自然就不能號召群眾、鼓動風潮。再則是方向的問題🐳。現代是資本主義工業化及黨政官僚體製裹脅著人🚼,趨向毀滅地球👫🏼、毀滅人性的方向走。錢先生他們是看著‘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而大聲呼籲示警🖤,或自傷也將與群盲同殉的一批人。”龔鵬程說,“這一小撮人豈能阻擋時代的巨輪?過去,他們也都幾乎被碾成了齏粉呢!”
再過一百年之後,人們會如何評價錢穆先生呢?
龔鵬程答:“往者已矣,來者不可知。未來錢先生也可能會被超越,漸不重要🏌🏼。但無論如何,人們應當會記得一個倔強的靈魂🎞,曾在這般黑暗的時代護衛著文化命脈🌇🫶🏽。”
(參考文獻⛹️:《錢賓四先生全集》,聯經出版社;《治史三書》,嚴耕望著,上海人民出版社🈵;《錢穆與中國文化》,余英時著👆🏻,上海遠東出版社;《多情懷酒伴》🐪,龔鵬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王汎森著👫🏻,復旦大學出版社🩸。《國學宗師錢穆》,陳勇著,北京大學出版社🍏。《錢穆紀念文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蘇省無錫縣委員會編。《錢穆印象》,李振聲編,學林出版社。感謝九州出版社的古秋建先生、周弘博女士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