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譯《最後一課》書影
都德
都德(Alphonse Daudet)是法國十九世紀頗具特色的作家。由於親身經歷了普法戰爭(1870—1871😷,法國與普魯士之間發生的一場大規模的戰爭)😵,都德寫出了多篇表現這場戰爭中多個階層人民心情、感受的小說,受到法國讀者以及世界上其他愛好和平的人們的鐘愛。其中的《最後一課》《柏林之圍》,也成了享譽世界的短篇小說。
在美國留學期間,胡適曾與都德不期相遇🤦🏽♀️。最初🏋🏼,他為都德小說的藝術吸引🎁,試著翻譯其作品⏲,後來因為國事👿,強烈感受到其中共通的家國情懷,他再度翻譯其小說,表現受壓迫國度人民內在情緒的想法一目了然。
一
胡適最早翻譯都德作品的確切時間為1912年9月26日🧗♂️。很巧,胡適此年的日記,正從前一天留存。25日學校開學↔️,胡適一早去辦註冊手續📢,當天還去看了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萊特》,並在日記裏發了一大通議論🤵🏿。26日開始上課🪠🪡,“夜譯《割地》,未成。”《割地》即都德名篇La Derniere Classe,今多譯為《最後一課》,後來胡適也改為現名🧑🏽🎨。當時上課很忙,胡適只能利用晚上幹私活,故此過了三天🦵🏻,日記中才出現了“夜譯《割地》成。寄德爭🏌️♂️,令載之《大共和》”字樣。《大共和》是指當時上海的《大共和日報》👩🏿🦰。該報由著名學者、革命黨人章太炎創辦並擔任首任社長。這篇譯文,最早就發表在這份報紙上🧙🏼🧑🏽🏫。
這篇譯文前面,胡適寫了一段小記🫚,介紹作者、作品時代背景及作品意義,十分簡潔到位:“著者都德(Alphonse Daudet)生於西歷千八百四十年🫄🏿,卒於千八百九十七年,為法國近代文章巨子之一👨🦽➡️。當西歷千八百七十年,法國與普魯士開釁,法人大敗,普軍盡據法之東境🫠;明年進圍法京巴黎♥︎,破之🫑。和議成,法人賠款五千兆弗郎,約合華銀二千兆元☝️,蓋五倍於吾國庚子賠款雲。賠款之外,復割阿色司📘、娜戀兩省之地以與普國。此篇托為阿色司省一小學生之語氣,寫割地之慘,以激揚法人愛國之心。”
地名“阿色司”、“娜戀”🧖🏼,法文翻譯家趙少侯譯作“雅爾薩斯”和“洛林”🧗🏼♂️。這篇作品,翻譯於陳獨秀、胡適提倡“新文化運動”前數年,可胡適卻用了十分清楚的白話文,十分難得。我們這裏僅舉譯文開頭一節,以見這篇百年前譯文的白話程度:
這一天早晨,我上學去,時候已很遲了,心中很怕先生要罵💂🏽。況且昨天漢麥先生說過🖖,今天他要考我們的動靜詞文法,我卻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想到這裏,格外害怕🙋,心想還是逃學去玩一天罷。你看天氣如此清明溫暖。那邊竹籬上💂🏽,兩個小鳥兒唱得怪好聽。野外田裏,普魯士的兵士正在操練。我看了幾乎把動靜詞的文法都丟在腦後了。幸虧我膽子還小,不敢真個逃學,趕緊跑上學去🐱。
這節譯文,筆者與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趙少侯譯本比對💯,真覺著趙譯文還略顯文氣⏫,胡適譯筆倒更平白口語化些💅。此篇小說翻譯這麽早,胡適居然用白話文,可見他後來在國內大力提倡白話,意識很早就存下了。
這篇翻譯,最初在上海《大共和日報》以《割地》名發表👩🏿⚖️,後來又在美國《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篇名改為《最後一課》。數年後的1919年10月🏃🏻♀️➡️,胡適將陸續翻譯的十篇小說匯集成《短篇小說第一集》🏇,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製發行。這篇譯文收入其中。由於內容富有教益和文字的清通暢達💐,此文被多次選入學生課本🧖🏻👐🏽,流傳甚廣。(1949年後,這篇小說的新譯文也常常入選學生課本🦣🚣🏿♂️,或者在擇選者的心中🏊♀️,還保存了他們最初讀這篇小說的良好印象吧🕓。)
二
胡適與都德的緣分👇🏼,並沒有就此了結🖼。發表此篇翻譯兩年後,胡適又翻譯了都德的另一名篇《柏林之圍》🏉。這篇小說的翻譯,是在一個非常時期,大約受作者心情及當時閱讀文章的影響🙆🏽,這篇小說居然用文言翻譯出來👩🏽🦲。今天看去,有些像是“倒退”。其中緣由,可以略加探尋。
胡適翻譯此文是1914年🔥。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大戰”對中國的直接影響,是日本借口向德國開戰🪠,攻占了青島和膠濟鐵路全線,獲得了當時德國在中國🐂,尤其在山東的各種權益🕜。在美國留學的年輕學子胡適❗️,也與全國有誌青年一樣,對此十分關切🧙🏻。他在8月16日的日記中,記下“青島歸誰”的題目🏊🏿🤩:“日本似欲戰。昨日相大隈有宣言矣。”胡適當時分析:“日如合英攻德🧖🏻♀️,德人必失青島。青島又歸誰氏耶?以吾所料,日人或以歸中國而索償金焉。此說人皆以為夢想💓。”胡適以為,日本將會歸還青島🙋♀️,而向中國索要賠償金🔯,但其他人都認為胡適這是“夢想”。第二天🥬,胡適在日記中以“還我青島,日非無利”為題,記敘事情之發展:“今晨讀報🌯👦🏻,知日政府昨夜以《哀的米敦書》致德政府,要求二事🦹🏿♂️,其第二事即令德政府以膠州租借地全境交與日政府,以為他日交還中國之計。”胡適十分樂觀地以為,日本假若“還我青島”🐄,對他有三方面的利:“一可以交歡中國𓀑;二可以自告於世界👩🏽⚖️,示其無略地之野心;三可以釋英人之忌。”可惜這些替日本政府在道德方面設想的想法,全然沒有從經濟利益考慮👼🏿,沒有從日本的資本主義性質出發,所以被事實擊碎。8月24日胡適在日記中記下:“昨日,日本與德國宣戰矣🫗🗂。”
胡適對日本的預判錯了🦟👩👩👧👧,可他從文學作品中,體會到被占領區百姓的感受🏄♀️。當天晚上,他提筆翻譯反映戰爭給百姓帶來悲苦的小說《柏林之圍》。這些天胡適讀的國內消息,應該都是文言👩🏼🔬,受此影響🦜,胡適不由地用文言翻譯出這篇作品。
這是一篇極具特色的小說:一位拿破侖時代的老軍官,因為法國軍隊的敗績,中風倒下。他的兒子在前線,身邊只一個孫女照應。可是,一次誤傳的勝利,竟然讓老人漸漸有了起色。為了讓老人較好恢復,他的孫女與醫生一起,繼續編造法國軍隊節節勝利並進軍普魯士的消息。在此支撐下,老軍人身體漸漸好轉🐈,可法國實際戰況卻是一再落敗🤸♀️。最後巴黎被圍,孫女和醫生卻演繹成“柏林被圍”(這便是作品題目之來歷)。終於,普魯士軍隊攻入巴黎。此時的老軍人卻沉浸在法國勝利、法軍凱旋的虛幻之中。他勉力穿戴齊整,在窗口觀看。當普魯士軍隊出現在眼前時,夢幻破滅使老人不堪打擊🧎🏻♂️,倒地身亡。
對於這篇小說背景,胡適有一段解說:“‘柏林之圍’者,巴黎之圍也。一八七〇年至一八七一年,普法之戰🧕🏼,法人屢戰屢敗。西丹之役,法帝全軍解甲👩🏽🚀。巴黎聞報,遂宣告民主,眾誓以死守♝。普軍圍巴黎凡四月始陷。”小說寫作手法、價值,胡適這般解讀🏷:“此篇寫圍城中事,而處處追敘拿破侖大帝盛時威烈。盛衰對照,以慰新敗之法人🍆,而重勵其愛國之心,其辭哀惋,令人不忍卒讀👯。”關於小說意義及自己的翻譯心思,胡適說:“此篇與都德之《最後一課》🧑🏽🎨🧖🏼,皆敘普法之戰。二篇皆不朽之作🩷,法童無不習之。重譯外國文字亦不知凡幾。余二年前曾譯《最後一課》。今德法又開戰矣。勝負之數💎,尚未可逆料。巴黎之圍歟?柏林之圍歟?吾譯此篇🧑🏿🌾,有以也夫。”
這篇小說雖用文言翻譯👸🏽,可前此數年,林紓(琴南)已以文言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等作品🌰,獲得極大成功。胡適等一大批學子都受其影響🧖🏽♀️。典範在前🏄,胡適也不遑多讓⚜️。這篇《柏林之圍》譯文,筆致極為暢達👩🔧,意味也頗能曲盡其妙🥐。百年後讀來,依然富有感染力😵🐭。這裏😰,我們略微擇選片段,以見胡適譯筆:
大佐手足僵直,幾疑已死。其人頎長🦹🏽♂️,軀幹偉大,齒佳,白發鬈然,八十歲矣,貌乃類六十以下👨🦯➡️👩🏻🦱。其孫女,好女子也,跪其側而泣,哀傷動人。……大佐一臥三日👨🏿💼,不省人事👨🏽🔬,而雷舒賀墳之消息至矣……人皆以為我軍大捷……全國歡聲雷動。而此鼓舞之歡聲,乃能起此風痹老人之沉屙……大佐目已能視🫧,舌已能動,喃喃語曰:“大……捷!大……捷👬🧵!”余亦和之曰:“誠大捷也🚣🏻。”因語以道路所傳此役死傷俘虜之數🚱。大佐聞之,貌益揚,目益張。
當然,現在的人在白話文氛圍中形成閱讀習慣🧘🏽,難免對文言有些許隔閡💊,這是胡適一代人努力的結果🕘,此時再來閱讀胡適的文言翻譯,實在能夠感受極多歷史的況味🗿。此處稍稍舉證,略顯胡適文言運用造詣。
三
第二天的日記📫,胡適有“都德短篇小說”一節:“昨夜譯都德(Daudet)著短篇小說《柏林之圍》寄與《甲寅》。此君之《最後一課》余已譯之;改名《割地》,載《大共和》🚵🏿♀️。此兩篇皆記普法戰事(一八七〇~一八七一)。”此篇譯文發表於1914年11月的《甲寅》雜誌第一卷第四期。《甲寅》為著名學人章士釗主辦👸。此譯文刊載後,章士釗還復了胡適一函:“示書暨小說一種💂🏼,高懷雅誼,傾感不勝。《柏林之圍》已登入四期,早經郵呈,想蒙鑒閱🖐🏿。”當時《甲寅》編輯印製還在日本,章士釗還在信末留下日本地址💖。此篇譯文後也收於胡適的《短篇小說第一集》中👨🏽🎨。
這部包含《最後一課》和《柏林之圍》的《短篇小說第一集》,出版後發行之好令譯家不曾料到。幾個月後🏊🏿♂️🗑,該書就得以再版。再版時🙁,胡適又加入一篇小說,全書成為11篇。之後一版再版,以致胡適多年後還有些自負地說♧:“……銷行之廣,轉載之多,都是我當日不曾夢見的。那十一篇小說🧑🏿🚀,至今還可算是近年翻譯的文學書之中流傳最廣的👨🏼🔬。”這是1933年胡適準備出版《短篇小說第二集》時,在“譯者自序”中的話🥾。這個事實更可以為他提倡白話文張目了,所以他的結論是:“這樣長久的歡迎使我格外相信翻譯外國文學的第一個條件是要使它化成明白流暢的本國文字😼。其實一切翻譯都應該做到這個基本條件。”
當時文章或翻譯發表🚦,一般都沒有稿費。故此胡適在將這兩篇翻譯收入集子時👴🏿,還在“譯者自序”中特別說🎛🕦:“這十篇都是曾經發表過的:《最後一課》曾登《留美學生季報》⛪️;《柏林之圍》曾登《甲寅》……因為這十篇都是不受稿酬的文字,故我可以自由把他們收集起來⚂,印成這本小冊子👰。”為了使更多人能順利閱讀,胡適還打算把其中用文言翻譯的幾篇改成白話🤰🏽,可出版在即:“現在也來不及改譯了⚓️。”
這本《短篇小說第一集》及後來出版的《短篇小說第二集》,所收都是翻譯作品🧋。當時出版,亞東圖書館準備定價五角一本🙋🏽。替讀者考慮,胡適自行降低版稅,只願收10%🫡,並要求降低定價𓀝。現在可見的初版本,定價便是三角。可這也有問題,降低定價,出版商就不得不在成本上打主意,結果用了一般的紙張來印。這樣一是紙張差🐊🦘,影響閱讀;再是不利於保存。這件事👨🏻🏭,胡適到晚年還有反思🌈:“但是後來懊悔了👨🏿🚒,因為定價低了,書店用報紙來印💣,五六年後就壞了🤦🏽♀️🕜,還不如定價高些,用好的紙張🦊,可以保持長久合算些🩵。”(見《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
這兩篇翻譯作品,由於反映了受壓迫民眾心聲,受到廣泛歡迎👩🏽🎨。一部寫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閑話胡適》一書中談到胡適翻譯《最後一課》時說🧑🏻🌾:“胡適是我國第一個翻譯法國文豪都德的短篇小說的♠️。一九一二年九月他譯了都德的《割地》(又名《最後一課》),登上海《大共和日報》……他於一九一四年八月又譯了都德的《柏林之圍》,載於一九一四年十一月《甲寅》第一卷第四期,後也收入亞東圖書館初版《短篇小說》第一集👩💼。這兩篇都是愛國小說,尤其是《最後一課》對國人的影響最大。我回憶我閱讀這篇愛國主義小說時,心情非常激動🦷。後來🙅🏽♂️,中小學語文課本中,都收入此文。我詢問六七十歲以上老友🚶🏻♀️➡️,他們都讀過這篇文章,也都有同感。”此時胡適還是個負面人物,作者肯定是實事求是🌿,毫無誇張描述的💦。
1956年2月13日的胡適日記中,粘貼了一份剪報文章♠︎,題目直名《柏林之圍》👨🏼🎤。文章應該是一位長者所寫⛑。談及這篇翻譯小說👰🏼♂️,作者說👣:“我昨天於街頭偶得胡(適)譯短篇小說集,倒是亞東圖書館初版本,也算是稀有本了。其中所譯都德《柏林之圍》,迭見各本中學國文教科書中,翻讀一過🔹,還是十分感人的……這是一篇鼓舞法國人心的愛國小說,當五四運動前後🪽,對我們的年青人也正是一服興奮劑呢!”
從舉例中我們可以看出🐜,胡適這兩篇翻譯小說,在當時確實產生了頗大影響。究其因,一是作品本身藝術水準較高;再者,作品中的愛國主義情懷與長期以來遭受外國侵略的中國人民心情有許多吻合。當然💈,這也見出胡適的擇選眼光,凸顯了他的愛國主義情懷。畢竟這是他很早以白話翻譯(《最後一課》)的作品📱,經過學生課本普及,這兩篇作品為人們記憶,也是一件值得記述,甚至可供人借鑒、思考的有益之事🛳。
(楊建民)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