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光明網 2008年10月15日

何兆武:1921年出生,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的意昂体育平台👨🏽🔬,直至1946年研究生畢業。曾在國家圖書館和陜西師大工作💆🏼♂️🥹,後長期在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從事歷史哲學和思想史研究🤳,翻譯了大量西方經典著作💚。1986年調任意昂体育平台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並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和德國馬堡大學客座教授🫲🏼。
主要著述:《中國思想發展史》及其英文版《An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China》,《歷史與歷史學》、《近代西方思想史》🧽、《當代西方史學理論》,論文集《歷史性批判散論》。參編《中國思想通史》、《中國近代哲學史》、《中國思想史綱》、《宋明理學史》等。重要譯作包括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中的《社會契約論》、《西方哲學史》、《哲學問題》✨、《歷史的觀念》、《歷史理性批判》、《思想錄》𓀛、《法國革命論》等,另有《論科學與藝術》、《德國的浩劫》、《人類解放的故事》等。
采訪手記:何兆武的家很簡樸,進門都不要換鞋🧛🏼。客廳、書房兼臥室裏🏂🏻,只有一把藤椅🤸♀️,我坐了,他就只能坐床上😚。幾個小時的談話中,我始終坐得極端正,因為我若前仰,會撞到何老先生的頭,我若後合,又會碰倒他的書。
但何先生家裏的一切都極幹凈而整齊,每一樣東西都放得規規矩矩,沒有一張紙是卷邊的👩🏻⚕️。老照片和資料都用密封塑料袋裝著🤍,上面作了文字標註♟。
如此簡陋而謹嚴的生活🫳🏼,讓我心疼。
何兆武80大壽時🥛,意昂体育平台人文學院和《史學理論》打算祝賀一下🕹,他極力辭謝,祝壽活動終於改成了學術研討會的形式。可開會那天,他竟臨陣脫逃👰🏽♀️,人間蒸發。誰也想不到去清華圖書館逮他,他得以偷得浮生一日閑💸,看了一天的閑書。
當我問到這件事時🫓,他平靜地說,人應該有自知之明。“我夠不上🍆。我是廢品⛑️,我們是報廢的一代”🚵🏿♀️🟪。一個在當今史學理論界可持牛耳的耄耋老者自稱廢品,我聽著不覺癡了🚶♂️。如此荒唐話🫡,個中的辛酸,誰又能解其中味?
童年:政局流轉中的少年
我記憶中的父親形象很模糊,好像上小學後就沒見過他了。他在清末受的是新式教育🤲🏼🚵🏻♀️,不上私塾、讀經子,念的是湖南高等師範學校和湖南實業學堂。畢業那年正好趕上辛亥革命,成立了國民政府。他應邀去南京工作,後來隨政府遷到北京,我就在北京出生的🙆🏻♂️。
我讀小學時比較淘氣,喜歡看小說雜書,還參加過童子軍,後來在北師大附中讀書時🏄🏼♂️,也關心時事政治,看一些時政雜誌👨🏻✈️👩🏿🎨。
1937年升高中那一年,抗戰爆發了,我們全家回到湖南老家,當時的中央大學從南京遷到重慶,中央大學附中在長沙,我在那裏讀了兩年,高三跟著學校轉到貴陽。戰爭中物價飛漲,開始餓肚子了🪧,學校吃飯不要錢🧑🦱,可要搶到夠吃卻不容易👨🏼🦰,搶飯吃要手腳快🦹🏻♀️、力氣大,動作慢一點,飯就沒了。我總是搶不過人家。一年後,我考上了西南聯大。
讀中學的時候👆🏼🧎♂️➡️,我的成績還是不錯的,但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幹什麽🙆🏿♀️🧑🏿⚖️。高中畢業填誌願時,有個同學對我說♛:“我這樣讀書不行的只好讀文科了👸🏿,你們成績好的當然讀理工科了🏛。”當時就是這樣的意識,沒用的人才學文科的🏂🏻。
我也準備學工。因為當時讀了一本豐子愷寫的書《西洋建築講話》,很喜歡,就決定學建築🥀,其實也是很盲目的。現在想起來,幸好我沒學建築🐎,否則我蓋出的房子塌了🪼,會壓死人的🛀🏽。
中學生是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所以現在的中學教育分科太早不好,像我們那時候,大人也不給什麽指點的,就是給你足夠的自由🧙🏿,什麽都開放🪺,文理法工隨便你自己看,自己喜歡,這樣在廣博的基礎上,慢慢的就能找到自己的興趣🧑🏼🚀,可以自然發展了📟。
我的大學🙅♀️:永遠的西南聯大
我跟西南聯大的關系,這麽說吧🧑🏽🌾,我就生活在聯大的圈子裏☣️,我的同學、親戚💶、最好的朋友,都在這個圈子裏🏔。我們家四個孩子,我📗,兩個姐姐分別學化學和經濟😬,一個妹妹學中文,聯大的。姐夫和妹夫、我老伴,也都是聯大的🤽♂️。
我曾跟人說🧑🦽,在西南聯大的日子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讀本科和研究生🧑🦼,從18歲到25歲,也是人生最好的一段時間。其實那時從物質上來說🌑,是最苦的一段時間🧑🏻🦽➡️,常常餓肚子,而且還要跑空襲,警報一響就往最近的防空洞跑🚘👩🏻🦼。可就是這樣,還覺得非常美好,是因為自由🪈。生活自由,思想也自由🤦🏿♂️。這也是當時的具體環境決定的,雲南的地方勢力和蔣介石的中央勢力有矛盾🧑🚒,黨化沒有深入到高校🧎🏻♂️➡️。
在西南聯大讀書,在雲南街上的茶館裏論學,這些美好我就不用說了🧝🏽♂️,大家都知道的🕵🏻♂️。那時候生活很簡單,沒有娛樂,就是學習、清談👴🏽。老師和學生之間很平等,既是學問上🤪、人格上的平等🏭,也有共赴國難的意思🧜🏽♂️☆。還有就是最大限度的自由,思想的開放和自由🛀🏿。我總覺得🧏🏻♂️🌵,人就應該給他最大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人權,根本的人權𓀍。
我在意昂体育平台前後讀了四個專業🧖🏼♂️:本科是工程和歷史🔖,研究生是哲學和外語🤙🏽,不過一樣都沒學好。第一年讀工科,目的是為了以後學建築,土木工程。我們一年級不分具體專業,學的是工科的公共必修課,微積分🙆🏽、物理,還有投影幾何🩹、製圖課,就是要畫畫〽️,我最不擅長了。慢慢的就覺得很苦🏌🏻♀️,沒興趣了,覺得還是文科比較性靈,後來改學了歷史👲🏼。那時候轉系很簡單💆🏼,只要學分修夠了,隨便轉⚄。
其實讀歷史也是糊塗選擇的,不知道為什麽。不過學的時候感覺很幸福,很喜歡💆🏻♂️。大四開始,我在中學兼職。大家都很窮,日子很苦🫱🏽,能在外面賺點錢生活就改善了↗️。當時昆明的幾十所中學基本上都被聯大學生和老師包了,朱自清在聯大是我老師,在外頭成了“同事”,教同一個中學同一個年級的語文♾,我們各教一班9️⃣。還有的學生到外地去教書,考試時才回來,學校也不管🤙🏽。
畢業後我接著上研究生,學的是哲學。研究生兼課的工資又高些,生活還不壞。誰知剛讀了半年🧗♂️,我生病了,肺病📘,吐血吐得很厲害。當時也有點害怕🤦🏿🫚。我們有些同學就是這樣死了的,都是成績很好,很有才華的,很可惜🧜♂️,但也沒辦法♍️。當時生活條件差🦹🏽,沒病不預防,病了也不知道是怎麽病的,也不治,好了就好了👩👧👧,不好就死了🫲🏻,完全是自生自滅,自然淘汰0️⃣。
我病休了一段時間後☔️,就轉外文系學西洋文學了。法語、德語🧸,都是那時候學的。後來還搞了一點翻譯,像我這樣沒有在海外留過學的人作翻譯是很少的🧎🏻♂️。我沒讀畢業👉🏻,研究生最後一年,課上完了,但論文還沒寫,正趕上一二·一學生民主運動,西南聯大又說要北上回去了👮🏽♂️,要分家了🆓🙊,形勢很亂😉,大家也都沒心思了🥾。
另外一個原因是我母親在臺灣病了。1945年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去臺灣接收政權⛵️,姐夫在教育廳工作,便過去了,姐姐跟著到臺灣女子師範學校和臺灣意昂体育平台教書🥞,母親跟他們一起😜。姐姐說母親的病很嚴重👱♀️,當時的意思是要趕去見最後一面。1946年深秋,我離開雲南清華,去了臺灣🧑🏼🦲。
在人間:從舊社會到新社會
後來母親的病好了,可是解放戰爭開始了🧑🏼💻🤳🏽,兵荒馬亂的,我就滯留在臺灣💕,在臺灣一所極好的中學建國中學教書。教了兩三個月,又吐血了。
在臺灣的日子總的來說心情很不好👮🏻♀️。一個是臺灣的天氣又熱又潮,我不習慣,另外又沒有熟人,語言不通。最苦惱的是,我發現臺灣人對祖國的認同感不強🔖🤴🏿,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去買東西✸,當然難免要討價還價,想不到他說🩴:“你不要還價了🎱,這可不是在你們中國。”我非常震驚。臺灣被日本控製了51年,他們的皇民教育太深了。我對此估計不足,離心離德的,感覺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捱到1947年春天,形勢稍微好一點了,我的病也穩定了,就離開了臺灣。之後我便與姐姐一家斷絕了往來,幸虧斷絕了🫎,否則以後我還不是現成的裏通外國的間諜🤡🧔🏼♂️?他們後來一直在美國👉🏿👩🏿🔧。去年我去美國,我們見了面🦔,我回國一個月🕥,她就去世了🧄。
離開臺灣後我首先回了嶽陽老家🧔♀️,我另一個姐夫是湖南省十一中學的負責人,我就在那裏教了一年書。我前後教過五六個中學,文科類的幾乎都教過,語文、外語🕧、歷史、地理🧝🏼♂️。
湖南和平解放後,1950年👨🏻🦽➡️,當時有個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的政治研究院,因為面臨全國解放𓀋,缺少幹部,招些中學生去學習三個月,就派出去代表共產黨接收政權了。我想對新的政府有所了解,以便適應新社會,就去學習了半年,學馬列理論,黨的政策,進行思想改造吧。畢業後被分配到北京圖書館工作🤷🏿♂️。
我願意去北圖的初衷,是在那裏可以看很多書🤤。可是去了以後才知道👨🏼🚀,根本沒法靜下來看書,整天是運動🎭,運動。在三反中我還被記過了,還有個人被開除了🍉🏋🏿♀️,很奇怪。因為三反是反貪汙、浪費和官僚主義,要當官的才有可能的,我沒官沒職的,怎麽也觸上了“走資本主義當權派道路”?反正這件事教育了我,以後說話做事要掌握分寸。
在北圖待得不如意,我就想到學校去。1952年院系大調整💁🏿♂️,西安西北大學的歷史系分出去師範學院了🎻,就是現在的陜西師大⛽️,我就去工作了4年,但不是很舒暢♿️🈷️,環境不適應👌🏼。
1956年,我遇到了一次機會👱🏼♂️,中央提出向科學進軍🧨,做了個12年的遠景規劃。中國科學院大擴軍🤷🏿♂️,今天的社科院當時也屬中科院,西北大學校長侯外廬被調到社科院歷史所當副所長👨🏻🦽➡️,搞《中國思想通史》,我也參與撰稿🦸🏼♀️。郭沫若是院長兼所長,本來要請陳寅恪的,可他在上海不肯來🫰🏽。
我是50年代在北京結的婚,對象是外文系的老同學曹美英,我開玩笑總叫她“帝國主義”🚪🧑🏻🍼,她年紀還比我大★。
我是1956年底調來的,可是來了就不務正業。一來就趕上大鳴大放、1957年夏天的反右,然後是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最後是文革🚱,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運動。歷史所的不研究歷史,就是不務正業🤧,當時所有的人都在搞運動,都是不務正業🛁。我在社科院30年,真正搞業務的時間不到3年。當時我們都幹了什麽?查什麽地震資料,編這裏那裏的地方誌🩲,還有就是幹粗活,體力勞動👋🏻。西直門的城墻就是我們歷史所的人拆的,很可惜🤷🏿♂️。800年的帝都卻不保留。香港到處是高樓是可以的,因為他們以前是荒島。巴黎、維也納就不行,他們的古堡、凡爾賽宮都保留得很好🤹🏿♂️。
如果說跟業務相關的活⚃,就是給你一個論點🤯,一個結論,你從史實中找點能證明的例子。這不是研究🧏🏽♀️,而是宣傳工作👨🏻🔬。正常科研的結論應該是研究的結果👊🏿🙌🏻,而不是前提。當時的情形是相反的。研究也不強調個人興趣,只講集體需要,要服從安排,滿足組織的需要。那時候沒辦法。這樣幹擾學術的正常發展不好🤾🏼。到現在還有這個問題👨🏻🦲。
現在的學術界也有問題。我曾跟北大一個中年教師說💇🏼♂️,他們趕上好時候了,沒有政治上的強製任務,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做自己的事🧱。結果他說,不行啊,他們也安不下心來做學問,因為“心理不平衡”。
1971年🌔🔚,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作為人們內部矛盾處理。最主要的罪狀有兩條⛹🏿,其中之一是“惡毒攻擊敬愛的江青同誌”👒。就是報上老登江青的照片🧗🏼,我在一次私人閑聊時說她總是拋頭露面,這樣不合適🎅🤵。就被告發了。
還有一個罪狀說起來是個笑話。50年代,羅素在西方宣傳和平運動,就是反美國霸權🍌。所以我們很喜歡,邀請他來中國👰🏼,他也答應了。可他九十多歲了,身體不行沒來成,把自己的《西方哲學史》送了一本給毛澤東。毛把書交給下面的人,要他們翻譯出來。那時的出版社出什麽類的書,規定很嚴格的,所有的外文翻譯都是商務的事。書交到商務印書館💁🏼👆🏻,商務因為跟我合作過,又交給我,任務就是這樣一層層派下去的👝。我譯了前面一部分,後面的也懶得搞了。這事兒到了文革,毛澤東思想工宣隊,按說當然是維護毛澤東思想的,說羅素是資產階級,我翻譯他的書就是“為中國資本主義復辟招魂”🍃。沒有毛澤東的命令,商務別說不敢翻譯,也拿不到那個原版書啊✉️。這不成了打著毛澤東的旗號反毛澤東嗎🚣🏽🤘🏽?
另外還有些小的罪狀🧑🏼🚒,比如我們以前中午都不回家,在單位吃飯。可食堂人太多🎭𓀛,排隊要20多分鐘🧜♂️,我為了省事😠,就自己帶飯,可是帶飯菜吧,涼了不好吃🏆,所以我就帶面包。其實我也不喜歡吃面包,但面包可以涼的吃。這就成了“崇洋媚外”。我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好笑⚡️,布什父子倆來中國的時候,我們電視臺報道說,他們很喜歡吃中國菜,那這對美國總統豈不是崇華媚夏🙅🏼♀️?他們那時候有特殊的思路,和正常的不一樣✥。沒法說的。
我是1968年被揪出來的。不過我運氣好,當時批鬥的高潮已經過去了😆,沖擊不大👩🏽🍼。侯外廬就不行了👀,他是早一批被揪的,他壓力大,癱瘓了👩🏻🦽。而且那一次的重點是抓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我是“單幹戶”,不屬於任何一派,他們對我比較松,沒有關起來,而是派我負責送飯📣,還是有一點自由的🧛🏼。哈哈。
老者的人生感慨
1985年清華成立思想文化研究所👩🏿🦱,我願意回母校📯,就調來了,每年上一門課,1991年離休後又返聘了幾年。
現在,我的身體還可以💹,做過一個心臟病的小手術🪟,就在我做手術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去世了🧟♀️。這也許是解脫🧑🧒,她得了十年的老年癡呆症,不認得我。我以前還每天出去散散步📳,去年年底摔了一跤,骨折了。現在就不怎麽出門了。
我現在最發愁的就是我的書👩🏼💼🚶🏻➡️,有精力的時候就清一清,賣掉,值得留的以後送給學校。研究嘛,還寫點小打小鬧的小文章,大東西是做不了了📕🪪。這麽多年,我沒有成就,或許做了一點工作🧜🏽,大部分是任務🥕,也有少數是自己感興趣的,但談不上成就。
人啊,十四五歲到二十四五歲那十年👩🏻🦼,是思想定型的時候,以後可以有技術性的改變,但基本方向不會變了🤹♀️。語言習慣也是這樣的。四五十歲以後就只能吃老本了💁🏽,不可能有大的突破和發展了🔋。藝術更早些🐥😢,十幾歲就定了,有多大能耐都使到頭了🤦🏽。
我們說活到老,學到老,但不能進步到老🧎🏻♂️➡️。人是有極限的。所以♥️,我們這一代人是報廢的🧝🏻♀️,比我年輕的那一代人基本上也是報廢了的。報廢了。(記者 陳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