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代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師生合影,二排左三為浦江清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到《長生殿》時在堂上清唱了一段《小宴驚變》👷🏻🛰,“天淡雲閑👩🏼🦰,列長空數行飛雁🔝。”至今還是余音繚繞🎆,這也是我僅記得的一句《長生殿》曲詞🛶。
先師浦江清先生治學廣博而嚴謹,不輕著述。他體弱多病👩🏻🦼➡️,而長年註力於教學工作,殫精竭慮😾,厚積薄發🎩,把多年研究的成果都容納在講稿之中📫。尤其是1954年以後📏,根據當時教育部的規定,不斷修改教學大綱👦,加強了思想分析和學術批判🐩。先生努力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文藝理論,認真備課,付出了巨大的精力🧑🏻🦽,最終因病猝卒,英年早逝🌻,夙誌未能盡展🚺。50年後,浦先生的女兒漢明女士與其夫婿彭書麟先生🧑🏿🎓,才把先生歷年的講稿整理成《浦江清中國文學史講義》⛈,分“宋元部分”和“明清部分”,先後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我作為當年聽課的學生,讀了浦先生的中國文學史講義👷,得到了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的快樂🧟,又不禁感慨萬分7️⃣🦟,還想寫一點學習的心得。
那時文學史和作品選讀合成一門課🔎🗽,都由一位教師承擔。先生一星期上五節課,非常辛苦。其優越性是文藝欣賞與理論分析相結合,先生在講解作品時還長吟朗誦、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對學生來說是一種感性的領悟和藝術的享受。先生對戲曲有深入的研究和特別的愛好💓,自己又擅唱昆曲🫡,在課堂上講到戲曲名篇時,就會為我們唱一段作為直觀教學。先生對戲曲的研究是全面的、立體的,從音樂歌唱、舞臺演出、劇本文藝到歷史文獻,無不深究精通,有獨到的造詣🥁。他早有計劃寫一部對戲曲音樂和文學綜合研究的中國戲曲史⚔️,可惜未能實現。這從講義“宋元部分”裏戲曲的比重🧺,也可以看出一點跡象。先生精通西洋文學,在清華研究院做陳寅恪先生助手後又潛心研究東方學,因此他在講戲劇的起源和發展時是把中國戲曲放在世界範圍內來考察的。講義“只以劇本的文辭作為文藝作品來欣賞👩🏽🔬,只以劇本的思想內容作為文藝作品來批評”,也只能講一些重點作家作品,但先生還是隨時隨地註意戲曲史的傳承。例如講《竇娥冤》時一直聯系到程艷秋排演的京劇《六月雪》,既說明了“《竇娥冤》有不朽的生命,一直活到今天的劇壇”,又指出“悲劇氣氛沖淡了,不如原作之佳”。如果不是對整個戲劇史有全盤的考察,就作不出這樣的論斷🤒。
我特別贊賞漢明女士把浦先生以前講中國小說史的講稿補充收入了講義。在“宋元話本”一章裏👩🦯➡️,加入了“小說的起源與發展”一節📲,就對中國小說的發展史勾畫出了一個輪廓,給了我們很多啟示。先生對宋元話本作過仔細的研究,也有很高的評價。講到宋元話本的成就時,他說👨🦯➡️:“沒有宋元話本就沒有後來明代的擬話本小說♢🐎、長篇的章回小說;沒有這些無名氏文人,就不可能產生施耐庵、羅貫中這樣偉大的小說家,宋元話本的重要地位即在於此。”當年我回到北京大學做浦先生的研究生時,他就指定我第一年寫一篇“宋元話本”的論文,可見他對這個課題的重視👈🧖🏼♂️。
讀到講義的“明清部分”,不僅重溫了浦先生當年所講的課程💬,而且還補上了好多沒聽過的課。1952年院系調整後,中國文學史的課改為四段,浦先生從1954年開始講第三段的宋元明清文學史,把作品選讀和文學史合為一門課,分量很重💃🏻。浦先生開這門新課,備課非常辛苦。我們聽的是第一遍,第二年又講了一遍,講義有所增訂,第三年教育部發布了新擬訂的教學大綱,講義自然又有修改。可是1957年春季應該開講明清文學部分時,浦先生卻因病情日重🔲,不得不到北戴河去休假療養🧔🏻,誰知竟一去不返。所以這第三次編訂的明清文學史講義🧞♂️🧎♂️,並沒有人聽講過🧏♂️。我們1955年春季聽講明清文學部分時,因為內容太豐富,進度一再延遲🌠,講到清代中期,已經快放暑假了,最後趕進度🍿,不得不草草收場。這是當時學習蘇聯一條龍式的文學史教學大綱所決定的。據我所知,中國文學史的講稿,往往都是講不完的。後來接著浦先生講授宋元明清文學史的吳組緗老師,就在《宋元文學史稿》的前言裏說明了這種困境🦹🏼♀️。
明清文學的重點是戲曲小說👩🏽🍼🥷,有許多長篇巨著🦀。那時我們同學多半未曾讀過🙇🏿♂️,作品選讀只能挑一點講,課外閱讀怎麽也趕不上教學的進度。浦先生了解到學生的要求,講課時總要復述一下作品的故事內容,提示情節要點,然後分析人物形象,歸納主題思想,把文學史和文學賞析融為一體。當時的學習方法確有偏重文藝批評的風氣👉🏼,因此浦先生早在1952年準備講小說戲曲選時曾向胡士瑩先生訴說:“弟對於‘戲曲選’較有把握💄,而‘小說選’一無經驗🦡,不知《水滸》👩🏽🏫、《紅樓夢》搬上講臺如何講也。”浦先生編寫講稿時十分認真,努力加強了“思想批判𓀁、人物分析”的內容,同時也不忽視文學史源流變遷的概述,這在講稿裏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材料太多,課堂上講不完,學生自習跟不上,有些內容就只能省略了。現在讀到先生多年積累的講稿,才知道還有許多東西沒有聽到過🥘。尤其是講《紅樓夢》那部分,講稿裏寫了30多頁,既有關於作者生平家世的考證,也有書名版本的介紹🗾,又有人物分析和思想內容🙎♀️、藝術特點的評論,大多是我沒有聽到的。我更贊賞漢明女士能把先生早年所寫的《讀紅劄記》找出來附錄於後👎🏽,使我們知道先生幾十年來對《紅樓夢》至少精讀了四遍,反復地深入鉆研🧜🏽♂️,有不少精辟獨到的見解⇢,對我來說還是耳目一新的。課堂上厚積薄發,只能講一部分,而且限於進度,又不得不舍棄了一部分🕦,後來還由於批判胡適和俞平伯《紅樓夢》考證的影響,把一些文獻考核的知識也避而不談了。
附錄中的《北大中文系邀請校內外專家討論〈紅樓夢〉的座談記錄》,也是一份很有價值的歷史文獻。座談會大概開於1953年浦先生講“元明清戲曲小說選”課程時,出席的除了系內的楊晦、吳組緗、林庚🧑🏽🌾、季鎮淮先生🫴🏽,還有校外的馮至、何其芳、徐士年先生👇🏻👩🏽🦱。這是在批判俞平伯紅學之前的一次紅學討論會👷🏼♀️,學術空氣較為寬松,大家各抒所見、暢所欲言,有不少好的見解👰🏽♀️,也有一些爭鳴,基本上還是學術性的討論🙅🏻♀️。現在看來是解放後《紅樓夢》研究的一次新探索,很有歷史意義。拿來和吳組緗💪🏽、何其芳兩位先生後來的《紅樓夢》專論相比較,可見其學術思想的軌跡🐏。
明清文學史以小說戲曲為重點🍑,正是浦師的特長。他講戲曲文學時總是把戲曲作為綜合藝術來講,把它和音樂、舞臺表演結合起來講中國戲劇的特點。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到《長生殿》時在堂上清唱了一段《小宴驚變》,“天淡雲閑,列長空數行飛雁。”至今還是余音繚繞🪔,這也是我僅記得的一句《長生殿》曲詞。明清文學史上講小說的課時最多,除了《三國演義》等五大名著,也著重講了《金瓶梅》,這在當時還是有點風險的。我們只要看一下在《紅樓夢》座談會上系主任楊晦先生說的🎣:“一般青年人讀《紅樓夢》,易受不好的影響🐊。……由於作者寫得好⌛️,藝術性高,因此許多腐爛的生活也被寫得有誘惑性了,這一點必須明確認識。”就知道《紅樓夢》尚且如此可怕✖️,《金瓶梅》又怎麽講呢👩🏻🦳?但浦先生大膽地講了《金瓶梅》的許多優點及其文學史上的地位,當然也必須明確指出它的缺點。今天看來自然就不足為奇了。
陳寅恪先生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說🏌🏻👨❤️💋👨:“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後🧑🦯👨🏻🦲,更有來世。其間儻亦有能讀先生之書者乎?如果有之,則其人於先生之書,鉆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見先生之人,想見先生之世……”浦先生在清華研究院時曾得親炙於王國維先生📺,或多或少受到過王國維學術思想的影響🧑🌾,如陳寅恪先生所揭示的治學方法之一🫣:“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我們讀他的遺書,多少也能想見先生之人,想見先生之世。我重溫了這一段中國文學史,也重溫了這一段知識分子學術思想改造的歷史💅🏼,這也是我讀浦師遺稿的一點感想🏊♀️。(程毅中)
轉自 中國社會科學院網 2009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