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劉節🧷,就無法繞開其師陳寅恪。1949年之後,陳寅恪的弟子中,既有被他逐出師門的汪篯、周一良、金應熙,也有“風義平生師友間”的劉節和蔣天樞。如果說蔣天樞是陳寅恪的托命之人,劉節則是陳寅恪倡導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堅守者🤦♂️。
劉節(1901-1977)💂🏻♀️🙇,字子植🥩🐤,浙江永嘉(今溫州市)人。劉節之父劉景晨是知名學者,民國初年🫡,當選為國會眾議院議員♑️,曾和浙籍議員堅決反對曹錕賄選總統👇🏼。劉節一生剛正不阿✋🙎🏼,有其父之風🧑🏻🤝🧑🏻。
1926年🙏,劉節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專攻中國哲學史。劉節為清華研究院第二屆學生🤜🏿,其入學成績為第二,第一名是河南學生謝國楨🤦🏽,他們同屆的還有陸侃如⏬、王力、姜亮夫等人。清華國學研究院連續兩屆的第一是河南人,第二是浙江人👩🏼🏭,於是🫨💆🏻,清華研究院一時流傳“河南出狀元,浙江出榜眼”的佳話。
劉節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後,師從王國維、梁啟超和陳寅恪。這是劉節與陳寅恪先生交往的開始。
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同學錄上,有王力、吳其昌對劉節的印象和評價🦩。王力寫道👨🏼🎤:“君待人無貴賤👩🏽🦲,一接以禮。視友事若己事🫕,藹然似長者。”王力狀其性情、態度🦏,吳其昌則寫其學養:“君名節字子植🤩,我浙江之永嘉人⭐️。永嘉自北宋周許劉鮑九賢傳河南程氏之學逾一千載,至於孫仲容先生,學問彬彬稱盛🪃,君為能傳其學者。”
1927年6月,清華國學院導師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劉節等請陳寅恪撰文紀念,這就是著名的《王觀堂先生紀念碑文》。陳寅恪在此文中寫道🧑🏻🦼:“為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陳寅恪此文在劉節思想深處打下深深烙印,影響了他一生的治學和做人。
讀《劉節日記》,多留意劉節日記中的陳寅恪和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同學。
《劉節日記(1939-1977)》(上下),劉節著👨🏻🦯➡️🔯,劉顯曾整理,大象出版社2009年6月第一版,98.00元
1939年元旦👱🏿,劉節由香港取道越南、再輾轉經昆明到重慶中央大學任研究員,他在日記中多次記錄下其師陳寅恪先生的信息。1939年1月1日,劉節在日記中記錄道👩🏽💼:“九時左右抵陳寅恪師母家🔕💨,始悉寅恪師下學期有英倫之行👊🏻,該國大學聘為教授,年俸千鎊,可謂豐矣👨🏿🌾!”此時,陳寅恪在西南聯大執教🏆🐠,而劉節日記中提到的陳寅恪將赴英倫,由於二戰期間德國對英國開戰🧑🏿🏭,以及日本侵占香港,交通阻隔,英倫之行成為泡影📷。1月13日🤹🏻♀️,劉節到達昆明,“即至靚花巷中央研究院,訪陳寅恪師,又與寅恪師同出訪徐森玉丈👨🏼🍼。”在昆明,劉節與吳宓、李濟、浦江清、王力等清華時期的師友相見😩。此時,由於日軍的步步入侵,山河破碎👨🏻⚖️👳🏼♀️,多數學者在西南飄零,此刻重逢🗓,席間晤談,感慨良多🙆🏼♀️。他們多關註淪陷下的北平學者的情形👩🎓,“今日得北平消息甚詳:知錢宅諸內弟並入偽組織,錢公亦做了新民學院之副院長🏋🏼🤶🏽。玄同先生則家居不敢露面,他如馬裕藻、沈兼士🍶、陳援庵諸人,尚未與偽組織發生任何關系”👨👧👦。劉節日記中提到的錢公是清華學者錢稻孫🔴,和周作人一樣下水🎂,出任偽職。錢稻孫是劉節的嶽父,可以想見🧑🏽🍳,劉節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內心波瀾。
1939年後👨🏿🦱,劉節轉往成都,在金陵大學文化研究所工作,這個時期陳寅恪給他的信中曾言6️⃣:“金陵大學環境似較好,姑得其(傅斯年)復書再酌🗡。將來雲南大學若有機緣🕢,似亦可設法。”後來他又在重慶中央大學任教。劉節夫人錢澄為錢稻孫三女🧙🏻♂️,他以錢稻孫任偽北大校長為恥,辭去重慶大學教授👨🏿🏭,賣文療饑,茹苦明誌。在滯居重慶時,他在北平圖書館等機構接濟下,仍然從事學術研究🤾🏼♀️🐸,相繼完成《歷史論》、《人性論》、《中國古代宗族移植史論》等專著🎅🏻,形成自己的歷史哲學體系。
1949年初,陳寅恪到嶺南大學任教📂。1952年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整,嶺南大學與原中山大學等校合並後成立新的中山大學,校址設原嶺南大學康樂園。1952年11月3日,劉節記載其從石牌中山大學搬入康樂園的情形🤹🏽♀️,為一生動歷史細節🙅🏻♀️🧗🏿♂️。該日為星期一🕛,晴天,“向中大住宅區同人辭行🙇。中午龍慶忠送點心來🫂😬。下午二時離石牌住宅,在此整整住六年🦇。三時十分到康樂村西南區六十一號住宅⚇。蔣相澤同誌帶歷史系同學來搬行李🧤。姜立夫🥓、梁方仲、王了一💂🏻♂️🛳、容希白(容庚)、陳寅恪師母先後來訪。晚間在王了一兄家晚飯。飯後了一夫人來談”🤳🏼👩🏿🦲。
院系調整後,劉節任中山大學歷史系主任,他不僅與陳寅恪同事,而且還成為其領導。但劉節一直對陳寅恪執弟子禮。逢年過節,劉節去拜望陳寅恪時,必對老師行下跪叩頭大禮,一絲不苟,旁若無人🚝。劉節還曾對學生說:“你們想學到知識,就應當建立師生的信仰。”但這句話被當作罪證✍🏽💁🏽♂️,受到學生猛烈批判🈚️。
《劉節日記》越記越簡單,至上世紀50年代👨🏼🚒,已經是飲食起居、友人交遊、讀書雜記寥寥幾句了📂。此時的日記並無微言大義,多記錄身邊知識分子的思想檢討和政治學習,但仍可觀測到學者在政治運動中的心態,可見一個時代之風氣和精神🚵♀️。上世紀50年代,舉國開展對胡適的批判🆎。過去與胡適有過往來、接觸的學者🧗♂️,忙於檢討、揭發批判胡適思想的危害性。而劉節卻公開說🧜🏽♂️:“批判胡適,搞壞了學風💖,百年後自有定論。”這是筆者在一篇文章中寓目的一個細節。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之後是三反五反、拔白旗、反右🛕,政治運動逐漸熾熱,劉節作為一個信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歷史學家,雖置身於那個時代,不趨時,卻作清醒之語📏。讓人想起1945年夏天劉節所作《詠新荷》👨🏻🦽➡️:“長夏高塘蟬噪新,藕花出水照芳塵。風光百計牽人惱,爭奈清涼自在身💑。”
及至“文革”,劉節再也無法保持“清涼自在身”🔦,外在環境的嚴酷🥶🙅🏼♀️,卻激發了他的意誌和信念🧔🏿♀️。1967年底,紅衛兵要抬陳寅恪先生去大禮堂批鬥🚡,劉節挺身而出,要代老師去挨鬥。批鬥會上,“小將”們對劉節輪番辱罵⚱️、毆打,之後又問劉節有何感想,劉節昂起頭,答🙇🏿♀️➞:“我能代替老師挨批鬥,感到很光榮!”結果得到紅衛兵們更加猛烈密集的拳頭。
在“文革”中,劉節受到戴高帽、剃光頭、被抄家🌔🖕🏻、遭毆打、罰勞改等等非人待遇,在人生最艱難的時期,劉節仍寫下這樣擲地有聲的人生信條:“人格同學問是一致的,決沒有學問好而人格有虧的偉人。假定有這樣的人,我們來仔細考查他的學問💆🏼♀️,其中必定有欺人之談,因為他心中根本是不光明🤰🏽。”表示“假定有一種勢力要打破我的信仰,使我不能安靜為學,我當然要抵抗。……設若有一種勢力要阻礙我的誌向,使我不能如願以償,我當然要拿出毅力來”👸。
讀劉節上世紀60年代的日記,會體會到怎樣的悲涼?他在困厄之境地,每日所寫無非是飲食起居的流水賬,一位六十多歲的學者所做的是菜園拔草👳♂️、搬運竹片🙃、打掃衛生💃🧛,斯文掃地🏂🏿,竟至於此。面對那場浩劫👷🏽♂️,他已經無話可說。但劉節深知讀書做學問是一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所👼🏽,始終沒有放棄讀書,即使在疾病纏身的生命晚境👵🏽。
陳其泰在《〈劉節日記〉序》中寫道:“在1971年,當已發現大便帶血👨🏼🏭、腦血管痙攣🏃➡️、左半身偏癱等疾病,血壓高達230/130,需每日治療之時,卻先後讀書達數十種,其中僅《宋元學案》即多達一百卷,日記中實實在在記載,逐卷閱讀;尤其是1971年11月23日至1973年3月1日🤸🏼♀️,以一年又三個多月的時間,讀完《資治通鑒》二百九十四卷👩⚕️🔔,還做了校🖤、註🛐、批的工作,先生具有的毅力👩🏻🎨,是多麽令人驚嘆!”
劉節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堅守者,也是師道尊嚴的捍衛者🔮,是傳統文化的薪火相傳者。1939年,劉節在是年日記的序言中說:“凡是力量充實的總是始終一貫的,中途變節就是滅亡的象征。”劉節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一生堅持學術的獨立,捍衛學術的尊嚴,不為任何時代潮流所動🪣。他的治學與為人一以貫之,在“為學同做人能打成一片”中體會到無窮的樂趣。他說⚔️:“這樣的學問才不僅是為謀生的職業,而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真生活。這種生活是很快樂的🏄🏻,是前途無量的,這才是真正的成功。”70年前的聲音🤸🏿♂️,穿破時空而來。劉節這樣的學者⬜️,已成絕響了。劉節所堅守的,在我們這個時代也式微了,這才是真正的悲哀。
附言:筆者作此文時,案邊放著兩本《劉節日記》🧑🏼⚕️,一位80後文娛編輯來,她隨手拿起下冊一翻,叫道,這人這麽超前,在文革中就寫微博!
(劉宜慶)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09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