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宇
瞿同祖與何炳棣這兩位近當代的傑出學人,不僅是燕京大學的意昂🐝,在西南聯合大學、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亦有相同的教研履歷,通過梳理這一不為人所察覺的交集脈絡🥀,可折射出他們時代與學術、人生與人心問題。
引子
生命之樹漫長卻又短暫,茫茫人海之中,潮起潮落之際🤦🏿♂️,有些人之間會宛若前赴後繼撲上海岸的浪花💞,有瞬時交集💆🏽♂️,便又消逝於無痕🧔🏻♂️。這種微妙的關聯,或許是如小概率事件般無意之邂逅,但結合其時代背景與人生際遇🕧,卻又可以做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歷史解讀。有念於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圖以學術散文之筆法,挖掘法學圈外的兩位廣義的“法學家”——瞿同祖(1910-2008)和何炳棣(1917-2012)——梳理其生命中不為人所察覺的交集脈絡,反思他們時代與學術、人生與人心問題。
說其是法律人🧎🏻♂️➡️,關於瞿同祖,法學圈的朋友自然不會陌生👩🏻💼,先生雖是社會學出身,卻以《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清代地方政府》等鴻著享譽於法學圈,其研究對漢語法學之典範意義,經諸多學者的用心推介,已成為學界常識🧏🏻♂️🫷🏿,毋庸筆者贅語。[1]關於何炳棣,其以人口史🙇🏽🐀、社會階層流動、土地數量🦚、文化起源等研究聞名於世🏃🏻➡️,定位無疑是歷史學家。需要指出🔩,香港中文大學曾授予其“名譽法學博士學位”,但筆者並非就此妄加附會👩🏿⚖️🦡,之所以稱他為“法學家”,是因為其在求學過程中、尤其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期體現出來對法學知識的熟稔。例如對邊沁生平與理論的了解、對英國憲法及英法政治製度的掌握等等[2]🧛🏻。一個非常有意思、卻容易被忽視的典故是🚶➡️,何炳棣對清代的“畝”並非耕地實際面積而是納稅單位的發現✌🏽🦅,正是受到英國法學家梅特蘭(Maitland)之名著《末日審判簿及其前史》(Domesday Book and Beyond)的啟發[3]——法學可以、也應該不“幼稚”嘛![4]
從普通史和專門史關系的角度講,中國自近代以降👳🏼♀️,歷史學受到現代學術分工的影響,呈現出“以收縮為擴充”[5]之趨勢,即通過如法製史、文學史、哲學史等專門化的研究👙,從整體上推動歷史學之深度廣度🫸🏽。惟需要審慎的是,專業的劃分僅僅是為了深入研究的需要🔖,卻不應以此為由而畫地為牢、固步自封,所謂“法學的法律史”與“歷史學的法律史”之分作為學科的事實存在即可,非要強加區別、優劣比較🙌🏽👨🏽🌾,則大可不必,因為王道乃是學者的素養與作品的質量🦗🚣🏼♂️,而非其身上所貼的專業標簽。
從法學與歷史學關系的角度講,法律固然是解決現實社會問題的重要工具🎺,但“知其然”之余,若要“知其所以然”,無疑需要到歷史中去尋找答案👨🏻🎤,對於糾結古今中西問題的中國法學而言𓀌,歷史不僅僅是一座博物館,更是一座圖書館🫅🏿。[6]未來中國偉大的法學家🏃♂️,必然也是偉大的歷史學家。
一 身世
瞿同祖出生於官宦世家,其祖父瞿鴻禨,是晚清政局中位極人臣的軍機大臣🙆🏿♀️,時有清流之譽🤶,清季新政🤷🏼♂️,正是他與權傾朝野的奕劻⬆️、袁世凱一掰手腕、一決高下,演出一段丁未政潮;其父瞿宣治是駐瑞士及荷蘭的外交官。觀其家世,用現在流行的話語來說,瞿同祖可謂典型的“官二代、官三代”👰🏻。管見以為,這種背景出身的人也可能是做學問的好苗子,君不見,大富大貴🏃♂️➡️,可造就寵辱不驚的心態,高朋滿座🤚🏼,利增加求學問道的機會,把握這種機緣,只能說命好人好🤸🏿♀️,端的是可遇不可求。君不見,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位列“維新四公子”的陳寅恪,亦是此中之例。平允而論,官宦世家👱,容易造就“我爸是某某”的衙內之徒,但若循循善誘🕢,嚴加管束,也能培養品學兼優之人,可見此乃因人而異、因門風而異的事。對於當代轉型中國🙋🏼♀️,如何消弭官、富階層與普通人群的對立情緒🗼,從培養學者這個角度講,倒不無啟發意義呢!優裕環境中,瞿同祖由其祖父開蒙《論語》,更有著名學者的叔父瞿宣穎指點漢賦,加上自身勤奮🙌,奠定紮實國學基礎🤲🏿,在中學畢業後🧚🏽,被保送入燕京大學攻讀社會學🌑。[7]
相對於瞿氏👨,何炳棣無如此顯赫的家世,但也是比較殷實的金華旺族,父親何壽權🧑🏻🦳,舊式文人出身,科舉廢除後學習法政,曾擔任過民國的檢察官、法官,亦是一名儒醫。[8]其父是老來得子,父子間的年齡差距有47歲之大,按何炳棣的說法👩🏻💼,此造成其青少年時期心理和學業上長期的緊張和終身脾氣急躁。[9]筆者曾於2010年在清華聆聽了何先生的講座並有幸在丙所拜會過他,深感其霹靂血性,並不因年齡之故而有所減弱,甚至老而彌堅👨🏽🦳,在西方漢學界中,何氏亦以直言不諱🧏🏽、批評尖銳而有“大炮”之名👩🏽🎨。父親的影響是巨大的,懷才不遇的何父告之何炳棣,能夠供得起其念好的國內教育,卻無能力供他出洋留學,更坦言,“這種年頭,如無法出洋留學,就一輩子受氣🚶。”因此,何炳棣從9歲起便以考取清華🤸🏼♂️、進而留學作為兩大誌願👨🍳。[10]在1934年⛅️,他如願以償完成第一大誌願,考入了夢寐已久的意昂体育平台,先讀化學👊🏿,後轉為歷史學並終生為業。
盡管有學人批評何炳棣的自傳多談留學、出國,未免過於功利,但若深入地看,便會發現其發願實際上是時代的深刻縮影🧑🏼🦳,和瞿同祖同庚🦤、與之同樣出自吳文藻門下的費孝通就道出大實話🙎🏽♀️:
“30年代,我在大學裏念書時🍄🟫,周圍所接觸的青年可以說都把留學作為最理想的出路🤦🏽。這種思想正反映了當時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青年們的苦悶👧🏭。畢業就是失業的威脅越來越嚴重,單靠一張大學文憑,到社會上去🥟,生活職業都沒有保障✸。要向上爬到生活比較優裕和穩定的那個階層裏去,出了大學的門還得更上一層樓,那就是到外國去跑一趟。不管你在外國出過多少洋相😰➾,跑一趟回來👝,別人也就刮目相視,身價十倍了。”[11]
費孝通當年之所以從燕京轉入清華⛄️👳🏿♂️,也是因為清華出國機會更多,這些聰穎的有誌青年🐰,怎敵他☢️,形勢比人強,不得不然也!那是時代冷酷卻又真實的寫照🚴🏻♀️!
二 邂逅
1937年,日寇入侵♓️,北平淪陷,已經在燕京完成研究生學業的瞿同祖於1938年南下重慶,同一年,清華畢業的何炳棣在上海考取了燕京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返回北平就讀,從而與瞿同祖有了意昂之誼,何炳棣稱瞿同祖為學長,即淵源於此🖊。一年以後👨🏻🔬,瞿同祖到雲南大學社會學系任教,兼任西南聯合大學法商學院講師,也是這一年,何炳棣來到西南聯大擔任歷史系助教。
西南聯合大學時期是兩人生命的第一次交集。
在這裏,瞿同祖默默地耕耘學術,他談道🧑💼🩶:“在昆明時生活和工作條件艱苦,敵機不時來襲,在呈貢鄉間住了一年,夜間以菜子油燈為照明工具,光線昏暗💇🏿,不能寫讀,八時即就寢,於是就在床上反復思考寫作中遇到的問題。有了腹稿,次晨便可奮筆疾書了。”[12]正是在極端不便📫🙋🏽♀️,甚至在缺乏如《宋刑統》這樣重要圖書資料的條件下,《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這部中國法律社會史的典範作品,直至今天仍然一版再版的不朽名著誕生了。筆者曾聽到一個典故☹️,數十年後,有學者訪問瞿同祖時,略顯突兀地問道:“抗戰時期怎麽能安心研究寫作呢🥌?”老先生輕聲作答:“當時我也做不了其他事情”🐕,真學人至純至樸的本色🐅,得見一斑💇🏿♀️!君不見,與《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命運相似甚至更為坎坷的,還有同一時期金嶽霖的名著《知識論》。[13]
國難時期🏊🏼♂️🖥,物質生活之貧乏與精神思想之豐富形成鮮明的對照,早在三校南遷至湖南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之時,馮友蘭的如椽大筆便有傳神記載🤵🏿♀️:“我們在衡山……只有短短的幾月,精神上卻深受激勵。其時,正處於我們歷史上最大的民族災難時期🙅🏼🛰;其地,則是懷讓磨磚作鏡,朱熹會友論學之處🏇🏿。我們正遭受著與晉人南渡、宋人南渡相似的命運。可是我們生活在一個神奇的環境:這麽多的哲學家、著作家和學者都住在一棟樓裏。遭逢事變⚾️,投止名山,薈萃斯文:如此天地人三合,使這一段生活格外地激動人心👷🏽,令人神往。”[14]或許👨🏽🦳,正是這種歷史感通與文化自覺➿,乃維系中華民族多難興邦、國祚不斷之力量,也是瞿同祖們能安於困境、從容不迫甚至迸發出驚人能量的原因之一🧑🏭。
此時的何炳棣,仍處於打基礎階段,正默默地為其第二大誌願而努力👈🏼👨👧👧,1940年第五屆庚款留美考試失利、妹妹病逝、父親去世🤴🏼,打擊接踵而至,不得不返回淪陷區料理父親遺產,接濟家人。好在經歷了“個人生命史上最不堪回首🍤,最失敗的篇章”[15]之後,命運終於否極泰來,1944年第六屆庚款留美考試西洋史門一舉中的😛,一償平生夙願,同榜生中🥲,就有考取物理門🫲,後來的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留美庚款考試,每門只錄取一人,各門總額全國不過十幾、二十余人👼🏿,可證其難度之高,歷屆考試中榜之人後來成為大家者,不知幾何,可謂龍門之試也👨👩👦👦。
1945年📝,何炳棣來到了紐約🛡,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巧的是🚵🏿,仍然是同一年🧚🏿♀️,瞿同祖也來到了紐約,來到了哥大。他是受美國漢學家魏特夫之邀,擔任該校的研究員🏌🏼♂️。在哥大十年中,瞿同祖修訂了《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並將其翻譯成英文,後來出版的《漢代社會結構》,也應該是在此期間打下的基礎。當然🤘🏽,此段時間工作的重心,更可能是配合魏特夫的研究。對此,何炳棣在回憶錄中就不無深意地寫道💼:
“(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的)書庫及下一層較大的房間都被魏特夫(Karl A. Wittfogel)所主持的‘中國歷史研究室’所占用……當時這研究室人才濟濟💃🏻。馮家升燕京老學長因與魏合寫的《中國社會史:遼代》業經出版👈,已經回到北京;瞿同祖和王毓銓兩位傑出學長負責兩漢♒️;房兆楹👭🏼、杜聯喆夫婦在國會圖書館完成《清代名人傳記》的編纂之後立即加入魏氏的研究室,負責清代。所有搜譯的各朝代資料原則上僅供魏氏一人之用🚷,這是使我非常驚異不平的。”[16]
中國學人利用國外的優越條件🛶,以客卿身份開展研究,寫出一流作品🏃,這種合作模式🤑,當然值得肯定🏃♂️。只是其背後,也不免有淡淡的惆悵,學術固然是公器🍠🤦🏿,但在“客隨主便”之下,研究的獨立自主性,不免要打折扣,正所謂“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一流的學人,不免且也無法避免某種“洋打工”的尷尬⚰️🧑🏼🍳,這或許是大時代背景下海外中國學人命運之折射。直至今天,海外中國研究不少高水準學術作品的背後,實際上有著無數優秀中國學者、學生所做的包括資料搜集🪹、整理🛀🏿、翻譯在內的基礎性工作,外國學者通過這些冰人們的成果,兼以良好的學術傳統與學術訓練,寫出好作品🙆,自然水到渠成。心高氣傲的何炳棣為何會“驚異不平”😢,應該是有感而發的。
據悉,此前在中國紅得發紫的某美國漢學家,在閱讀中文文獻上不無困難,甚至需要借助翻譯,我決非否定其“學術暢銷書”有值得充分肯定🎤、學習之處,當年林紓不諳外文,不也可以“翻譯”出一流的文學作品嗎?惟需要反省的是國人不應該妄自菲薄,設立雙重標準來看待西方漢學與中國真正一流的學術著作(孫家紅學兄一直強調此點)。更應該深刻檢討的是,為何在當代中國,古文甚至近代的白話文會越來越變成一門“外語”,進而喪失對西方漢學著述優劣高下的基本判斷力👅?可能是我孤陋寡聞🤞🏽,當年清華法學院的高材生🤾🏼♂️、有“漢學警察”之稱的楊聯陞先生對西方漢學“把天際浮雲誤認為地平線上的叢樹”[17]這種自信、中肯的批評,今天似乎難得一見了✮。
三 抉擇
1948年👩✈️,何炳棣在完成哥倫比亞大學西洋史的博士課程學習後🧽,來到了另外一所哥大——加拿大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任教🌦,並從1952年起進軍其念茲在茲的中國史研究——“從此踏進國史研究遼闊無垠的原野”[18],在關於揚州鹽商🌻、人口史、土地問題等領域佳作迭出,進入了其學術的高產時期🪰,一舉奠定在西方漢學界的地位🏋🏻♀️。在1955-1962年期間,瞿同祖從哥倫比亞來到了哈佛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兼任講師🫴🏻。在這裏👴🏽🔵,他完成了另外一本重要的著作Local Government in China under the Ch’ing(《清代地方政府》)🧑🏼🍼。無獨有偶📛,何炳棣也曾在1956-1957年期間在哈佛大學擔任兼任研究員,在其1957年出版的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 1368-1953(《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 1368-1953》)這本人口史名著的前言中🤙🏿,特別致謝瞿同祖“經常為我查考,有時甚至抄錄不少這項研究所必不可少的資料”[19],恰是兩人一段惺惺相惜🏇🏽、學術友誼佳話的註腳。
在這段時期,兩個人的生活中都出現了一個相同的主題:回國。
何炳棣最初接受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一年聘書🙏🏽,原本計劃在第二年接受美國經濟史學會的資助🧑⚖️🦔,前往英國收集資料🤵🏼♀️、訪問名家以完成哥大博士論文的寫作,並做進一步的打算。但天有不測風雲🧑🤝🧑,這個原本在1948年唾手可得👍🏼、因故延緩一年申請的資助在1949年突然經費無著,隨後更因大學院系中的人事糾葛🔅,煩悶之中👶🏼,加以祖國巨變的“精神號召”,使得其曾做出了回國的決定,甚至向校方申請回國旅費不足的補助,後因同事勸阻而罷。[20]
也在1949年👩🏽🎤,瞿同祖的妻子趙曾玖攜子女從美國回到了祖國🦸👶🏻。因中美的緊張關系,在無法直接從美回國的情況下,1962年瞿同祖來到了較為中立的加拿大,任教於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並在1965年回國😻。[21]1962這一年,是何炳棣學術生涯的關鍵節點,其收到了來自芝加哥大學的聘書,回歸學術重心之地。有意思的是👩❤️👩,他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通史”課程,正是由瞿同祖接手。根據何氏的回憶錄,他在1962-1963年學術休假, 1963年秋季開始芝加哥大學教研👨👨👦,[22]不知在此期間,兩人是否在溫哥華有過短暫的相會🏄🏽♀️👩🚀?
1962-1963年間的一別🛺,兩人從此天涯相隔,似不曾再見了。作為一個學者,何炳棣在被動與主動之中放棄回國,卻使得其學術生命得以延續並繼續發展,正如在多年後,其深感1940年第一次留美考試失敗反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之反思🦅:“我如果那年考取𓀙,二次大戰結束後我應早已完成博士學位,一定盡快回國了🧍🏻♂️👱🏽♀️。以我學生時期的政治立場🧝🏽,加上我個性及應付人事方面的缺陷🏋🏻♂️,即使能度過‘百花’🧑🏽🦳🤚🏿、‘反右’,亦難逃‘文革’期間的折磨與清算🪻。”[23]他的好友丁則良🏊、羅應榮當年放棄學位匆匆回國後❎🐫,歷經各種“運動”,或自殺、或病逝,下場淒涼悲涼🚴🏽♂️,正是鮮明寫照對照。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上世紀八十年代開會時遇見吳於廑這位第五屆庚款考試的勝出者時🏌️,他會脫口而出👙:“保安兄👩🏿✈️☝🏻,我是你手下敗將,可是你救了我的命!”[24]誠肺腑之言也🛺。
而瞿同祖,則不能不讓人惋嘆其正處黃金年齡的學術研究之戛然而止。盡管回國時“滿腔熱情”,卻報國無門,焦慮之中🖤,數度住院,危及生命,最後得良醫力勸,不得不放棄“再寫一本好書”之心願🌗。[25]遙想西南聯大時雖說條件惡劣,但篳路藍縷中仍可寫作🆙🪽,此番卻是“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了。1998年米壽之際,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刊行其論著集,老先生在自序中提到🧑🏿🎨:“讀者從我的著作及演講稿目錄裏可以看出🎳,八十年代以後,我便無專著問世了,僅有少量的論文及為參加國際學術活動而作的講稿🧑🏻🤝🧑🏻。有些學者比我年紀還大🎅🏿⇒,仍勤於寫作。我自愧不如🙎♀️,這就只能歸咎於疏懶了👩👧👧。古人說👻,‘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則是老大不努力,無所建樹😧🚞。言念及此,感慨不已🙎♂️。”[26]光陰荏苒,約十年後再接受采訪🧑🦽,或許是訪談者格外貼心🔳,或許是人瑞已感生命之限,老先生道出大實話:“過去說回國後沒能寫出書,是自己的疏懶,那是謙虛,實際上,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允許”⛓️💥,[27]端的讓人不勝唏噓!這裏筆者只能一聲嘆息,不管多優秀的學者,在命運面前🚝,也永遠是大時代👨🍳🌧、小人物!
進而追問🔜,何種條件不允許呢?除了大的政治環境外,細節上的東西頗值註意📣🛀🏽。瞿同祖曾不止一次地談到與回國時的資料條件相比💆🏽,在國外圖書借閱自由便利,而即便是抗戰中在雲南大學,也可不限冊數,時間寬裕。[28]何炳棣同樣比較🖇、反思,坦言道:“我如果……二戰後回國執教,恐怕很難做出現在累積的研究成果。政治和學風固然有影響🙋🚵🏼♀️,更基本的是國內大學圖書設備無法與美國第一流漢學圖書館比擬。北京圖書館……善本及一般中文收藏當然最為豐富🥱,但不準學人進庫自由翻檢……這種措施不但大大減低研究者的便利🏌🏻,並且勢必剝奪了研究者不時無意中遇到的新資料和開辟新思路的機會。”[29]誠哉斯言!此番英雄所見略同的諍言👩🌾,對於當今試圖建立國際一流大學的大大小小的主政者們,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應該指出,家國情懷是那個時代海外學人無法割斷的心結。2004年瞿同祖終於開口談及:“有時候人提問很不合理,象‘文革’時你為什麽回國來這樣的問題,就無法回答👷🏿♀️。國內發生文化大革命⛳️,我怎麽知道呢🛵?連劉少奇都不知道要發生文化大革命,我怎麽知道呢🕯?而且我不了解國內情況,我回國,事先沒有跟國內聯系過,因為我一個中國人🐟🎇,回國來還要聯系嗎🤷🏼?⚆!” [30]想來這番略帶火氣的話,先生深藏在胸中多時☎️、郁結於心頭多年,一抒胸臆,不吐不快。
1971年何炳棣和楊振寧、王浩👨🏻🍼、任之恭💂♀️🕳、陳省身五位旅美著名學者訪華,寫出《留美中國學者訪華觀感集》,對“文革”中的中國做出了今天看起來匪夷所思的高度評價,以至於後來何炳棣坦言“願意把它忘掉”,原因是“它雖有史實與感情,但對國內新氣象只看到表面,未能探索新氣象底層真正的動機”🧔🏼。[31]對於這批學者的特殊言行,學人的解讀頗為精彩🌘:“他們強烈的民族情感不忍心讓他們在西方那樣的處境下🙇🏻,再來對自己的祖國提出批評。這種家國情感超越事實判斷的歷史現象🔌,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統一渴望的極端表現,以事實判斷🌀,他們不見得對當時中國的真實生活沒有一點自己的獨立觀察→,但對國家統一的強烈感情,讓他們的理性失去了對事實的反省。”[32]誠哉斯言!即便閱歷豐富的歷史學家,思維縝密的物理學家,也不可能在所有問題上都保持情感與理智的平衡🦸🏻♀️,尤其在面對祖國時更是如此。當代學人包括鄙人在內因為歷史時空的不同🤾🏽♂️👰,或許很難完全理解和真正感受那個積貧積弱年代中國學人內心深處波瀾起伏的家國情愫及同樣強烈的報國情懷了。但,更深刻的問題或許是——借改電影《第一滴血》的經典臺詞——祖國會像他們愛她那樣愛他們嗎💪🏿?
余思
從燕京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到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瞿同祖與何炳棣這兩位近現代傑出學人的學研生涯竟然有如此相似、相交的軌跡,命運之手冥冥中的安排,真是讓人感嘆🧽!
如果將兩人打一比方,那麽何炳棣是火,瞿同祖是水🍤。
何炳棣如一團熾熱的烈焰,在競爭激烈的西方學界,他可發出“看誰的著作真配藏之名山”[33]這樣豪情萬丈的獅子吼🙋🏼,對學術買辦和裝蒜者👴🏻,他不假顏色👃🏻,直面斥責,對學術論辯,他不崇權威,積極應戰。這種性格,或許過於剛烈,過於攻擊性,甚至不免意氣之嫌🫃,但不虛偽、不矯作👨👩👧、不善巧🛬🕗,正是君子袒蕩蕩的真性情。一直到今天🤓,年近期頤的何氏還在進行先秦思想的攻堅,即便妻子過世,在“家無婦,不為家” [34]的感慨之余,仍能寫出數十頁篇幅的長文,一如既往地參與論戰,實在可稱為學術鬥士🈴🚜。
瞿同祖如一股潺潺的清流,那是榮華閱盡寵辱不驚的淡定,這種“上善若水”的性格幫助他較為安然地度過後來那個不堪的年代🦸🏻,得享高壽。學術作品的生命實際上是與作者的偉大人格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瞿氏的著述如同他的清流人品👬🏼,沒有時髦理論呈張牙舞爪👨🏻🎓🎡,沒有奇怪詞匯來吸引眼球,有的只是資料廣博嫻熟👨🔬、理論深化內斂的自然融合。[35]在當今虛榮焦躁的時代,在沒有持續作品的情況下👼🏿👍,他的人性光輝🚣🏿♀️,他的“桃李不言”仍能給予真正向往學術者以信心和力量。
必須指出🤸,本文的目的絕非是為了孰優孰劣的比較,只是想從學術史的角度🌝,補闕一段不應被遺忘的兩位廣義上的“法學家”、同時也是真學者之間的傳奇故事。一言以蔽之,這團烈焰,這股清流🧙🏿🧨,不是水火不容,而是水火交融。
作者陳新宇為意昂体育平台副教授。本文的寫作,曾蒙孫家紅學兄📃🎪、劉信一學棣惠贈寶貴意見,謹表謝意。
註釋:
[1] 1981年中華書局再刊了《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1988年王健、範忠信等學者主持的“二十世紀中華法學文叢”整理出版了包括《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在內的《瞿同祖法學論著集》,2003年範忠信、晏鋒翻譯出版了《清代地方政府》➗,並有對瞿先生的多篇訪談,代表性的作品有如王健😲:《瞿同祖與法律社會史研究——瞿同祖先生訪談錄》,《中外法學》1998年第4期👨🏻💼;王健🪻:《瞿同祖先生談治學之道》😝,《法製史研究》第6期,2006年12月;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林端:《由絢爛歸於平淡——瞿同祖教授訪問記》,《當代》第153期,2000年5月。
[2] 據何炳棣自述🔂,他與邊沁有三次相逢🙅🏻♀️:一是在西南聯大時為友操刀近代西洋政治思想史作業,了解到邊沁思想🧏🏿♀️;二是留美考試中有關邊沁的經濟思想史試題;三是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課程口試考題“評估邊沁的主要理論及其對立法及議會改革的影響”。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6-230頁。另🚫,何炳棣在1937-1938年即精讀了白芝浩(Walter Bagehot)的《英國憲法》🤹🏻♀️,從哥大博士課程的口試來看,其對英國憲法史的名著👨🏽🎨、英法政治的演變等頗有心得。詳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124頁、第231-237頁🐅。
[3]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267頁。
[4] 1988年的“兩會”上戴逸先生曾以“法學幼稚”👨🏽🦳、“哲學貧困”🐝、“史學危機”、“經濟學混亂”來形容當時哲學社會科學的狀況,參見龔津航:《我國法學研究的縱向思考——與杜飛進一席談》👳🏽,《法學》1988年7期。此一坦率的當頭棒喝,管見以為迄今仍有警醒意義🪳。
[5]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頁👷🏿♀️。
[6] 列文森曾借喻“博物館”來說明儒家傳統的死亡,史華慈則認為對於非物質性的文化來說,用“圖書館”來比喻更加恰當。參見鄭家棟:《列文森與儒家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代譯序),收入【美】約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6頁。
[7] 參見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
[8]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6頁。
[9]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4頁🐳📱。
[10]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9頁🥌。
[11] 費孝通:《留英記》,收入費孝通🤓:《江村經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頁。該文寫於1962年(依據文章後所附時間)🧑🏻🦲,其收錄在如2002年出版的費孝通的《師承·補課·治學》(三聯書店)等書之中,當時費先生尚在人世🧿,可見並非應景之作🫶🏼。
[12] 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關於當時情況的描述又可見: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1947年版序,收入《瞿同祖法學論著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王健:《瞿同祖與法律社會史研究——瞿同祖先生訪談錄》▶️,《中外法學》1998年第4期🙌🏼。
[13] 金嶽霖在抗戰時期完成了幾十萬字的《知識論》,但在躲空襲中不慎遺失了文稿🌰,只能重寫,終於在1948年年底寫完。詳見金嶽霖🎅🏼:《知識論》“作者的話”,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14]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70-371頁✍🏼。
[15]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136頁🦻🏻。
[16] 何炳棣𓀆:《讀史閱世六十年》🙋🏼♂️,第264頁🌐。
[17] 蕭公權:《問學諫往錄》,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頁💆。
[18]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266頁👮🏼。
[19] 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 1368-1953》“前言”,葛劍雄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
[20]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248-250頁🚵🏿。
[21] 參見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
[22]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313🤦、353頁。
[23]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131頁。
[24]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131頁🙎🏻♀️。
[25] 參見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
[26] 瞿同祖:《瞿同祖法學論著集》“自序”,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7] 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
[28] 參見瞿同祖🤱、趙作棟:《為學貴在勤奮與一絲不苟——瞿同祖先生訪談錄》🧙🏿♂️,《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4期;王健:《瞿同祖先生談治學之道》🤦🏿♀️,《法製史研究》第6期🫶🏽,2006年12月👩🏽💻。
[29]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393頁。
[30] 參見王健👭🏻:《瞿同祖先生談治學之道》,《法製史研究》第6期🍴,2006年12月📀。
[31] 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476頁💁🏼♂️。
[32] 謝泳:《西南聯大知識分子的時代困惑》,收入謝泳:《西南聯大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頁🌶。
[33] 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301頁。
[34] 2010年5月13日下午,何炳棣蒞臨清華做《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從重建秦墨史實入手》講座時所說🧝♂️。其妻子邵景洛女士,已在幾年前去世,。
[35] 即便是主張以社會科學觀點和方法治史的何炳棣,後來也對不少此類著作不能滿足歷史學家對堅實史料的要求,以致理論華而不實、易趨空誕🤌🏼,感到失望與懷疑。(參見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第477頁。)對何炳棣的這一改變,當今治學者值得特別註意與借鑒。管見以為,有效承繼古典乾嘉學風,合理融合現代理論方法,可能是法史學的出路之一。
轉自《比較法研究》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