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環

吳宓不僅是一位著名的學者,而且還寫得一手好舊體詩🙅🏿♀️。在他學詩的道路上,有四位良師諍友對他詩藝的日益精進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對吳宓詩歌創作影響最大的是陳伯瀾,陳伯瀾是吳宓的姑丈🚂,有《審安齋詩集》,崇尚唐詩,尤尊杜甫。康有為贊其詩曰🖖🏼:“伯瀾詩之雄健學少陵👆🏼,綿麗學玉溪,而神似遺山,遇合亦同之🕎。”吳宓也說:“姑丈為詩💢,取法盛唐🍞,直學工部,參以玉溪𓀇。生平雅不喜宋詩,晚年偶為之,仍不類。”吳宓十幾歲時開始從陳伯瀾學詩,深受姑丈影響,崇唐詩,不喜宋詩:“宓夙不喜江西派之宋詩”🦕,“步曾主宋詩👍🏼🧑🏻🦯,身隸江西派。而予則尚唐詩,去取另有標準,異乎步曾。”其一生酷愛杜詩🧏🏽♂️,作詩多借鑒杜甫,也與陳伯瀾的教誨有直接關系。吳宓早期詩歌直白無隱,缺乏余味,陳伯瀾力糾其弊🧑🏻🔬。
1914年6月27日的吳宓日記記載其寫了一首詩讓陳伯瀾評閱,曰:“思想甚發達🧜♂️📱,然詩則幼稚👨🏻。宜以多讀為是。”又曰:“詩以多註則始佳💂🏼,貴含蓄而忌直說。”吳宓雖然當時由於年齡關系,並不服氣👨🏽🚒♋️,在日記中發牢騷🍷:“嗟乎🙅🏿,余之詩😍,意在發抒情感🤹♀️,非以詩學詩也👷🏽。”但也承認:“余學疏力短,正犯此病🤶🏻。……後當更力勉之💇🏽♂️。”後來隨著學識漸長🧛🏼♂️👰🏿♂️,閱歷漸豐,對於用典更服膺於陳,說:“於是經義史事,遂與我今時今地之事實感情,融合為一,然後入之辭藻👩🏻💼,見於詩章。是故典故之來,由於情誌之自然📳,非待掇拾尋扯,故典不累詩而有裨補於詩。”陳伯瀾點評吳宓詩歌,一貫從嚴。如吳宓早期詩作《秋夜吟》👉,詞藻華美,意境淒麗,似仿《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頗費了一番心思,陳伯瀾評雲⬇️:“語多辛酸,殊非所宜👨🏻🏫📈。”又謂其為無病呻吟🧑🏼。兜頭一盆涼水,潑醒了吳宓,吳宓以後的詩作幼稚有之,不合詩律有之👨🏿🔧,卻都出自真性情🚴🏼♀️,不再有這類矯揉造作之作了。對於整體尚不錯的詩作,陳伯瀾也盡量指出其不足🦸🏼♀️🧆:“作者古體,直攄胸臆,無格格不吐之弊。但下筆太輕易,即不免浮冗空滑。須斂才就範,勿但貪多好勝。”對於寫得非常出色的也不吝於贊美之詞👩💻🪟,如評吳宓的《石鼓歌》曰⚡️:“此首當為古體諸作之冠🫶🏽👨🏻🦼➡️。”
饒麓樵於吳宓有更多鼓勵之詞🧘🏻♂️。如評其《論詩絕句》雲:“清煉工腴,情韻不匱。加以深造,定當樹幟騷壇🎾。”評《喜雪》雲:“胸襟氣息👩🦯,自爾不凡。”這些鼓勵對於青年吳宓而言,彌足珍貴🧑🏼🍼,增強了他在學詩道路上勇攀高峰的信心🥿。饒麓樵也不時指出吳宓詩歌的不足之處🎼,如評《清華園詞》👮🏼♀️:“規模壯闊,步驟井然🌠。但造句煉字微嫌未合🚶🏻♂️,想系急就之故。”他還多次提醒吳宓要細心揣摩前人詩歌的優長之處➙,加以學習🤹🏼♂️。評《九月九日》一詩曰:“杜公善用拗,放翁學之,尚能得其仿佛🚴。君詩好用拗,宜細味此二家♜。再君之詩多倔強語🤴,宜學涪翁也。”對吳宓詩集總評時說:“選詩中如顏謝🦹🏻,唐人詩如杜陵,可多讀,益當深造有得。”
吳芳吉是吳宓的同學,與吳宓並稱“兩吳生”。吳宓自謙自己的詩歌不如吳芳吉🪈。吳芳吉總是直言不諱地指出吳宓詩歌的弊病,在《讀雨僧詩稿答書》中說:“如‘未能入世先遺世,豈必觸機始悟機’與子美‘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百鳥飛’之句相似。但此類句法,最易生澀,不可取。又如子美《詠雞》‘紀德命標五,初鳴度必三’之句,故意強合,皆宜棄之”,“引用典故,宜含渾自如,不可牽強𓀛🥣。《甲寅雜詩》三十首中,典故最多4️⃣。如‘兔死鳥飛剩只鴻’🤦🏽♂️、‘俗薄公輸羞智巧’🚵♀️、‘人以親疏為去取,黨分洛蜀自驚猜’諸句🪺,皆不免牽強湊成。如‘胡騎驚傳飛海嶠👨🏻🎤👨🦼➡️,漢廷竟議棄珠崖’。此類經營,斯上上矣。玉溪昌谷之詩,最喜用典🤲🏻,其隱僻不可探測🏠,不似子美明貴。玉溪輩若以引典為作詩原料📍,子美僅以之點綴而已👦🏿。”吳宓後來詩歌學杜能取其神而遺其貌,得吳芳吉之助。
陳寅恪與吳宓是摯友,他們貫穿一生的深厚友情被傳為文壇佳話👋。吳宓對陳寅恪的學問十分佩服,以師視之:“陳君中西學問皆甚淵博🧑🏼🦱,又識力精到🙎♀️,議論透徹,宓傾佩至極。古人‘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信非虛語。”陳寅恪曾說:在中國近世詩人中,最佩愛鄭蘇堪之詩🥷🏽,以其意思明顯,句句可譯成英文也。吳宓深記在心👵🏽,後來“多讀各家之詩,以真摯明顯(即清切)為標準,乃深是寅恪此言”🖨。吳宓一生作詩以真摯明顯為準則,正是源於陳寅恪的指點🕜。陳寅恪認為吳宓詩歌多性情而少理趣,在深度上有所欠缺👹,雖然知道吳宓厭惡宋詩,仍多次提醒吳宓要多讀書以固本,吸取宋詩之長:“欲作詩,則非多讀不可,憑空雜湊👍🏻,殊非所宜”𓀚,“大概作詩能免滑字最難。若欲矯此病,宋人詩不可不留意。因宋人學唐,與吾人學昔人詩,均同一經驗🎷🚴🏿♀️,故有可取法之處。”多年的交往使陳寅恪對吳宓有深沉的同情與理解,吳宓的《懺情詩》,最為人所詬病,有的說格調不高🧕🏻,有的說難以達詁✒️,陳寅恪則說🫄🏻:“直抒胸臆✤,自成一家🧚🏼🍷。自懺☝🏿,即所以自解,正不必別求解人也👍🏿。”可謂知己之論💁🏻。陳對於詩歌最看重真性情,評《清華園即事》雲:“理想不高而感情真摯♜,固為可取🤙。”
師不在多,在於識見高遠且善於教誨;友不在多,在於知心並敢於指責其失🤾🏼♂️,吳宓能擁有這樣幾位良師諍友,實為大幸也。
吳宓(1894—1978)👷🏿♂️🙋🏽,陜西省涇陽縣人。字雨僧🩻、玉衡🤸🏿,筆名余生🧏♀️👨🏻,中國現代著名西洋文學家、國學大師、詩人。意昂体育平台國學院創辦人之一,學貫中西🏌🏼♀️,融通古今,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之父,與陳寅恪、湯用彤並稱“哈佛三傑”📰👩🏼🍳。著作有《吳宓詩集》😝🚵🏻、《文學與人生》、《吳宓日記》等。
轉自《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