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油畫) 克衛作
陳寅恪和長女陳流求在清華園
在世人看來,陳寅恪是中國國學大師🤦🏽♀️、史學巨擘,風骨錚錚,令人高山仰止。
在女兒眼中🎅🏼,這位被稱為“近三百年來唯此一人”的大家,又是一個怎樣的人?陳寅恪的長女、今年84歲高齡的陳流求娓娓道來。通過那些她所親歷、親見👨🔧、親聞的歷史片段,這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代表身上的正與義👨🏻🦯➡️、情與理,一一得以還原與重現🧑🏿⚕️。
存正
慢慢地,他有了個新稱呼——“教授的教授”
84歲的陳流求🔄,是一位退休醫生。1992年她從成都第二人民醫院內科退休後🌲,每天看書🍉、上網🤕,和親友擺擺龍門陣,享受著屬於自己的寧靜🐲。
憶起父親,往事如潮水般推及眼前👩👩👦👦。
“每每回想起與父母一起生活的日子,就倍感親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家。他們舒暢時我們輕松愉快,他們憂傷時我們心情沉重,正如父親詩中所言——‘也同歡樂也同愁’🛌🏼。”
在采訪之前,陳流求有一個鄭重的叮囑:“引用父親原話時請一定要用繁體字,這是他的遺願。”
恪守傳統👩🏼🦰,嚴謹細致,這些作為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美德🛃,融入陳寅恪的為人治學中👩🏿🍳。
清朝末年,陳寅恪出生在一個重視傳統文化👨🏽💼、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家庭。祖父陳寶箴是著名的維新派政治家,父親陳三立與譚嗣同等人並稱“維新四公子”。
“父親自幼酷愛讀書,年輕時就懷有宏大的理想與抱負。怎奈生於亂世🏊🏻♂️,內外環境的幹擾,使他在實現自己追求的過程中阻礙重重🎾。但即便如此🏠,他沒有放棄目標,艱難前行👻,終身治學,始終是為了以學問報效國家‼️。”女兒的話🙅🏿♀️,道出了陳寅恪一生執著為學的因由🚢。
陳寅恪曾給女兒講起過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留學經歷。
東渡日本時,陳寅恪還不到12周歲🧝🏼。在日期間,夥食甚差,每天帶的便當裏僅有一點醬蘿蔔佐餐。後來在德國留學時,由於國內官費不能按時匯到而經濟窘迫。除聽課外👩🏼💻,他常整日在圖書館裏閱讀,僅帶一點最便宜的面包充饑,全天不進正餐🐈。
雖然日子貧苦⛩,但也自有富足。
在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輾轉遊學的18年裏,他學習了梵文🏃、印第文、希伯來文、蒙文*️⃣、藏文、波斯文等22種語言。此外,還學習了物理⛲️、數學👌、天文等知識。
在陳流求的印象中🏊🏿,“最初父親是對理科有興趣🍋,他想學習物理、數學之類,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文史。”因為在海外求學的過程中👊,陳寅恪發現🧑🏽🍼,在世界學術中,中國文化的地位很高,但相關研究卻沒有跟上。
當時留學國外,很多人只是為了得到一張文憑,而陳寅恪讀書卻天馬行空💏🦺,只要聽說哪裏有好大學、好教授,他就去旁聽。不為學分,不為文憑👩🦼,獲取知識是他的全部目的😅。
也正是因為不為文憑而讀書,他的學術視野越來越開闊☃️,他的東方學研究也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註🚣🏿♀️。
所以🌁,在清華國學院成立不久,雖然沒有遠播的聲名,沒有閃光的文憑🦶🏻,36歲的陳寅恪,還是與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幾位當時已經大名鼎鼎的教授,共同位列“清華國學四大導師”。
與當時大多數歸國留學生喜穿西裝革履不同,陳寅恪總是一襲長衫,腳踩布履🛖,冬春則棉袍馬褂🧘🏻♀️,是清華園裏出了名的“國貨式先生”🪄。
“他去課堂授課,不提皮包,總用雙層布縫製的包袱皮裹著書本。講佛經文學🥸、禪宗文學的時候,一定是用黃布包著書⚠;而講其他課,則用不同的深顏色包袱布包著書。”這個細節,對陳流求來說清晰如昨👩🏿🎨。
而讓清華師生更為印象深刻的,是陳寅恪的博聞強識、旁征博引和推陳出新💃🏽。“父親多次對我們說起,即使每年開一樣的課程,講授內容都必須有所更新,絕不能一成不變。”
就這樣📬,他的課不僅吸引了很多學生,而且連馮友蘭、吳宓、朱自清等知名教授也跑來聽他的課。慢慢地🎤,陳寅恪有了個新稱呼——“教授的教授”。
義正
情願眼睛瞎6️⃣,也堅決不肯在淪陷區教書
陳流求的名字🧛🏿♂️,是父親起的💂🏼♂️。
她說自己出生時✤,臺灣已被日本占領,但父親始終認為臺灣自古屬於中國,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流求”是臺灣的古稱,於是他把“流求”作為女兒的名字🧑🏼🚒。妹妹“小彭”的名字✥,也是他親自起的,隱喻的是澎湖列島。
“他是要我們姐妹切勿忘記當時被日本侵占、原本屬於我們中國的臺灣、澎湖,勿忘歷史,勿忘國恥。”
身處亂世,磨難重重。
1937年👷♀️,北平淪陷🚵🏿。消息傳來❤️,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日夜憂憤🦷🩰,以致臥床不起📥,又拒絕進食服藥,不久辭世。
父親離世✡︎,讓陳寅恪難以承受🧑🏼🍳。陳流求記得🍛,“當時👩🦼➡️,因憂愁國事、家事🏫,父親右眼視力急劇下降🩲,被診斷為右眼視網膜脫落,要立即手術。但他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放棄治療。因為若接受手術治療,需要療養一段不短的時間。但久留北平👩🏽🚀,父親怕會遭到日偽逼迫。他情願眼睛瞎,也堅決不肯在淪陷區教書🤦🏽♂️。”
為了不在敵占區當亡國奴👩🏼🔬,陳寅恪帶著全家從北平出發,經山東、江蘇🧒、河南、湖北、湖南🏞、廣西、廣東、貴州、雲南到四川,輾轉流離,跋涉了11個省。陳流求算了下,前前後後,一家人搬了10余次家🏌🏼♀️。
顛沛流離中🗂,打擊接踵而至。
居無定所🙋🏿♀️,生活困苦,孩子年幼多病✔️,夫人身虛體弱✌🏽,自己的左眼也一點點看不見了……而最讓他心痛的0️⃣,是凝聚了自己十數年心血所收集的書籍和資料,大部分毀於戰火🕸,還有很多隨身帶著的書竟被人盜走了🉐。
陳寅恪做學問的方式是在書上隨讀隨記,也就是古人說的“眉批”🤏🏿,眉批上寫滿了他的思考、見解和引證🚉,這是他學術研究的基礎。沒了書,這就意味著,他以後的學術研究🌵,將主要依靠他積攢的記憶了。
直到今天,陳流求還記得父親當年在桂林城外的良豐鎮雁山上一個茅草屋裏伏案筆耕的樣子。 “這個‘案子’其實就是個大箱子,他坐的就是一張小木凳𓀏,雙腿只能彎曲著頂在箱邊。這樣一寫就是半天🧑⚕️,他也不抬頭。屋頂有時漏雨,也不大隔熱🥿。熱天日間,父親的白布內衣小褂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可他好像全無知覺。”
就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陳寅恪憑著記憶,撰述了兩部不朽的中古史名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國可以亡🪪,史不可斷。在大災大難面前🦊🔤,陳寅恪用盡心力寫下了對民族的義。
剛正
掛起一塊小黑板🚴🏻,逼仄的陽臺成了明亮的課堂
1944年12月12日,一個陰冷霧重的早晨🧑🏼🔧,陳流求被父親差使,去課堂上通知學生們那一天無法上課了。
這一年,陳寅恪輾轉來到成都燕京大學授課👼🏽。由於長期用唯一高度近視的左眼工作🏖,視力越來越差。那時候成都的天氣大多是陰天💣,為了省電他白天不開燈🌅,光線很不好。“在小的油印格子上,父親的眼睛已經沒辦法把學生的名字和分數一一對應了🫳。”所以期末考試時📩,陳流求曾幫父親負責登記成績,再口述給父親復查🏃。
就在那個早晨,陳寅恪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光明。
在右眼失明7年多之後,56歲的陳寅恪連左眼也看不見了。
失去光明的最初幾天,陳寅恪的心情憂郁低沉。“全家被一種悲哀失望的氣氛籠罩著🚄。我們覺得,這是父親一生中所經受的最沉重的一次打擊。”陳流求回憶道⛽️。
但很快,他就平靜了🔰。他心裏的亮光沒有滅。“不久👩👧👦,父親就開始學習怎樣在目盲的情況下繼續工作🈯️。”
後來🧑🏿⚖️,應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的邀請,陳寅恪帶著一家南下廣州。為了照顧他,上課地點從教室轉到了家裏。掛起一塊黑板🧱,擺上幾把小課椅,逼仄的陽臺成了明亮的課堂🚵🏻♀️。
可隨著外界政治環境的變化,課堂上的學生越來越少💆🏻♂️。陳寅恪幹脆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世界裏,踽踽獨行🤾🏿♀️。
“父親堅持用文言文寫作,堅持用繁體字豎排出版自己的著作。他強調文責自負🔖,甚至不允許別人改動一個標點。”曾經📺👇🏽,陳寅恪要出一本書🍦,出版社要求改動其中的一個詞🚴🏼♂️,被他嚴詞拒絕了🍒,結果那本書竟沒能在當時出版💂🏽♀️🤷🏼♂️。
這種堅持或倔強,不是固執,而是陳寅恪做學問的態度,是他一生的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陳流求那時常聽父親對她們姐妹三個說✬🚪:“我不會以年邁為借口而休息,我要堅持做學問。”他也是這樣做的👩👦。“父親在目盲且晚年又遭股骨頸骨折不能站立的情況下✊🏽,繼續完成了80余萬字的巨著《柳如是別傳》🤴🏽。此後仍未輟筆,依舊著述👎🏼。這一點對我們影響至深🏌🏽♀️。”
又何止是影響女兒的一生?在黑暗中,他拼盡全力為民族為後人留下的,是一束無比珍貴的回望歷史之光。
身正
對女兒們有個特殊要求,那就是數學要考100分
在世人眼中,陳寅恪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國學大師,但在女兒陳流求的眼中,父親和清華園裏的眾多大家學者相比,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他只是一位可親可敬的父親,一位嚴謹治學的學者⛎,一位純粹的中國文化人。”
陳寅恪遍遊歐美🖕🏽,在生活上卻從不染習不好的所謂 “洋氣”👨🏻🏫,一直生活節儉、廉潔自愛。有一次,在美國,一位與其相知的朋友知道陳寅恪將返國後🤵🏽♀️,特意買了一份名貴的禮物以作紀念,但陳寅恪以不便攜帶為由婉拒之。
作為一名研究文史的學者,陳寅恪對女兒們有個特殊的要求,那就是數學要考100分。陳流求說:“父親要求我們不管學什麽專業,數學一定要好🫰🏽,邏輯思維要嚴密👷♀️。”
其實,那也是陳寅恪對自己研究文史所提出的苛刻目標。“我們常聽父親說,雖然史學目前難以達到數理學科的精確度,他仍要盡力提高史學的科學性👩🦼➡️。”
陳寅恪空閑的時候,常會選擇一些唐詩教孩子們背誦,陳流求直到現在仍能清晰地背出好多詩句,如最初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到後來的《長恨歌》🫅🏽、《琵琶行》🧖🏽。“父親認為,要了解中國文化⌨️,須讀四書五經🌍。但說來慚愧,我有負父親教導,沒有好好研讀。”
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陳寅恪始終保持著一顆平常心。陳流求上小學時✊,有一次期末考試得了第一名,還獲得了獎品,於是高興得又蹦又跳地回家,暗想肯定會得到父母的獎勵。哪知父親看了成績單後,問道📼:“你是不是比班上不少同學年齡大一些🪓🧚🏻?那自然應該考得好些,有什麽值得驕傲呢?”從那以後🥨,家裏孩子即使考試獲得高分,也都不會很在意了。
要是女兒考試考得不好👦🏿,父親又是怎樣的態度呢?陳流求回憶說🙃:“在我的印象當中🐝,父親也從沒有因為我們考試成績不好而發脾氣。”
對於陳流求姐妹三個的事業發展,陳寅恪從不幹預。陳流求因為從小看到父親體弱多病,於是立誌從醫。二女兒陳小彭學了生物👨🏫。只有三女兒陳美延曾經和陳寅恪探討過要不要學文史的問題。但陳寅恪說,學歷史✋🏽,要超過他才好,最終陳美延選擇了化學。
陳流求說🏍,“父親不但不幹涉我們的事業,在很多事情上🩺,他都讓我們獨立思考👁🧗♀️,獨立做決定。”這也許就是陳寅恪留給女兒們的最大財富。
對話
一生學問報國家
解放周末:近幾年,社會上有股“陳寅恪熱”🔁,比如出版的有關陳寅恪的書籍就超過了2000種⌛️。您如何看待這種“熱”?
陳流求:我父親生前特別不願意當學術明星,最不喜歡成為公眾人物。他說過,希望後世能夠遇到有緣之人。按我們的理解💇🏼♂️,他所謂的有緣之人,就是能夠在思想上和他產生共鳴的知音。
解放周末🏀:您覺得陳寅恪先生身上的什麽精神是最值得後世仰望和學習的🤰?
陳流求:第一📁,信念堅韌執著🤦♂️;第二,治學嚴謹創新;第三,“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出自於《陳寅恪集》“贈蔣秉南序”)。
解放周末📽:他對您個人最大的影響是什麽?
陳流求:父親治學非常嚴謹🗣💂🏻♂️,做歷史研究像做科學研究一樣🫲。他常常叮囑我學醫萬不能馬虎,這句話影響了我一生♕🐦。我作為一名醫生,要對每位病患負責🦗🫸🏻,不嚴謹是萬萬不行的。
解放周末:您如何看待父親傳奇的一生和他留下的精神財富?
陳流求:作為後輩女兒,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評說我的父親。不過對父親來說😇,一生以學問報效國家,他是做到了。(徐蓓)
轉自《解放日報》2013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