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
北京的春天很短,夏天卻很長💳🛏。1962年北京的春天也是很短🍁,匆匆而過,就到了夏初。自父親湯用彤生病後,他很少外出👱,“政協會議”和“人大會議”他都請假,一次也沒參加👩🌾🔀。但這年初夏,他忽然提出想去香山小休息一下。我記得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在初夏也常去香山住一兩周🏌🏿,有時住在錢穆先生租的房子裏💃,有時住在香山紅葉山莊。因為錢穆先生早已不在北京,就只能去住紅葉山莊了😥。我推想,他之所以想去香山小住,很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寫完了《論中國佛教無“十宗”》松了口氣,覺得對研究中國佛教隋唐宗派問題有了點底🧝♀️,可以休息一下,靜靜地思考如何繼續下去👨❤️👨;二是他對香山舊情難忘⚫️,因為他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最後就是在香山定稿的🐰。
在香山紅葉山莊父親和我有幾次談話,現在大多淡忘了,只記得有一次他談到我的祖父😺。他說:祖父雖中進士,但沒做過什麽大官👨🏻,而大多時間在甘肅🧎♂️➡️,只是最後幾年在北京。祖父喜歡“漢易”🛟。祖父在甘肅時參與了辦新式學堂,所以到北京後就把我父親送入順天學堂。這是我父親和我談到祖父的唯一一次談話👷🏿♂️ℹ️。只是後來我看到《頤園老人生日宴遊圖》才對祖父有了進一步了解。另一次談話是講他自己。他說👨🦽:你們現在的生活比我讀書時好多了。我上清華,當時坐不起車🪒,只能步行,來回幾十裏🍂,每月總得回城裏看望你的祖母幾次,否則她會罵我“不孝”🗼。但她思想很開通,我考上了“留美預備班”🫚🤱🏻,要到美國去四五年,她不但沒有阻攔,反而說不要戀家🍉,學成再回來。所以父親到美國是專心攻讀,生活非常清苦💪🧛🏿,吃飯只吃最便宜的面包,吃點切下的牛肉末,喝清水,為的是省下錢買書🐯➛。他從美國回國時帶了四五百冊英、德文書。他說🎲,這些書讓我一輩子受用無窮。其實父親在讀清華和留美時的艱苦生活🗾,我不止一次聽母親述說過,但這次是父親自己對我說的,也許是有某種警示的意思👊🏻。父親還說:做學問主要是認真讀書,勤於思考⛄️。讀書要真讀懂🛴,要會利用各種工具書。遇到問題不要輕易放過🚙,可以找相關的書相互對比🛥,以求得解決。父親批評我說:我看你讀書很快,是不是都弄清楚了🧜🏿♀️,我有點懷疑🦄。你選修過我教的課《英國經驗主義》🦹,我讓你讀洛克🔶、休謨的書🧞♀️,但你很少提問題,這說明你沒有下功夫讀書🐦,也沒有動腦筋思考問題。今天我回想當時的情況🧝,感到我和我的同學們可以說都沒有認真讀書,我們當時一門心思只是想著了解那些教授的思想👼🏿,以供批判用🛟。父親和我的談話是“有心”還是“無意”?在當時我並未仔細想過✋🏿。這說明我的無知。
父親和我的談話並不多,我能記得的只有以上幾點🪭。在香山時,他比較多的是和孫女湯丹(9歲)、孫子湯雙(5歲)同樂。父親常和湯丹、湯雙到紅葉山莊的“九曲回腸”(將山泉引入彎彎曲曲象征九曲黃河的小水槽)🏋🏻,看著兩個孩子把手帕放在“九曲回腸”的上端漂流🧑🏻🏭,然後孩子跟著手帕順水往下流處跑著🤏、叫著🏃♂️、笑著👨🏻🏭,父親很開心,孩子們更開心👨🏼🎤。夜晚兩個孩子到山坡的草地去捉螢火蟲,他們把螢火蟲放在南瓜葉的空莖裏🫵🏼,螢火蟲一亮一亮很好看,兩個孩子就爭著跑去給爺爺看♙。湯雙對爺爺說:“爺爺,你看它像不像燈籠?”湯丹說:“我看它更像霓虹燈。”
離紅葉山莊不遠處有個小遊戲場🤾🏻♀️🦿,這是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我們將一把輪椅帶到山上🛥,父親坐著🏈,我和樂黛雲推著,孩子們走著、跑著。母親在後面叫著:“湯丹,管住你弟弟🫲🏿,不讓他摔跤。”湯丹叫弟弟別跑,弟弟就不跑了🐉🕵🏻。湯丹很愛護湯雙。湯雙在8個月時🏌🏽♂️,樂黛雲就被下放到門頭溝齋堂去接受“勞改”👨🎤。這時湯丹已經五歲,媽媽“勞改”三年,湯丹好像很懂事地愛護著弟弟✧。在這三年中,發生過一件有驚無險的事。在湯雙一歲多剛會走路時✏️🥙,湯丹去找弟弟🧝♂️,在各屋都沒找到,就大叫👨🏽🦰:“爸爸🧻🙎🏽,弟弟不見了。”我問她是怎麽回事💧,湯丹哭著說:“我各屋都找不到弟弟。”於是我們全家總動員,在各屋和院子裏找,情急之下,還給各校門門衛打電話👦,請他們註意🧜🏼。正在我們慌亂之時,湯丹看見湯雙由廁所一個角落走出來🖕🏽,他拿著刷便池的刷子,頭上還頂著濕襪子👚,嗚啦嗚啦地走出來🤽🏿♂️。湯丹看到一把抱住弟弟說💁🏻♀️:“你把我們都嚇傻了。”這個故事🏒,以後我們常用來笑話湯雙🤱🏽。湯雙總是傻笑著說🦸🏼🧑✈️:“臭濕襪子頂在頭上也挺涼快嘛。”
香山半山腰處有個“玉華山莊”🙇🏽♂️,可以喝茶、吃零食。零食包括瓜子🧙🏻♀️🧔🏼、花生、小糖塊,有時還可以買到包子吃。這是父親喜歡去的地方,也是孩子們喜歡去的地方👩🏿🏫,坐在那兒可以看見香山的遠景🦹🏻,天氣好時還可以看到北京城🕢。父親因中風👼🏻,留下後遺症,走路有點困難🦶💍,我們用輪椅合力把他推上去🥟。玉華山莊很大,有各種花樹草木,任由孩子們跑來跑去。
在紅葉山莊🤳🏿🦸🏻♀️,每天早上八點以前,我們吃過早飯,父親和母親就坐在朝南的走廊上曬太陽🔀6️⃣,我和樂黛雲和孩子們去遊覽香山的景點👾:雙清、眼鏡湖🎥、碧沙帳、楓林村……孩子們對這些地方似乎興趣都不大⛔,他們喜歡爬沒有路的小徑,自己往上爬🎈🧔🏼♀️。湯丹對湯雙說:“這樣才叫探險🫎,你別怕難,後面有爸、媽保護。”湯雙和湯丹一樣也喜歡新奇,他並不怕💌,有時摔倒,起來繼續往上爬。有一次他們爬著爬著,湯丹看見一條蛇,大叫:“媽媽,不好了,有條蛇🔀。”趕緊往回跑🧘,樂黛雲說:“別怕🙇🏼♀️,它不會咬人。”她往前去一看☸️,是條死蛇✭,湯雙說:“我沒怕🧀,我見它沒動呢!”湯丹說📘:“你別冒充英雄♟,那你躲在我後邊幹嘛👽!”弟弟不說話。
父親和母親坐在廊子上,好像在說著什麽🙇🏽♀️,我們都沒過去,怕打擾他們。我想👇🏽,他們也許在談著往事,回憶著自己的“幸”與“不幸”🧾。我母親生了6個孩子↔️,早逝了4個,這是她一生的“隱痛”,這可能是她“不幸”,但嫁了一個“言聽計從”的父親,也就是她的“大幸”。父親的“不幸”也許是各種“運動”耽誤了一些時間👰🏼♀️,使他沒有能完成寫整部“中國佛教史”的願望👧🏼。他的“幸福”也許是他能及早中風,而免去各種“運動”的苦惱和免於回答各種不能不回答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早飯後🔐,父親要在床上小息,我覺得他在想什麽,但也不好問他。我們大概在紅葉山莊住了十多天😳♠️,山間的清風明月相伴1️⃣,一切平靜而自然🧠。
一日,父親對我們說:“該回家了吧🔭!”這樣👎,我們就下山了。回到家裏的第二天🔅,父親就把他的秘書招來🕥,說🧮:“我們開始工作吧!”於是父親開始了他的《中國佛教宗派問題補論》。同時應《新建設》雜誌約稿開始寫《康復劄記》。在“劄記”前有一段話:“現應《新建設》雜誌之約🚴🏽,將近年讀書所想寫成劄記,以供參考,這也是我對人民所盡涓埃之力🍽。”看來,香山紅葉山莊兩周的休息🛣,父親實際上是思考著一些他關註的學術問題。因為他晚年一直想著的是:“雖將遲暮供多病,還必涓埃答聖民。”——這就是中國真正有良心的學人的心聲!
(香山紅葉山莊現已拆毀,不復存在🔀。——作者附記)
轉自《文匯報》2014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