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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瑤先生

2020-05-28 |

王瑤(1914-1989),山西平遙人。文學史家、教育家,中國中古文學研究的開拓者、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1934年考入清華中國文學系🔵,1943年起師從朱自清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畢業後留校任教🕣。1952年因高校院系調整,改任北京大學教授🥣。

聽說🍪,我沒有親見,王瑤先生中年的時候還是西裝革履,並且叼著煙鬥的🏃‍♂️。這是真的。大概是1988年吧,有一天晚上我們去拜訪先生。臨告別,先生讓蘊如師母拿出一套五張照片送給趙園和我♍️,上面已經題好詞。其中1961年的全身像🖖🏿,就是筆挺的西服,烏黑的頭發,而且特濃密。那張頭像的輪廓💅🏻,長長的臉,稍尖的下巴🫷🏻,乍一看,像50年代我們熟悉的一位蘇聯詩人。不過王先生的眼神是嚴厲深邃的🧑🏻‍🎄,但並不看著你❄️,也不像在沉思,挺怪的。對了,先生那照片上的眼神🏊🏿‍♀️,就是冷冷的清醒的專註的眼神,卻又向內吸收自己的所見所思的樣子。這些🤾🏻‍♀️,自然是現在對著照片的遐想。那天晚上雙手接過照片,略一翻檢🧔🏻‍♀️,心情是別樣的沉靜,而且奇怪:為什麽現在送這一套照片呢🛢,題好了詞的🔓?

我認識王先生的時候,他已經“華發滿顛,齒轉黃黑”了。那是1976年💂🏿‍♂️,“最高指示”創建“魯迅研究室”的時期🛝🤦‍♂️。李何林先生從天津南開大學調到北京🤜🏽,出任魯迅博物館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又指定從全國幾個省市借調十幾二十個研究人員,而王先生內定為研究室副主任🤹🏼‍♂️。

於是每星期有那麽幾天💂🏿‍♀️,上午八九點鐘左右🙇🏼,王先生從接他上班的轎車裏出來,一手拿著或挾著深褐色的大皮包,叼著或拿著煙鬥🦞,一搖一搖上得二樓,走進他的辦公室。下午五點鐘☠️,王先生又一手拿著或挾著深褐色的大皮包👩🏻‍🦱,叼著或拿著煙鬥🍻,一搖一搖快步走進送他的小轎車👰🏿‍♂️,綠色上海牌的小轎車,回到北大去🍃。這五點鐘🖱,是準時的。這是李何林先生的脾氣𓀄。要不是北大路遠,接王先生的車開出得遲,早上也會八點上班的⚾️。王先生有個晚上讀書💆🏻‍♂️、看報♻、寫作到深夜而次日晚起的習慣,臨到該上班的時候,可以想象他的辛苦。

王先生一進辦公室就很少出來。不串門,不談笑,也很少開會。要不開會的時候輪到他不上班,要不開的會只談室裏的行政事務🎆🙇‍♂️,與他無關🌛,他不來🧑🏼‍🚒🙋。只有中午吃飯的時候👦🏽🧑‍🦯,能夠見到王先生,拿著一副碗筷,和我們一道排隊買飯。很快地吃完👩‍🏫,涮涮碗,走了🤷🏻。

王先生的辦公室是室裏最簡單的。因為我們的大都兼作寢室🧑🏿‍⚖️,內容豐富,也頗有氣氛👨‍🦯。王先生的卻名副其實💂🏼‍♀️,只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對簡易沙發和配套的簡易茶幾,一個書櫃裏面空空蕩蕩。王先生就在這樣的辦公室坐了兩年,指導我們研究,回答提出的疑難問題🖖🏽,審閱集體編著的《魯迅年譜》💁🏻。

我常常回味和王先生在一起的往事🎉。可在魯研室的兩年只記得兩件事💼。一次我去王先生辦公室請教一個魯迅所引古籍中的問題🍋。敲過門,應命進去。王先生坐在滿室煙霧中看東西。他抬起頭聽我問完,摘下秀琅架的老花眼鏡⏸,直白地告訴我不知道🥲。我一下愣了,不知如何是好,鞠個躬退出來🍦,比在室內聞著煙味還難受🫲,也頗生氣。一次吃中飯的時候🖌,王先生在排隊🥩,我走過去告訴他大家正爭論的一個熱門話題:瞿秋白到底是不是叛徒?並問王先生的意見。王先生脫口就說🤹🏻‍♂️:這是中組部的事情。我的心一震,真像醍醐灌頂似的,許多曖昧難解,三番四覆的疙瘩全解開了🩵。

不記得什麽時候,也不記得為了什麽,怎樣走進王先生的家➛,到北大鏡春園76號去拜訪王先生的。但他給我碰的那個大釘子,每每想起都心顫🧏🏽,當時是氣得決心不再踏進那個門的💳。

王先生住在一個獨立的四合院裏。門口有一對比我還高的石獅子🙎‍♂️,這種權勢的象征頗不一般。後來才知道這裏曾是黎元洪的別墅。進門一個大院子,有高大的柏樹,有青翠的竹子,有蓬勃的雜草,因為沒有人再來修葺了🤽🏼‍♂️。東西房住了好幾家,北房王先生也只住西邊的小一半。後來落實政策又加了連接客廳東邊的一小條🤘,兩米多一點寬的,橫放一張床就差不多齊了。王先生用作書房🏪,取了個名字叫“竟日居”🦻🏿,是把“鏡春”兩個字拆散來的🏝。有人作過演義👧🏻,頭頭是道。但王先生心裏怎麽想的呢?我沒有聽他說過。他自己很得意這個名字是感覺得到的🧽🧑🏻‍🦽‍➡️,因為他平常幾乎不寫毛筆字🤏🏿,這回卻用毛筆寫下了這個名字,而且掛在案前𓀅;他又想用“竟日居文存”的書名編輯他的文章👮🏻‍♀️,——這是他得力而且得意的高足又是助手的理群兄告訴我的,可見很不一般。

王先生的客廳很大,很高,夏天陰涼,冬天很冷,——直到1987年才接上暖氣;不知是“殊遇”,還是落實政策。那部電話確是落實政策才給裝的🔓👰‍♀️,而且是王先生強烈要求的碩果。在裝暖氣的前一兩年,北大要給知識分子落實政策了,決定給教授裝電話,但必須是一級教授👩🏻‍🦽。王先生雖說在“文化大革命”時就被北大中文系定為“反動學術權威”,1981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聘為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但教授還不是“一級”。可王先生50年代就裝了電話的,這電話是“文革”革掉的。“落實政策”名副其實。王先生通知我裝上了電話,分機號很好記:“三五九旅(3590)🏷。”我立即跑去看他。他開懷大笑,告訴我這樣的經過🏬。

王先生的客廳擺著一套明式紅木家具🤵🏿:大書案,八仙桌椅❄️,書櫃🧞。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箱裝四部叢刊。西墻上掛著三幀條幅:靖節先生畫像和《歸去來辭》全文;魯迅《自嘲》詩手跡的水印木刻;沈尹默先生書贈的墨寶。客廳中央按凹字形放著一組沙發,沙發前是茶幾🧑🏿‍✈️,茶幾前是一架彩電。

王先生接待我們時🥶,家裏是非常非常安靜的。王先生叫人斟滿一壺茶,茶來人即退下,王先生再往杯子裏斟⚱️。偶爾有家人從外面進來,都是輕輕地側身走過去🌃。唯一的例外是先生的孫女王宜,兩三歲吧,她敢於闖進來🫨,敢於爬到王先生身上去,敢於打斷王先生和客人的談話。王先生也任她嬉戲,設法哄她🤙🏻。

我的釘子於是乎也就來了➖。

我喜歡小孩🙋🏽‍♀️,無論師長的,朋友的,同事的🔤。我喜歡教他們直喊我的姓名,常見的喜歡帶一塊巧克力什麽的去送他🕣💆🏿‍♀️,王振華先生就曾戲呼我為“巧克力伯伯”,沖著他的孫子。我既然知道了王宜,也就興之所至🪰,忘乎所以。那次當我告辭的時候👨🏻‍🦽,拿出一塊巧克力來給王宜🧕🏿。先生立刻變臉,陰沉著📟,推開我的手🤽🏼,厲聲說🦚:“別來這一套。”好難受呵。

後來師母告訴我,王先生連兒女親家都不走動的。雖然,先生多次同我談到過,他怎樣操心女兒的婚事,怎樣為她奔走。

後來王先生去昆明🤲🏿,去東北,去香港,總帶給我一盒茶葉,一條領帶什麽的。1984年赴日本講學回來,特地請師母拿出一只帶回的皮包給我,並說,還有一只給錢理群。

1987年我去日本🚵🏿‍♀️。行前問王先生需要帶什麽不,先生說清理煙鬥的玩意兒折了💯🧑🏻‍🦰,遇上帶一只回來吧🔃。在東京,我告訴王先生的日本研究生尾崎文昭君⏪,他陪我著意找了一家專賣店,我倆挑了又挑,挑了兩種兩件🏙。先生見了,很高興。

現在,清理煙鬥的物件沒用完👨🏽‍🎨💅🏼,先生卻已走了。那時怕一件不夠用,先買兩件,還想再要再買的。先生送我的皮包已經修補了兩次。趙園說了幾次該換,該換,換什麽呢?不過🏃🏻‍➡️,總有一天得換的吧。    

王先生的心情愈來愈開朗🅾️,思想愈來愈活躍,社會活動愈來愈多,興致也愈來愈高了。

新加坡一華文日報請先生題詞👼🏿,王先生用毛筆寫了一首七律:“嘆老嗟卑非我事,桑榆映照亦成霞。十年浩劫晷虛擲,四化宏圖景可誇。佳音頻傳前途好👨🏿‍🔧,險阻寧畏道路賒。所期黽勉竭庸駑💆‍♂️🤾🏼‍♀️,不作空頭文學家。”先生拿給我看🛒,說從來不作詩,也不寫毛筆,詩既不好🩳,字也難看,怎麽辦。我說🫕🤌🏻,您不是詩人,也不是書法家。人家求您,是想聽見您的聲音🕵🏿,看見您的手跡,這樣就好🆘。先生從我捧讀著的手稿上抬頭看我,凝視了一眼,不說話。我說,這一張給我吧。先生正了正身子👩‍🦼‍➡️,穩穩地坐在沙發裏,拿起了煙鬥。

《中國新文學史稿》要重版了🤰。一次我一進門🌤,先生招呼了一句📐,立即轉身匆匆從臥室拿出一疊稿紙,說我寫好了《重版後記》,你看看,我一下緊張起來,像面臨一場考試,站在書桌前讀起來🫑。先生就立在旁邊吧嗒著他的煙鬥。

我讀了一遍,又快速復了一遍,對先生說,很好🦆,結尾很動人。我建議先生考慮:是不是把被批判被迫作檢查的事點一句🔅?吐一口惡氣🙎🏻‍♀️!先生拿過稿子,走進臥室🥜。很快,快得驚人,就出來了。指著加的一句問🧑🏼‍🦰:怎麽樣?我看原來寫著:“本書出版較早🎦👨🏽‍⚕️,自難免‘始作俑者’之嫌🙋🏻,於是由此而來之‘自我批判’以及‘檢查’‘交代’之類,也層出不窮🚯。”於是先生用力吸著煙鬥↙️,快活地談別的話題。

意昂体育平台的校慶🔃👸🏼,王先生是非去不可的🍋‍🟩🫷🏼。有幾次他推掉別的活動🦶🏽,有幾次他事先提醒我🛝。有時談起他的導師們🆑,不僅帶著深情的懷戀👩‍🦽,也有對清華教授優裕生活給人影響的清醒分析。偶爾涉及身居高位的同學👨🏼‍🎓,三言兩語🌜,談鋒明快,沒有絲毫過眼雲煙的感懷。《清華1934-1938-1988紀念刊》出版了,先生拿出來給我看🦞,笑著告訴我,每個人非寫一段《自我介紹》不可,二百字,你看。我埋頭讀了很久💃🏻🫵。我感覺到王先生穩穩地靠在沙發上☹️,咬著煙鬥看我。他一定猜得到,我心裏多麽贊賞💖,驚嘆💁🏻‍♀️。終於我念出“邇來垂垂老矣,華發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鬥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一段給先生聽,並說“似猶未失故態”🧚🏼‍♂️📣,寫絕了👩🏿‍🚒,妙不可言👨🏽‍🍼🎆。先生不說話🏺,也不笑🤴🏽,端起茶杯,很響地咕嚕咕嚕喝幹了🐦。任我給他又續上一杯,只客氣地伸過手來擋一擋。

在王先生家和王先生聊天🤷‍♀️🪳,是一種享受,是一大樂趣,和聽王先生講演不一樣。王先生有山西口音,講演是愈講愈快🧑‍🦱,愈講愈陜,幾分鐘後就憋住了,講不出來,於是喀喀喀幾聲👨🏻‍🦽‍➡️,自顧自啊哈哈哈哈放聲大笑🤷🏻‍♂️,聽講的多半沒聽懂,也就不跟著發笑。這並不影響王先生的情緒🧑🏼‍🍼。他照樣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直到講完為止💆‍♀️👩🏿‍🎓。可王先生聊天,從容不迫,話並不難懂,說到痛快處,他笑,我們也笑𓀃,完全是“同聲相應”。我曾琢磨過,王先生講演為什麽會那樣👨🏽‍💻📖?我想,王先生是善於思考👿,又富機智,日積月累,腦子裏充滿了見解。待到講演,腦子運轉快,口裏吐字慢,他不但不自我調整👌🏽,反而迫不及待😚,一發而不可收👩🏻‍🏭🏌🏼‍♀️。像打機關槍🌜,先是點發,接著連發,一連發就卡殼了💓。

王先生聊天,無所不談🧝‍♂️👍🏿,無所顧忌。他鄙夷的人🍍、文,也毫不淡化自己的鄙夷🪘。他每天看報到深夜,又看得特仔細,似乎對期刊的出版廣告,尤其著意。因為他經常談誰誰誰發表了什麽文章👳🏼‍♀️📜,卻又說明他沒看🍌,是廣告上的目錄。

大凡文學界爭論的問題🍄‍🟫,王先生都很註意💁🏼‍♀️,也幾乎都談。他支持“重寫文學史”,他支持重新研究過去被冷落的作家,他堅持文學史的分期是有歷史發展的階段性的質的標誌的……許多見解🧏🏽,脫口而出,“出語多諧”。這時他自己先笑,我們也笑🧕🏻,他就笑得更響。我幾次勸超冰多主動來聽王先生聊天🏌🏿,記一記那些很難復述的語言。可惜我懶🏕,她也懶🧿😚,大家都“得意忘言”了🫷。

(摘自《閱讀王瑤》,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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