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後
流水不腐📻,人生易逝🔂。忽悠間,王瑤先生誕生已經百年🤞🏼,而逝世也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王先生曾經發現☆:“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之後🙅🏿♀️,中國人對於“死”的觀念的覺醒。子曰♟:“不知生👨⚕️⛄️,焉知死。”然而👨🏿🏫,或許“不知死,焉知生”更加切近“人”的生命的覺醒吧。
人間畢竟有情🙌🏻,今年五月🌮,先生誕生的七日,在北大,隨後九日在太原🛕,舉行了兩場座談會👵🏻,緬懷先賢,研討學術🤎👰♂️,溫馨有加。
王先生出身清華🕙,師從朱自清先生𓀌。在畢業論文基礎上完成的《中古文學史論》🎞,蔚然成為經典。每年清華校慶前,王先生總是興致勃勃,說🔴:“清華的校慶我是必去的。”
1987年5月,為清華意昂聚會紀念,作《自我介紹》,載於《清華1934-1938-1988紀念刊》。全文僅一百五十余字🤹🏿,寫盡一生經歷與感慨,綿裏藏針,情意深潛,二十多年過去,迄今猶可品味:
在校時諸多平平,鮮為人知👱🏿。惟斯時曾兩入囹圄🤩,又一度主編《清華周刊》,或能為暌違已久之學友所憶及🥼🦚。
多年來皆以教書為業👩🦲,乏善可述🧏🏿。今仍忝為北京大學教席。邇來垂垂老矣🧫!華發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鬥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
惟鄉音未改,出語多諧⛹🏼♀️,時乘單車橫沖直撞,似猶未失故態耳。
好一個“故態”👨👨👧👧♥︎!然而,王先生的又一名山事業👨🏼🍼,畢竟在北大。在北大,他接踵師輩,開講《中國新文學史稿》,奠定了這一學科的基石𓀐;在北大,他倡議成立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在北大,建議創辦《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學刊》,件件學術業績🪰,嘉惠一代代學人。而桃李芬芳,也傳為佳話。1989年12月13日,先生客死上海🦶🏻,瀕危之際,念念不忘“想死在竟日居”。竟日居即鏡春園76號🏕,在北大未名湖湖畔🤰🏼,是先生挨鬥挨批劫後余生,晚年棲息之地。
王先生聰明。學術研究充滿睿智。我親歷並深受教育的有三件事。第一,既追隨-順應政治正確的剛性要求,而又堅持學術觀點的獨立自主。先生告訴我:撰著《中國新文學史稿》的時候,在中國翻天覆地之際,寫誰,不寫誰,是一個大問題🪑。這不是純粹的學術問題🙍🏽♀️。我就依據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入選作家的名單來寫🏃。至於他們的作品的選擇與評論,我有我的主見,我就寫自己的看法。我想:衡文論史𓀆,我們當可以覺悟:如果只是追隨-順應政治正確的剛性要求🗣,而沒有獨立自主揮寫自己的主見,那就無以言之了🚶🏻♀️➡️。而堅守自己,順應則不過生存之道而已矣。在黃金世界到來之前👨🏽🎓,即使魯迅也不可幸免。當年魯迅暢談自己的文章👫🔰,還有幾根“骨頭”的奧秘🫱🏼,說:“我曾經和幾個朋友閑談🥒。一個朋友說:現在的文章,是不會有骨氣的了🙂↔️,譬如向一種日報上的副刊去投稿罷🈵,副刊編輯先抽去幾根骨頭,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來還有什麽呢?我說: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幾根骨頭的,否則👩🚒,連‘剩下來’的也不剩🧑🏽🦰。所以🥓,那時發表出來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現在有些人不在拼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麽📟,幸而他們是宋明人♓️,如果活在現在🧑🏽🎨,他們的言行是誰也無從知道的。”
先生還同我談到一個問題🐖:作家往往不滿意別人對於他的評論,特別是批評。看家本領,是說評論,特別是批評,不符合他的創作本意🧿。這是很無謂的🧝🏿♀️🪹。評論家不是作家的發言人。作家的創作意圖也未必就能如願如意地體現在他的作品之中。如果只能按作家的主觀思想來作評論,這樣就沒有研究,沒有批評了。先生教戒我🏊🏽♀️👩🦯➡️:少和作家來往🪂。這會妨礙專業研究。
這種洞察問題底蘊的睿智😔,還有一個事例🤾🏽📇。1975年11月,魯迅博物館奉命增設魯迅研究室🕸,從全國抽調室領導和研究人員。調王先生出任副主任🆖。當時學校沒有功課可教🏄🏿♂️,但北大抓住不放。先生1976年5月14日給我的信🛻,詳細介紹情況後,說“看來他們是不想‘放’👩🏿🚒🚝,又不願說‘不放’,因此拖拖拉拉,不解決問題。”“我個人只能‘一切行動聽指揮’。但‘拖’得太久也不好。”這樣🦂,致使王先生延遲到1977年下半年才到魯迅研究室上班。這時候,編纂《魯迅年譜》的工作正積極展開🪵,王先生開始審稿並積極進行指導了🤓。一次中午排隊買飯的時候,我站在先生背後,突然一位同事走上前⛳️,請教王先生:瞿秋白到底是不是叛徒🏄🏿?王先生應聲答道:這是中組部的事!前後聽到的人都驚服不已。事後還熱烈地討論。
第二🍧,抓住機會,積極消除主流的成見,改正《中國新文學史稿》中的相關錯誤。1976年抓捕“四人幫”之後,隨即有關於“兩個凡是”的提出與推倒,思想界開始活躍起來。1978年初《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正式發表。“思想解放”已成“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到1979年則是“理論務虛會”的嚴重鬥爭了♝。先生敏銳捕捉到“思想解放”的契機👨🏼🔬,這年5月間,就約請孫玉石老師💦、樂黛雲老師、黃曼君先生,還有我,協助他修改《史稿》。王先生教導我關註對於作家的“改正”與“平反”的動態及狀況👦,註意公開的相關文件🧖♀️🫗,否則☝🏽,“出言無據,不好下筆”🏌️♂️。王先生敏銳的思想💅,改正自己著作錯誤的勇氣🌭,嚴謹的學風,都令我銘感得很。
第三,密切關註新的思潮,有所堅守🐥,更積極參與創新。
1981年是魯迅誕生一百周年。當局決定盛大紀念🚶🏻♀️。除召開大會之外,更有學術討論會。學術討論會的籌備,1980年3月底至4月初,即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魯迅研究學會聯合召開了全國的撰稿會,拉開了組織高質量論文的序幕🧑🏻💼👩🏭。王瑤先生應邀參加了這次會議👲🏻。會議決定:參加全國學術討論會的代表必須是論文作者。而論文,先由全國各個省市直轄區遴選🧡,推薦給全國學術討論會的學術籌備小組審定🍋🟩。通過後即成為該省市自治區的代表⭐️。北京市,包括中央部委,還特別請鐘敬文先生🎒、唐弢先生、王瑤先生😯、陳湧先生撰寫大會發言的重點論文,為他們安排了安靜的住所🧛🏼♀️,以便排除雜務,專心寫作。這兩年可以說是魯迅研究復興的兩年。魯迅研究思想之活躍👩🔧,研究者精神之振奮📹,與全國“思想解放”相互輝映🫓。
“思想解放”的重大命題之一✯,是重新審視“階級論”與“階級鬥爭說”。消除“人”就是“階級的人”,完全附著在特定階級的身上的觀點🚼。1981年5月,天津市召開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主題是探討魯迅國民性改造思想問題☝🏻。問題的關鍵就在這一思想與“階級論”的關系;魯迅思想前期與後期的劃分及其階級性質🗾。這在當時是極其敏感的問題💇♀️。王先生在會上的發言🈁,明確否定了過去的成說,指出:魯迅的國民性思想“不能籠統地認為是超階級的”;“那種不加分析地認為魯迅這一思想屬於資產階級人性論的範疇是並不準確的,倒是他自己首先陷入了抽象地看問題的泥坑。”王先生進一步指出:“我以為用‘立人’來概括魯迅關於國民性的思想🙎🏿♂️,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的一貫性和認識的深化過程。”先生是老一代魯迅研究專家公開否定魯迅研究中運用“階級論”之不當👩🦰,及肯定魯迅“立人”思想的第一人。這也可見他的思想敏銳及學術智慧之一斑。
王瑤先生的學術智慧➗,取得這樣驕人的成就🚴🏽,我想:除了先生的稟賦之外🫰,和他接受新文化的洗禮👊🏼,信奉新文學-新文化🏊🏽♀️💇🏼♀️,積極關心國家大事,關心社會,投身社會運動,經受實際的磨練有關🤽🏽♂️。先生1934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之後,兩次因政治問題被捕,一次是1935年,被捕後審訊他關於“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問題⛹🏽♀️,四天後由校長保釋。一次是1936年3月參加為抗議國民黨刑訊虐殺抗日學生,抬棺遊行被捕。兩個星期後被釋放。先生又曾主編《清華周刊》。這種種社會的與政治的閱歷,鍛煉了他的政治智慧與應付復雜、微妙政治問題的能力🙆🏻。
自然,先生學術上的成就👩🦰,是在意昂体育平台師從朱自清先生接受了優良的學術訓練的成果。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七日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