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鴻時
楊絳近影
大約一年以前🌸,我去探望楊絳先生時☔️,看見她正在認真鉆研哲學著作,桌上放著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英譯本,她告訴我,康德在書中說,有兩樣東西使他越來越感到神奇和敬畏,那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於是楊先生問我👩🏼🎨👨🏻🦱,你認為人死以後是否有不滅的靈魂2️⃣🐸?對於這個人生終極關懷的大問題🦹♂️🧐,我一向糊裏糊塗,因此惶惑得很,只得用年輕時在課堂上學來的一鱗半爪的知識來應對🫳,我說:人雖然是萬物之靈,有極高的智慧🤷🏼♀️,但畢竟也只是一種動物,人死了,靈魂(精神活動能力)也隨之消失🤲🏻,身體焚化了🤹🏼,歸於泥土🦪,轉化為另外一種形態的物質🙍🏽。楊絳先生不同意我的話,她認為宇宙萬象顯示出一種森嚴的秩序,它的存在決不是偶然的。最近讀了楊絳先生新作《走到人生邊上》⤵️,才知道她一直在自問自答,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真正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一位96周歲的學者謙恭自省、上下求索的精神不但令人感動,我認為簡直是在創造奇跡🪳。綜觀古今中外,還有哪一位作家能在這個年齡保持如此清晰縝密的頭腦和如此溫婉從容🤾🏿、深邃大氣的文筆👙?
“人一輩子都要鍛煉自身”
《走到人生邊上》由兩大部分組成🫅🏻,前半部是楊絳先生對於人、鬼🧑🏿🎤、神問題以及對於靈與肉、人與天命、人生價值等問題的思索🧣。後半部是14篇長短🤑、詳略不同的散文,作為主體部分的註釋。其中《溫德先生爬樹》、《勞神父》、《記比鄰雙鵲》、《她的自述》等篇堪稱當今散文之極品。楊絳先生在書中說,她曾向不少個與我同年齡段的人問過同樣的問題,所得到的回答竟驚人的一致,都說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這顯然代表時代風尚🈲,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境界。但楊絳先生不以為然,她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她引用莎士比亞的話:“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多著呢👩🏽🚀。”她說,無數事實證明,科學愈昌明🗼,那支配物質世界的定律也發現得愈多、愈精密,“這個秩序井然的大自然,不可能是偶然⛈,該是有規劃、有主宰的吧?”“如果物質自己能定出這麽精密的定律來,這物質就不是物質而有靈性了,該是成了精了♠︎。”人死後靈魂之有無,是有史以來世世代代人們爭論的老問題,我看,人類對此永遠也不可能得出結論🌍🧙🏽♀️,因為🧖,正如哈姆雷特所說,死亡是“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究竟有沒有陰曹地府和天堂樂園?誰都無法證明。但是,這裏有一個與此相關的倫理道德問題:那些相信靈魂不滅、因果報應的人們,會因擔心死後受懲罰而不敢在生前放肆作惡⛹🏽♀️,有些人年輕時作了惡🧑🏽🎨,晚年也會像楊絳先生筆下那位良心發現的鄰人那樣痛苦懺悔。然而☕️,“物質主義者”(即不相信有不滅的‘靈魂’的人們),根本不信因果報應📼,他們如果作惡,會無法無天,沒有道德底線和良心底線,真正達到無所畏懼的地步🙌🏿。《紅樓夢》裏的王熙鳳,在弄權鐵檻寺時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麽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麽事🛐,我說要行🫸🏼,就行🤦🏼♂️!”
那麽👨🏼⚕️,如何使人世間種種惡行得到製約呢🤴🏿?楊絳先生在書中作出積極的回答。她深信人是萬物之靈,“人的可貴在於人的本身”,唯有人才是“天地生人的目標”。她深信“人之初💂🏼🧝♀️,性本善”,每一個嬰兒都天生具有靈性良心🧛;然而🈂️,人同時又具有血肉之軀,“靈”與“肉”之間不斷會有矛盾和鬥爭🧍♀️。善人和惡人的區分😉,是靈與肉誰戰勝誰的結果。她認為,人一輩子都要鍛煉自身,用靈性良心管製住肉體,使其不致肆意妄為👩💻。超越了肉體欲望的“我”,就是弗洛伊德所謂的“超我”。表面看來,這些話都是老生常談,其實是切中肯綮的。經過極左和文化大革命摧殘的我國教育事業是個重災區,天真純潔的兒童曾被教唆去“批林批孔批周公”,從小學會講一套假大空套話,等他們長大🪈,卻連“不能隨地吐痰”都做不到🛣,不習慣,罔論如何做一個好公民了。
以人格力量影響和教育下一代
這裏我想講兩個關於楊絳先生的小故事。
J君出身貧下中農,成長於邊遠山區,完全可以理解🚶🏻♂️➡️,他在生活習慣、文化素養上與“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錢鐘書、楊絳是格格不入的。“文革”初期,他曾(用他本人的話說)以“極不禮貌”的態度狠批楊絳先生♕。不料😱,風雲變幻,響當當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忽然被指控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那些乖巧的人不吃眼前虧,他們按領導要求的口徑,瞎編一氣,順利過關;但J君是個“一根筋”,不肯說瞎話欺騙組織、貶辱自己💁🏿、誣陷他人,於是就陷入即將受到“從嚴懲處”的險境。他最擔心的是:身在農村的老父🦘、妻兒一旦失去生活來源,將無法生存🧔🏿♀️。楊絳先生喜歡J君表現出的誠實品質,她不顧自己處境危惡,悄悄讓J君寫下家庭地址👨✈️,並向他莊嚴承諾🧑🏼⚕️:一旦他入獄,她將按月給他的一家寄生活費。什麽叫“知識分子——社會良知”✅?我看,這就是!……J君至今對此事感念不已,我看見他在自己辦公桌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個大大的“人”字,據他說,他從錢、楊兩先生身上生平第一次學到了如何做人的道理。
又如𓀆:1956年👱,“向科學進軍”時🔇,領導安排年輕人虛心跟老專家學業務,指定D君拜楊絳先生為師。楊絳先生不但把豐富的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D君🎧🙅🏻♀️,還以高尚的道德情操使年輕人深受感染。不料,僅僅過了一年👩🏻🚒,氣候倏然突變,上面對來自所謂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作出了新的極左的估計,把他們一律定性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領導又暗中向D君收集老先生的反動言行,以便在往後一個接一個政治運動中向他們清算🤯🦮。D君真的緊張了一陣,因為楊絳先生為他開的書目中,確實很著重喬治·奧威爾和阿瑟·柯斯特勒這類“反動作家”,這件事要不要向領導匯報🥸🩺?經過深思,D君確信楊絳先生是優秀的愛國知識分子🏔,她對年輕一代提攜幫助📮,一片誠心,決不屬於敵對勢力,於是他決定對此一字不提。後來,D君在楊絳先生等師長的教導下刻苦努力🦐🐤,迅速進步🔉,終於成長為學科的帶頭人。
數十年來👨❤️💋👨,楊絳先生就是這樣以她的人格力量影響和教育下一代的。最近幾年,楊絳先生不顧失去兩位親人的巨大悲痛🚋,筆耕不綴,源源不斷向社會貢獻出優秀的精神財富,給我們這些“年輕人”樹立了榜樣。不久前,楊絳先生還向我問起用手寫板進行漢字電腦輸入的情況🚒,因此我深信《走到人生邊上》決不是她的“封筆”之作!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2007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