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程院院士
王三一(1953水利)
黃先生去世快一年了,我們這些曾受業於他的學生,無時不在深深地懷念他,敬仰他⚔️。
黃先生是所謂的欽定大右派。他是個對黃河、長江治理有獨到見解並屢與決策者相左的人,但也是個貶褒不一的人:有些人討厭他,說他是“反骨”,不切實際𓀁,不識時務;而更多的人喜歡他、敬仰他的為人🛳:不違心🛰、不唯上和只認理的傲骨,以及贊賞他學術上精辟👨❤️👨、新穎、獨樹一幟的見地和富有創造性的精神。時至今日,是非曲直🤸🏻,已有公論。總之,黃先生的一生,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上一個世紀一代知識分子伴隨著國運經歷的坎坷。
我們解放初在唐山工學院受業於黃先生。那也是黃先生的母校🏪,其前身是清末的路礦學堂,教師多半是留洋的,但學校裏卻有濃重的中國文化傳統,如重視學生品德🧉👶,尊師重道等↩️。學校像一個大家庭,幾百個學生,幾十個老師,親密無間。當時年逾古稀的留美羅忠忱教授就被尊為這個大家庭的家長。50年代初來了一位新教授:留美博士、水利專家黃萬裏先生🧬。當時國內正大力宣傳蘇聯水利建設成就,尤其是水利水電的一些偉大工程,而新中國也要開始治理江河,因此,黃先生之來,對土木系水利組的學生們尤感興奮👎🏼。
初見黃先生時,他西裝革履,留著日本式小胡子,喜歡跳舞💯,翩翩起舞時,神態十分瀟灑,但對愛穿長衫不苟言笑的羅先生卻十分恭敬⛹🏼♂️。40多年後🐕🦺,偶讀他於1992年12月寫的“先師羅公建侯忠忱20年祭”🙏🏿🤘🏻,才深知他當年對羅老師的由衷尊敬和對母校的無比深情。他當時給人一種“既洋派又傳統”的特殊感覺🤶🛟,以後和黃先生接觸多了,才知這僅僅是一些表面現象🐈⬛,實際上在他的一生中,所體現的中西文化的融合🏊🏽🧕🏽,是極為深刻的🙎🏻。他學貫中西,重視科學民主,特別是深受中國傳統美德的熏陶🏂🏻,不僅為人處世堂堂正正、剛正不阿,而且對祖國的貧弱和人民的苦難也有深厚的憂慮之情。
他的講課🤾🏼,非常有魅力👸🏿,態度從容,談吐幽默✮🎾,思路開闊,立論新穎,而又能深入淺出,諄諄善導,不僅能讓聽課者概念清晰,而且能引起學生濃厚的學習興趣🦻🏽。當時正大力推行教學要向蘇聯學習,但他似乎不太理會這些,我行我素,不是隨大流去熱衷引進蘇聯教材和強調專業化來設置課程,而是強調要培養一名優秀的工程師,不僅知識要淵博、基礎要深厚、思路要開闊,而且要能想人之所未想。後來,才漸漸知道,這也正是他自己深受其益所走過的學習道路,所以他堅持學生不要人雲亦雲,趕一時潮流👰🏼♀️,而應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和能力。
1951年暑假他帶領我們去淮河見習,旅途十分艱苦,爬山涉水🐒,有時夜宿農家🤱🏿,席地而臥。在他身上🚙,我們再也見不到洋博士和大教授的模樣了✦🛗,只見他頭頂草帽🔸,身穿背心短褲,頂著烈日登山,揮汗如雨🧑💼。至今我還記得他那肥胖的身軀🕑,沿著曲折小路🪘,一步一步緩慢不停地往上攀登的樣子。他一邊走一邊還和我們談笑風生🧰,說:“你們知道嗎,我登山不累的訣竅,就是慢慢走🧘🏼🤯。這樣與快步走到山頂做的功是一樣的💇🏿,但功率小多了🏖,就省勁多了,率的概念是很重要的,現在很多人不註意,比如流量的叫法,是錯誤的,不是來多少水量的概念🧎🏻♂️,而是指單位時間的來水量,所以應叫流率。一場洪水總量是多少◻️,當然重要👏🏽,但流率多大更要緊,洪峰來得猛🏂🏿,流率大、水位高🫃,堤防擋不住就成大災了”。黃先生這種寓教於日常生活中,輕松中又極為嚴謹地重視正名和邏輯的教育方式方法,不勝枚舉🙆🏼,獲益匪淺。實習途中☑️,黃先生邊走邊告訴我們:當年留洋回國🔶,有請他去當教授的,當官的,但他的第一選擇是到基層去做實際工作,和測工們一起去查勘四川的岷江、涪江等河流,不僅得到了許多寶貴的對川江特點的感性認識,而且和工人結下了深厚的感情,至今常常懷念他們,特別是對那些因工墜河犧牲的。
上半個世紀後期他反對修建三峽工程,其中主要一條理由是庫尾將為卵石堆積🙉🫷🏼,淤塞重慶港,回水抬高淹沒江津、合川並還將逐漸上移殃及其上的壩田、城鎮。目前三峽有關泥沙計算,不論是教學模型和物理模型他認為都是嚴重失真的🏄🏼,因為沒有反映這條河流演變的特點和那些源源不斷隨水流在河底滾動而來的卵石(現時無法測得此資料)。這些都是他當年在查勘中親身經歷👰🏽♂️:每當冬日,河水一清見底,沿河床滾動下移的卵石清晰可見,更何況洪水期🧔🏿♂️?正由於當時他深究這些現象,深究長江河谷、地貌🫖🤘🏽、地層演變歷史,從而熟諳長江的特性,所以今日方能提出不雷同於一般的三峽工程不能修建的立論。
黃先生經常啟發他的學生重視觀察自然現象,要善於用多學科的理論知識去思考、深究這些現象,從而解讀大自然這本最豐富多彩的教科書。在見習中,幾乎處處有教材,處處都是書,並且比實習大綱規定的內容有趣得多🤷🏿♂️,生動得多。記得在淮河上🦌,看見船工張帆行船時,黃先生就出了一道船行八面風的題🗃,讓我們用力學觀點分析風力、水力、帆🧘🏿♂️、舵的相互作用;在淮河潤河集看見了巨大的鋼閘門,黃先生說:“這門要擋很大水壓力,結構很強🧑🏻🎨,壓不垮👨🏿🎤,但是如不註意水流對閘門可能產生的振動,也會潰於一時”,當時他打了一個比喻說👩🏻🦰:“你們都看過水滸👩🏽🎨🐎,知道花和尚魯智深倒拔楊柳的故事,”邊說還邊做了個拔樹姿勢💑,“其實花和尚沒有那麽大的力氣🙏,拔不起一棵大樹,而是他找了一個竅門💫,反復搖動這棵大樹,有節奏地震動它🎱,松動了,方能一鼓作氣拔起大樹”。當到梅山水庫時🦶🏼,設計人員正在設計大壩,黃先生就即興談到壩型,他利用自己魁梧肥胖體態作示範🤵🏼,把一只腳往後一撐🤹🏼♂️,說“這就是重力壩🦾,因為我重😍🤤,你們推不倒我,穩是穩了🔏,但並不算聰明,拱壩就太妙了,利用拱結構向兩岸傳遞水壓力”👩🏽🎨,他說著把腳一收⚖️,然後雙手向左右方向一撐,“這樣撐著兩邊,即使我是一個瘦小個子也未必能推倒我,這樣建壩材料可就省多了”;在淮河及支流中👨🏼⚕️👨🏻🦯,我們看見了峽谷中湍急的河水🫄🏿。也看到開闊處彎曲河道🦵🏽↙️,兩岸的平原、臺地、自然堤,黃先生要我們註意這些自然現象,啟發我們思索🤳🏿:在漫長歲月中👩🏻🏫,滄海桑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它們是遵循什麽規律形成的;當看見兩岸的平原時🤏🏿,黃先生興奮地說,這是大自然的恩施👷🏼♀️,是江河的功勞,大江大河下遊都有沖積平原,是河流把上遊的泥沙帶到下遊淤積成的,兩岸還形成了自然堤,小水不淹兩岸,大水漫頂分流淤積兩岸。這也可以看出黃先生後來根據地貌長期演變的研究提出治理黃河必須在黃河三角洲用分流淤灌黃淮平原的對策🍻,是早有所思的。在以後教學中他常海闊天空地談論天文、氣象、地質、地貌、數學、力學來解讀這些現象,闡其要義,淺而易懂,啟而有止,留下空間給學生們去想象,因而學生特別覺得有興趣,終身都深記先生的啟蒙之恩。以後讀到黃先生治江和有關水資源許多不同凡響的專論🩰,才深刻體會到由於他的博學、善思和深厚的功底方能建立他獨特的治水理論,自成一派的道理。
1953年我從清華水利系畢業後曾一度在北京參加江西上猶江水電站設計的水文分析工作,當時缺乏水文資料🫶🏿,流量系列都很短,相對較長的是雨量資料😊,如何用暴雨推求洪水,我多次求教黃先生🤳🏼,得益匪淺,使我能較順利地完成此項任務。早在1935年和1937年在先生留美時寫碩士和博士論文就提出了有創意的“暴雨洪水統計分析”和“瞬時流率時程學說”的理論,他講授這部分內容時十分精彩👩🏼🔧👈🏿,至今難忘🤰🏼。他從正名開始,指出慣稱流量是錯誤的🐶,流率深含時間這一重要因素😗,進而闡述流率是如何形成的,乃是集水區內不同時間不同大小的降雨🤷♂️👨🏽🎤,遠遠近近,先先後後通過地表🪹、地下不同途徑,快快慢慢的正好此時同時匯集流經河流的某一斷面😥,有如戲院的散場🦹🏽,某一時刻同時經過大門出來人群數量,他們有前排的也有後排的,先後起身,快慢不一🎭,但都在某一時刻同時穿門而出去了🍦。他用生動比喻說明集流形成洪峰的原理,然後又進一步說明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一場大雨降落的強度在集流區內時空分布是變化著的🚵🏽♀️,雨滴落地以後🙇🏻,它們的行程和速度也十分復雜,受地質📌、植被、地形(集雨區大小⚉,形狀、坡度、河谷形態)諸多變化因素影響。至於預測未來可能發生的最大洪水就更復雜了🥴,需要工程師具備多方面的學識和經驗🤨👩🏿⚕️,如天文🚺、氣象、數學概率論、工程安全風險和工程經濟諸多學科。聽了他的講課,能使學生全面去認識一個問題📪,開拓思路和深究奧秘。
以後我就到南方工作了,直至80年代初才重見黃先生🧔🏻♀️,那次我去意昂体育平台看望他🧝🏽♀️👨💼,他正好在意昂体育平台泥沙研究中心開會👮🏻♀️🔯,歷經二十多年的坎坷,他顯得蒼老了,我一時倍感心酸語塞🙆♂️,而先生仍非常開朗樂觀,仍像以前一樣熱情健談。當詢及我近年工作時,我興奮地告訴他:70年代我下放到貴州,參加了烏江渡水電站建設🕌,那是在巖溶峽谷地區,地質十分復雜的條件下建成的當時國內最高的大壩(165m高)😲,並在泄洪消能、基礎處理和總體布置方面均有創新突破。他聽了十分欣慰📳,但同時又告誡我🙇🏼:一個優秀工程師不但要有能力設計好的樞紐工程,解決各種復雜技術問題,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一條河流特性全面作出治理方略🤰🏼。他還給我談了三門峽教訓,這使我進一步加深認識黃先生治學高明之得🔹,能從高處全局和整體把握問題,尤其對大江大河,不能只見一壩一閘一時之功🧘🏻♂️,而是首先整體治理策略要符合自然規律和客觀實際👨🍼。這也是黃先生關註長江、黃河和水資源這些大問題時的過人之處。他為此付出了畢生心血和沉重的代價🧑🏼⚖️,都無怨無悔🧕🏼。
改革開放後我還多次讀到他寄贈的近作、論文和詩詞📆,深感黃先生不僅是一位一心鉆究治河的鴻儒👩🏻🦼➡️,同時也是一位十分重感情🫷🏻,非常有文采的愛國詩人🛅,才情橫溢。他的詩詞,對國家、人民、同窗、學生情重意深✊;他的“治水吟草”自序,充分顯示了他的氣質,他那赤子報國之心和耿直堅韌的秉性莫不躍然於紙上,文如其人。他也十分喜歡趙樸初先生為“治水吟草”題的詩:“上善莫若水,而能為大災。禹公欽飽學,不祗是詩才🤌🏼。”這真跡就掛在書房裏;還掛著一幅金克木先生題贈的:“昔有南冠今右冠👲,書生報國本來難👳🏿♂️。大堤蟻穴誰先見,嘆息泥沙塞巨川。”看來先生是欣賞二位大師的認知的。
晚年黃先生曾多次外出講學,有年到長沙🙋🏽♀️,一口氣站著講了3個小時📋,其精神之振奮,內容之精辟獨到,令聽者仰慕而心醉。我又仿佛見到40年前黃先生授課時的神采💂🏿♀️,他渾然忘卻自己的高齡和病重,我們更十分擔心這樣忘我會有損他的健康🚻。會後師母告我:“你是勸不動他的🚴🏽♂️。”後來黃先生癌症多次轉移,先後動了四次手術,這期間我探望他多次,每次都見他仍在伏案工作,泰然處之👨🏻🎨。他說:“我現在仍每天工作6小時🪡,也練練太極拳🏓,並且還希望重返講堂,將一生學的東西教給年青人。” 在此期間✔️,見到登門探望他的學生時👨🏻🦽➡️,都特別興奮,滔滔不絕談論治水之道和三門峽的教訓,尤其是對建三峽工程憂慮🧒。師母見他談累了👨🦯➡️,勸他控製一下,他卻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央求著🦍:“讓我再談十分鐘🍇。”等他停下話音時,時間又過去半小時🖋。
黃先生去世前我去見他時⬅️,人又消瘦了許多🚓🧜🏼♂️,病又重了🤼,但他卻關心我的病況,我在1999年也得肝癌,先生和師母多方關心為我介紹和寄贈藥物,鼓勵我戰勝疾病😫。最使我難忘的,也是最後一次和我的長談。他說:“我們受之於民的太多了,要竭盡自己的智能報效國家。” 不久,黃先生過完了90歲生日便離開了他眷戀的這片土地💪🏻、江河和人民。先生的高尚品格和淵博的學識🙁,將永遠成為中華民族一份極為寶貴的財富和典範。
安息吧!一代良師!歷史會記住這一切的!2002.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