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並不一定是什麽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在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那時候雖然物質生活非常之苦,可是覺得非常的幸福。

西南聯大(1938年5月4日開始上課,至1946年5月4日結束)
五、圖書館不是藏珍樓
聯大有個大圖書館,每個系也有自己的圖書館,這在戰爭期間是很難得的。所有圖書館全部開架,學生可以自由進書庫,願意看什麽書就看什麽書,待一整天也沒人管。有的書看著名字不錯就拿出來翻翻,如果覺得沒意思,又給擱回去,有的非常感興趣就借出來,如同浸泡在書的海洋裏,那享受真是美好極了。解放後我在歷史研究所工作了三十年,做了研究員也不能進書庫,要看書的話得在外邊填條,然後交給圖書館管理員去拿。有一次我跟管書庫的人商量,我只查一個材料,但不知道在哪本書裏,你讓我進去翻一下,不必來回填條換書,太麻煩了。其實那時候我年紀挺大了,都五十多歲了,他“恩準”我進去查書,還拿個手電筒,緊盯在我屁股後面,似乎唯恐我在裏面偷書,或者搞破壞。這種監視讓我覺得異常尷尬,很不舒服。現在的國家圖書館也存在同樣的問題。許多館室不能入庫,先在外面填條,限借三本,也許只給你找出一本來,翻翻可能還不是你想要的。得,這半天等於瞎耽誤工夫,翻了一本沒用的書,時間就報廢了。
我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碰見過一個美籍華人居密,她是國民黨的元老、司法院院長居正的女兒。她說她去南京找材料,借書麻煩極了,借檔案就更麻煩,結果待了七個月,所看到的內容抵不上在美國圖書館看一個月。我深有同感。我們手續太麻煩了,如果書庫能隨便進,就跟逛書店一樣,左翻一本右翻一本,那一天能看多少?雖然不是所有書都仔細看,可是信息量就非常大了,需要哪本可以再看哪本。如果不能進書庫,借什麽書得填條請他給你拿,一天又能看多少?我覺得這跟我們的指導觀念有關。圖書館的作用是什麽?應該是盡最大的可能把書讓大家看到。可是按照我們現在的觀點,圖書是國家的財富,我們要盡量地把它保護好,越翻越爛怎麽成?所以就千方百計地盡量少讓人看,或者不讓人看,這在無形之中,使我們國家在吸收知識方面落後了。圖書館是為傳播知識設立的,著眼點不應當是建多少高樓、收藏多少圖書,而應當是怎麽才能讓這些書流通,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如果這一點不考慮的話,圖書館變成了藏珍樓,唯恐被人家摸壞了,這就失掉了它最初的意義了。
我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的圖書館。按理說我是一個外國人,也沒有介紹信,什麽證件都沒有,可並沒有人查問,書庫照樣可以進。圖書館從清晨開到夜半,只要你有精力,可以從早幹到晚,而且它的條件非常好,裏面有沙發,旁邊就是小吃店,累了餓了可以歇一陣再繼續,那你一天能收獲多少?而且裏面那些關於中國的書,包括港臺的書、大陸出版的書,報刊、雜誌,幾乎都有。可是我們這裏呢?國外的書看不到,港臺的書也看不到。我在歷史所的時候,借臺灣“中央研究院”的期刊,得寫個申請讓黨委特批,誰願意去找那麻煩?這等於我們在思想上自我封閉了。別人的都不看,關起門來就看自己的那一點,好比一個足球隊整天關起門來自己練,人家怎麽打法你都不知道,這種球隊出去能打得贏嗎?既然社會主義在理論上先天就比資本主義優越,他都不怕你,你為什麽怕他呢?
我們那時候有好幾條路徑可以提高英文,一個是跑到外文系圖書館借英文小說。記得有個同學問我:“你看了多少本?”我說看了二十本吧,他說:“二十本不夠,得三十本。”後來我們發現,讀英文小說不要看英美人寫的,而要看其他國家的作品翻譯成英文的,比如法國人大仲馬、小仲馬、莫泊桑的,或者俄國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的,那些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就容易得多。還有一條路,就是看英文雜誌。聯大有個雜誌閱覽室,國內國外的期刊雜誌總有兩三百種的樣子,沒事了就可以到裏面翻一翻,跟逛書店一樣,可以吸收很多東西。其中我有興趣,而且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比如Apollo,關於美術史的,裏面插圖非常精彩——其實學校裏沒有美術史的專業課,可那種雜誌閱覽室裏也有。還有一本雜誌,名字是Etude,是法文的音樂史雜誌,介紹很多古典音樂。有一篇文章給我印象很深,講Schubert(舒伯特)的歌Erlknig(《魔王》),那是一個德國民間的傳說。一個小孩病得很重,父親抱著他騎馬去看醫生,晚上風吹得很緊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魔王出現勾引那個小孩,後來那個小孩就死了。這個歌我在北京就知道,是歌德的詩,可是一直沒找著,看見那本雜誌上有,趕緊抄了下來。這些條件後來就再沒享受過了。我在歷史所那麽多年,牌子也是“中國科學院”,按理說條件應當很豐富,結果反倒不如聯大的時候。
那時候英國領事館離學校不遠,領事館裏的閱覽室可以隨便進,一般只有三四個讀者,而且閱覽室的人挺殷勤,還給你倒一杯茶。1939年秋天,就在我離開貴陽的前兩天,希特勒進攻波蘭,二戰開始了。英國領事館裏有各種英文的報紙雜誌,當時我們對戰局也很關心,常過去翻看。有一份London Illustrated News(《倫敦畫報》)報道戰局,有很多照片。1940年6月,法國投降,希特勒占領了巴黎,戴高樂跑到英國繼續打仗,叫作“自由法國”(後來叫作“戰鬥法國”)。其實戴高樂在法國地位並不很高,原是陸軍部一個局長級的人物,不過他提出一個新的戰術觀念很有名,認為未來作戰主要是機械化的機動戰,而不是像一次大戰那樣打壕塹戰,挖個深溝,擁有機關槍把守敵人就過不來。二戰時大規模使用坦克,可以到處跑,所以打的是運動戰。德國打敗法國以後有個“海獅計劃”,準備過海打英國,先是大規模地轟炸,每天都是幾千架飛機,連續轟炸了三個月,倫敦的居民都住在地鐵裏,那些情形《倫敦畫報》上都有,有照片也有圖畫。當時英國只有八百架戰鬥機,數量上遠遠少於德國,可都是當時最先進的,一種噴火式spitfire,一種颶風式hurricane,性能非常優越。而且英國還有一種秘密武器是雷達,在“大不列顛之戰”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所以德國終於沒有能過海。這些都是我從領事館的閱覽室裏看到的,一方面增加了實事知識,另一方面,不自覺地就吸收了許多現代報刊的應用英文。
六、茶館聽吹牛,裏根掛二牌
我們那時候的生活條件極差,尤其教師就更艱苦了。以前那些名教授,比如馮友蘭,戰前一個月的工資有四五百大洋,在北京可以買一座四合院,戰爭爆發以後便每況愈下。從前都是用硬幣,比如銀元,上邊有袁世凱或孫中山的頭像,再比如銅板,不過都很麻煩,稍微多一點就很重,很累贅,而且非常臟。1935年,國民黨政府請英國的專家李茲?羅斯來中國進行幣製改革,改用法幣(即法定的貨幣),由中央政府的銀行統一發行紙幣,全國通行。這當然比硬幣優越,一開始很有用,而且打仗要用錢,錢從哪裏來?票子一印就出來,所以國民黨當局采取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印票子。可是老那麽掏窟窿怎麽受得了?1935年到1937年,國民黨進行改革確實也在著力,因為知道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包括幣製改革也是備戰,但你不能一味地靠這一種辦法。從1937年打仗到1938年、1939年,物價顯著上漲,結果通貨膨脹,導致整個經濟崩潰,最後連吃飯都很困難了。
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間茅草棚的宿舍上下通鋪住四十人,頗有點類似我們上世紀七十年代五七幹校的宿舍。不過打仗的時候生活不安定,有的人休學,有個別有點錢的人在外邊自己租個小房子,還有的是根本就在外邊工作,比如有人在外縣教書,到考試的時候才回來,所以宿舍裏往往住不滿,但也有二三十人,很擠。我同宿舍裏有位同學,是後來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紀差不多,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發留得很長,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著一雙布鞋不提後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北大歷史系的汪已經是助教了,也是這種作風。
不過好在不要錢,上學、吃住都不要錢,學生每個月靠“貸金”吃飯,而且不用還,這和今天大不一樣。假如那個時候要學費的話,我相信絕大部分學生都上不了學,不但我們上不了,就是再大的名人也上不了學,包括楊振寧。那時候教授錢太少了,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數學系主任,他一大家人,飯都不夠吃的還上什麽學?當年的艱難時世,恐怕是今天難以想像的。
前邊提到過,幸福最重要的就在於對未來的美好的希望,一是你覺得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會越來越美好,一是你覺得自己的未來會越來越美好。那時候也挺有意思,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生活非常之艱苦,可是士氣卻沒有受影響,並沒有失敗主義的情緒流行,總是樂觀的、天真的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而且勝利以後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一個民主的、和平的、自由的世界,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最幸福之所在。
聯大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背井離鄉,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校園裏,而且因為窮困,吃喝玩樂的事情少有可能,只好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休息時就在草地裏曬曬太陽,或者聊聊天。昆明大西門外有一條鳳翥街,街上有幾十個茶館,大家沒事就到茶館喝碗茶。其實喝什麽無所謂的,很便宜,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一毛錢了,無非就是茶葉兌開水,有的人是真拿本書在那兒用功,但大部分人是去聊天,海闊天空說什麽的都有。最記得有一次,我看見物理系比我們高一班的兩位才子,楊振寧和黃昆,正在那高談闊論。其實我們也沒有來往,不過他們是全校有名的學生,誰都知道的。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說看了,黃昆又問以為如何,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地樣子,說:“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塗了吧。”這是我親耳聽到的,而且直到現在印象都很深,當時我就想:“年紀輕輕怎麽能這麽狂妄?居然敢罵當代物理學界的大宗師,還罵得個一錢不值?!用這麽大不敬的語氣,也太出格了。”不過後來我想,年輕人大概需要有這種氣魄才可能超越前人。
在昆明的時候時常看看電影,而且也不貴,一個月總可以看上兩三次,昆明七年我大概看了總得有兩百多場。當時有一家南屏電影院是新建的,設備很新,影片也都是最新的。記得每次演電影前先放一段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大家起立,屏幕上依次放映國父孫中山、國家主席林森以及蔣介石委員長的像,接下來才是看電影。電影分為幾種,一種是時事性的紀錄片,比如隆美爾和蒙哥馬利在北非的沙漠之戰,再比如1945年2月的雅爾塔會議,片子也是馬上就公映了。那次使我們非常驚訝的,就是羅斯福的衰老不堪。那年羅斯福才六十二歲,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應該是一個正當年的時期,可他簡直衰老的不得了,簡直就是九十二歲,和不久之前判若兩人。果然,看了那片子以後沒幾天他就腦溢血,一下就死了。另一種是故事片,很多都是描寫二戰的,像《卡薩布蘭卡》(當時叫《北非諜影》)、《魂斷藍橋》,再比如《東京上空三十秒》,那是頂新的片子,1941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第二年春天美國就炸了東京,電影裏演的就是那次轟炸。還有一部電影講二戰海戰的,看了以後我才知道,那些潛水艇裏的人要時常照日光燈,補充一些紫外線。另一種就是文藝片,比如《簡愛》、《亂世佳人》,還有音樂片,像講斯特勞斯的《翠堤春曉》,音樂非常好,我看了三遍,可有的同學看了五六遍,裏邊的好幾個歌我們都會唱。《葡萄春滿》(New Wine),講的是舒伯特的一生。還有《一曲難忘》(A Song To Remember),寫肖邦的。演肖邦老師的是Paul Muni,演喬治?桑的是Merle Oberon,都是當時非常有名的演員,那個片子我也看了好幾遍,就是喜歡聽他的音樂。後來Merle Oberon和Laurence Olivier合演了《呼嘯山莊》,Laurence Olivier和Joan Fontaine合演了《蝴蝶夢》(Rebecca),都是當時有名的片子。
那時候的好片子非常多,裏根的電影我看了幾部。當時他是個二流演員,用京劇的行話來講,是“掛二牌”的,當然還有“掛三牌”的,那就更不重要了。當時有個英國的著名演員叫Eroll Flynn,演了許多戰爭武打片,其中有一部叫《絕望的旅程》,裏根就在裏邊給Eroll Flynn配戲。
據說當時擔任電影片中譯名工作的是吳宓老師,不知確否,不過從某些片名來看,如《卿何薄命》、《魂歸離天》(兩辭皆出自《紅樓夢》)之類,很像是吳先生的風格。附帶說一點,當時的電影沒有配音,有些同學就是去學英語的。我作為歷史系的學生,也從電影裏認識了一些具體的古代生活情況,如Laurence Olivier(奧利維爾)、Vivien Leigh(費雯麗)主演的Trafalgar(特拉法加)海戰,Norma Shearer演的Marie Antoinette(中譯名為《絕代艷後》,即法國路易十六的王後),這些文娛生活豐富了我們的知識。
七、兼職做教師
從1939年到1944年,對我是最困難的幾年。抗戰前在北京做中學生的時候,學校裏一天吃三頓飯,一個月才花五塊多錢,質量不錯,而且可以敞開吃,1938年我在長沙上學的時候也是五塊多錢,至少都是細糧。可是到1939年就不行了,物價飛漲,學校裏吃飯雖然不要錢,可是非常之差,有點像我們上世紀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期間吃不飽的光景。人的胃口畢竟有限,糧食定量就意味著限製你的口糧,西南聯大的時候雖然沒有定量,可大家都過去搶,不一會兒工夫就沒有了。一直到1942年,我在外面可以找個零星工作兼差了,才算好一些。
1943年讀了研究生以後,我就在中學裏做兼職教師,每月工資已是數千,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七八百元錢,每頓飯都自己花錢在中學裏買,總算能吃飽一點了,只要不養家活口,生活還算過得去。昆明中學有好幾十個,比較缺教師,幾乎全讓聯大學生包辦了,有的學生迫於生計,平時在外縣兼課,到了考試才回來。年輕人精力充沛,而且可以“殺價錢”,工資壓得比較低,加之聯大學生的水平比當地高一些,所以學校裏也願意用。
我們做研究生的時候幾乎沒有人不做中學教師,只有工學院的例外,他們可以下工廠,修公路、修鐵路,或者修汽車,除此以外,我想大多數同學都在兼課,包括鼎鼎大名的楊振寧。楊振寧在聯大附中教書,他的愛人杜致禮就是他班上的學生,後來他出國了,王浩就接手在那裏教。當時不但是學生教,連聯大的老師也在中學裏兼職。我在好幾個中學教過書,求實中學、五華中學、龍淵中學、昆華女中,教國文,教英文,也教過歷史、地理,研究生的三年裏基本沒間斷過。在五華中學教中文的時候,朱自清先生也在那裏教一班,我教另一班,他的威望、名氣比我大得多了,本來就是名教授和文學家,當然應當比我高明得多,所以我並不覺得泄氣。聞一多先生也在昆明的中學裏教書,學校當局知道聞先生是有名的詩人,所以給他的工資特別高,還特別給他一間房子,雖然現在看來也不覺得怎樣,不過在當時就非常了不起了。
八、戀愛
在戀愛婚姻的問題上,老一輩人和我們當時的年輕一代有很大不同。五四的那一輩人一方面是維新的,比如錢玄同,他的名字就是“疑古玄同”之意,對古代根本是懷疑的,可另一方面,他們的舊學根底都非常深,其中也包括了舊的思想。所以他們的婚姻大多是家庭包辦,後來又講婚姻自由、個性解放,對家庭包辦的婚姻不滿意,就另外找人結合。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胡適。胡適的婚姻是家庭包辦的,雖然後來也另外有人,除了韋蓮司可能還有別人,但他不願意傷他母親的心,始終保持著和江冬秀的婚姻。這是中國舊的倫理傳統。郭沫若、魯迅都是這樣,雖然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婚姻,原來包辦的夫人還在,算是家庭成員。
到了我們那一代,學校裏沒有規定學生不可以結婚,不過事實上不可能結婚。書還沒念完,自己生活不能自立,怎麽維持家庭?“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子誰個不善懷春?這是我們人性中之至神至聖。”(郭沫若譯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序言)但我們那時候真正談戀愛的人畢竟是少數,結婚的更是少有,總以為那是遙遠的將來的事情。一般都是參加了工作,到二十五六歲,甚至三十多歲才結婚,而且很少有人在畢業以前就談戀愛,女同學結婚的就更少了,或者結婚了就中斷學業,做家庭主婦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有一本小說很流行,叫《青春之歌》,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至少我覺得那本書寫得很不符合當時的情況。小說寫“一二?九”運動,寫北大的女生,那時候北大女生才四五十人,就在馬神廟的北大五齋,我兩個姐姐都住在那裏,我去過好多次,所以那四五十個女生我至少認識一半以上,可是沒聽說誰是結過婚的。男同學裏也很少有人結婚,除非是從偏遠地區或農村裏來的,城市裏長大的大都沒結婚。可是書裏寫林道靜不但結婚了,還和人同居,而且還換了人,那在當時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哪有女同學隨便跟人同居的?後來我在聯大見到有學生同居,大都是東北的。那時候東北已經被日本占領了,國破家亡,那些同學流亡在關內,自己沒有安身的地方,所以兩個人就找一個公寓住下來。可這是很少有的,一般的都不這樣。一個人寫小說,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經驗寫在裏邊,所以那些情節就顯得太虛假,完全不符合當時的真實情況。
九、“天人交感”下人生觀的轉變
我做研究生第一年讀的是哲學,可是不久得了肺病,一犯起來就吐血,身體非常虛弱。那時候肺病非常普遍,大概很多人都有,不過沒有檢查出來,因為不犯病的時候和正常人一樣。如果我不吐血,我也不會知道自己有肺病,也許是別人傳染給我的,也許我還傳染別人,這都不知道,沒有隔離,也沒有藥,等於自生自滅。
後來我才知道,吐血好像也並不那麽嚴重。細菌把血管咬破了,所以就吐血,如果一個人失血不很多的話,沒那麽嚴重,吐血而死往往並不是因為失血,一般都是因為窒息,血出來的時候把氣管給堵住了,那時是非常難過的,我很有體會。而且我得肺病還有個特殊經驗,只要天氣一變,比如忽然風雷交作,我就感到氣悶壓迫,開始吐血。有位同學跟我開玩笑,說:“你這是‘天人交感’。”《資治通鑒》裏有一段故事,武則天的時候屢興大獄,抓起人來就用酷刑。有一個人在監獄裏受了很重的刑,結果出來以後能夠預報天氣。別人問他:“怎麽會這麽靈?”他說不是他靈,而是他的傷一變天就立刻有預感,所以預言非常準確。我想這是對的,我當時也是這種經驗,天一變就能感覺到。
我的遭遇還算不錯,終於挺過來了,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麽幸運。物理系一個同學叫張崇域,他物理念得是最好的,後來還做了研究生。我相信如果他一直活下來的話,現在也該是物理學大家了,也會是諾貝爾級的,可是不幸後來得了肺病,畢業不久就死了,非常可惜。化學系有個小胖子叫陸鐘榮,也是讀得非常優秀,我們一起上過德文,畢業的時候得了肺病,眼看著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骨瘦如柴瘦得不得了,後來死了,實在太可惜了。他們那麽年輕有才,如果給一個條件能夠活下來的話,我想一定非常有成績,可惜很早就去世了。
畢業以後我念了三年研究生,起先受王浩的影響一起念了哲學,不過我沒有念完,一是因為生病,半年沒有上課,二是又受王浩的影響,放棄了哲學。王浩本科是學數學的,哲學念得也非常好,他認為,學哲學只有兩條路走,一條路是從自然科學入手,特別是從數理科學入手,不然只能走倫理說教的路,比如孔孟之道,仁者愛人,但這些不是哲學,真正講哲學一定要從自然科學入手。另一條路,就是得到一點哲學的熏陶,從哲學的背景改行搞文學。他這一點說得非常有理,西方的大哲學家大多是科學家出身,像近代的笛卡兒、萊布尼茨,當代的懷特海、羅素,還有列寧批判過的馬赫、彭加勒,都是第一流的科學家。王浩是學數學的,當然可以搞“真正的哲學”,我沒自然科學的基礎,念了一年工科遠遠不夠,心想還是不要學哲學了,學也學不好的。那時我正病重,於是找來一些文學書排遣,特別是英國浪漫派,雪萊、拜倫、濟慈的詩歌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西方的詩歌和中國詩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往往都是長篇大論,一首詩就是一小本書,發揮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學,這在中國詩裏很少見。英國十九世紀有兩個重要詩人,Browning(勃朗寧)和Tennyson(丁尼生),一般的評價是Browning比Tennyson更高明,可我當時的感受是,Browning的詩歌雖然氣勢雄渾,但缺少人生境界的深度,在這一點上,Tennyson似乎更勝一籌,也更加讓我著迷。Tennyson中年的時候寫了一首長詩《懷念》(In Memoriam),懷念他死去的朋友,寫得非常感人,系統地發揮了自己的人生哲學以及宗教信仰,而他之打動我的,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寄托,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講,就是“暢論天人之際”。再比如,Tennyson八十三歲去世,他的最後一首詩Crossing the Bar幾乎每個選本上都有,詩的大意是,那天早上他出港的時候趕上大霧,船出不去,直到中午霧氣散盡才駛離港口,Tennyson聯想到自己八十多歲了,人生快要走到盡頭,駛離此岸的港灣,跨過人生的界線,之後,就可以見到“我的舵手”(即上帝),“I hope to see my pilot face to face when I have crost the bar”。這些詩我讀過之後非常感動,而且非常欣賞這種人生觀,覺得這才符合我的胃口,所以第二年又轉到外文系念文學去了。
我在外文系的第一位導師是吳宓先生,後來他去四川了,由美國人Robert Winter做我的導師。不過後來我也沒有念好,因為我主要的興趣不是文學研究,只是那些詩對我的思想有啟發,覺著非常有會於心。我一直都這樣認為,精神上的追求和享受,本身就是目的,不能太功利,比如念這個對我沒多大用處,拿不到博士學位,也找不著好工作,那我就不幹了。當然這樣想也不算錯,但那是另外一種作風。從中學開始,很多年我都不大用功,這大概與我自由散漫的習慣有關系,也可以說跟自己的人生觀有關系。在我看來,讀書最大的樂趣在於自己精神上的滿足,這比什麽都重要,而不在於是不是得到一種世俗的榮譽。假如不是很有興趣,又要付出很大的犧牲,我覺得犯不上,或者說,太功利就喪失了自己的生命,反而得不償失。
1945年至1946年,正是我做研究生第三年,“一二·一”民主運動非常熱烈,課也停了,學校裏也亂,靜不下心來讀書寫論文。1946年聯大宣告結束,清華、北大回北京,本來我應該跟著回北京再寫一篇論文,我想寫一篇論叔本華,因為叔本華雖然是哲學家,可他走的是文學的路,我很有感觸。可是姐姐寫信說母親隨她在臺灣病得厲害,以為快要不行了,我就去看她,等到可以回來的時候內戰又打了起來,北上無望,所以研究生念了三年,最後也沒有拿到學位。
摘自《上學記》,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寫,三聯書店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