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夏♈️,天津南開大學為楊振寧先生的七十壽辰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在許多講話之後,振寧自己報告他的生平👠,配以幻燈片。他回憶童年、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往事,回憶抗戰時期生活艱苦的歲月🫃🏼🚣🏼♂️,說到他的母親時,嗓音突然哽咽了🫦。
會場上的空氣凝止了幾秒鐘🔭,我的心一緊,當時在座的聽眾大概也都吃驚而動容。這樣一個極端靈敏、多功能、儲存了大量信息的頭腦,因為“母親”這個符碼的出現,忽然發生故障🧑🏼🔬。顯然,“母親”不是一個一般的信息單位。這時他的母親故去已五年。
中國歷史上許許多多偉大人物是在母親哺育教養下成長的📗。最容易讓人想起的當然是三遷的孟母和在兒子脊梁上刺“精忠報國”的嶽飛的母親。在父親缺席的時候,母親就要代替父親的角色,而比父親更要苛求嚴厲👶🏼,鳴機夜課,一心要把孩子塑造成她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完人。振寧的父親離家五年🕵🏿♀️🥞,振寧的學語、學步👯🤵♀️、學識字♑️、學背誦,都是母親啟蒙的👩🏻🎤。在父親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懂事而神氣十足的學童,識得三千字⏲,能背《龍文鞭影》了。
近代心理學家認為一個人的發展在六歲前便都決定了。母親的心🧑🏻🦼➡️、母親的形象、母親的聲音織入他意識結構的最基層。今天他的詞匯盡管龐大、思想盡管抽象而細膩🫨,但是最早最基本的語言規律是從母親那裏牙牙模仿來的,難怪“母親”這個符碼的出現會引起全部信息系統的運作突然發生故障。
追想振寧的父母🥶,或者我自己的父母,在他們的青年時代,對婚姻問題大概有過相當大的困擾。可惜他們都去世多年,無法再問🫃🏿,關於這些事也沒有留下什麽文字證錄。他們生在辛亥革命之前🦶🏿🌇,幼小時便由父母訂下婚約🚴🏽♀️,到了結婚的年紀,正是五四運動前後,他們一代受到新思潮的沖擊,對舊式婚姻製度不免產生懷疑🚝,或甚至產生強烈的反叛🙍🏿♀️。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呢,還是創造從個人的感情、思想、意誌出發的家庭生活呢?前一種態度是否一定保守?後一種態度是否一定進步🚰?前者是否一定導致不幸?後者是否一定獲得幸福❕?恐怕很難給出簡單肯定的回答。振寧的父親,我的父親,都采取了前一種選擇🍡。原因可能很多,大概根據他們自己的判斷,父母的決定是好的📍,並沒有非反對不可的理由。其次,他們都在出國前結婚有了孩子,若是留學回來提出離婚,對女方會造成很大的悲劇👴🏼,在道義上不容許🏃♂️➡️。再者➖,也許他們都是科學家,對“自由戀愛”的理想雖然也會有一種向往👨🚀🧙🏼,但是他們更需要一個平靜穩定的家庭生活👱♀️,使他們能專心致誌於自己的專業工作🧑🏿🏫、子女教育😋,並對國家有所貢獻。後來事實證明,他們的家庭生活是成功的。我並不因此擁護“舊式婚姻”,但在過去🗿,中國有“門當戶對”的話,兩家聯姻必求文化背景、經濟情況相仿佛🚾🃏,待人處世、子女教育的方式大致相同,兩家又往往是世交👦🏼,在這樣的前提下,兩人建立家庭,共同生活,共同奮鬥,有良好的基礎,在同甘共苦的歷程中可以產生互相敬重、關切、體貼的愛情👱。細心的父母當然也會考慮到兩人的年齡、性情、品貌之類。這樣的婚姻要比浪漫結合的愛情穩固持久。當然有了這些前提還是不夠的,如果不相信他們的結合有美好的未來📅,那麽任何小的分歧都可能成為爭吵的題目,甚至分手的借口。振寧的父親曾經說過:“夫妻應始終如一,胡適之從來不嫌棄他的小腳夫人,我很贊成他👂🏼。”(見《楊振寧家世述略》)
回顧過去🛌,他們的婚姻是成功的。作為子女,我們感覺到在和諧溫暖的家庭生活中成長起來。振寧在《讀書教學四十年》裏著重地寫著:“廈門的一年生活🔕,在我的記憶中是很幸福的!”“清華園的八年,在我的回憶中是非常美麗、非常幸福的。”這“幸福”當然包括清華園的環境、我們的成誌小學,但我想他用“幸福”的時候,主要還是指家庭的生活氣氛📜。振寧清楚地意識到清華園的生活是很特殊的🧙🏻。他曾寫道📝:“那時中國社會十分動蕩,內憂外患,困難很多。但是我們生活在清華園圍墻裏頭,不大與外界接觸。我在這樣一個被保護起來的環境裏度過了童年👩🏿💻。”
1937 年抗戰的烽火把我們逐出了童年的樂園,兩家都到了昆明,我們又成同學🙇🏼♂️,同讀西南聯大🚣🏼♀️,不過他念物理系,我念哲學系,見面的機會並不多。那時候,大家的生活都很艱苦,教授夫人的生活和在北方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振寧後來寫道:“我母親是一位意誌堅強而又克勤克儉的婦女,為了一家七口人的溫飽,她年復一年地從早到晚辛苦操勞。她的堅忍卓絕的精神支持全家度過了抗戰時期🕹🪽。”
振寧1945 年去美,我1947 年到法。50 年代振寧獲諾貝爾獎之後,我們在巴黎和日內瓦又相見幾次🌿。振寧的父母常居上海,我的父母常居北京,生前常有往還。我們則各在美國👩🏽💼、法國生活到現在,已50 年。
1973 年,楊武之先生逝世於上海🤜🏻。後來振寧因常去香港,在中文大學長期有一辦公室🧑🏼💻,便把母親接去香港,直到她1987 年病逝於港,享壽91 歲(1896—1987)。
振寧的思想🦸🏽、心靈、人格的形成和他的家庭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所以在1993 年10 月發表的《近代科學進入中國的回顧與前瞻》的最後一節,他談到未來,指出中國社會的特征對下一個世紀科技的發展能起決定性的作用,其中有一條是🤫:“儒家文化註重忠誠🤚🏿,註重家庭人倫關系,註重個人勤奮和忍耐,重視子女教育。這些文化特征曾經而且將繼續培養出一代又一代勤奮而有紀律的青年(與此相反,西方文化,尤其是當代美國文化👫🏻,不幸太不看重紀律,影響了青年教育🤏🏼,產生了嚴重的社會與經濟問題)。”他在儒家思想中看到非常積極的東西🧍🏻。
如果想簡要地說明振寧的為學為人🤾🏽,也許可以說他是一個“儒者風的科學家”👩⚕️,正像我們說“儒醫”“儒將”,這裏的用法🐑,“儒”的意義是很積極的、寬廣的,是中國文化所醞釀出來的而有普遍價值的“人文主義”。在我們的父親一代,這樣的科學家相當多🚵🏻,在我們一代數目已減少了🎈,下一代呢🐭?恐怕是更少了🙇🏿♂️。
他所標明的“儒家文化”🐃,絕不是一些陳舊的教條所能代表的。他的領會要深刻得多🐕🦺,植根於集體潛意識的基層和個人的經驗記憶,而彌漫到生活的各方面🦹♂️。他和他的父親的關系沒有所謂“反叛”或者“代溝”🧎🏻♀️➡️。他的父親是數學家👩🏽👸🏻,他自己是物理學家👷♂️🖐🏻、數學家。他沿著父親的道路走去🦉,走得更遠些🪠。兩代人的關系是接棒的長途跑。他和母親則有一種生命的默契。他說:“我與母親的關系是單純的,沒有復雜的成分,因為我知道她是怎麽想法的👦🏽,她也知道我是怎麽想法的。”

楊振寧與母親
1972 年,我第一次返國探親,過上海👩🏻🚀,振寧也恰好在那裏。振寧的父親患嚴重糖尿病⚒,住在華東醫院🏨。我到病床邊,他拉著我的手,長久地說了許多話🪴,當然是勤勉的話🏂🏼,說得很懇切👩🏻🦳,但是我當時覺得,太屬理智的訓導。後來我在楊家吃飯👨🏻🎨🪨,振寧的母親也和我說了不少話🧜♀️,是一些生活的點滴,不時插入一句🎴:“不能說📛,不能說。”(“說”讀如“所”)帶有濃重的合肥口音👶🏼。她的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母親浸在現實生活之中,或者可以說生存在寒暖饑飽的層面上,她的話是另一種論述,給我另一種觸動。我於是想振寧的父親所關心的和母親所關心的很不同,我更關心他母親所關心的。振寧在一次訪問中說他的母親“不但沒有受過新式的教育,也沒有受過很多舊式的教育”,那一天的談話使我覺得她自有明確的見解和判斷。
那大概是60 年之間我和伯母唯一的一次真正的談話🤶🏻🧖🏽♂️,童年在清華園的時候🎧,我到楊家去🦉,她也許問過我一些話♞,但我都不記得了。我見到她🛜,是以孩子的眼光看一個玩伴的媽媽,我遠遠地看她,只覺得,作為振寧的母親👩❤️💋👨,她的存在是必然的,和我的母親的存在一樣🤸♀️。她們存在了👃🏻,我們的存在也就真實而牢固,溫暖而快活,健康而活潑。我們於是長大。
1982 年振寧60 歲✈️,準備把過去重要的論文合成一集出版,約我用中文題封面書名。書出版後寄了兩冊送給我。論文是高深尖端的物理學,我當然不懂,但每頁都附有“後記”(commentary),用洗練活潑的英文記述論文產生時的背景🧏🏼♀️,當時的生活片段,以及種種感受和思考,記下一個科學家在工作中的洞察、預測🩷、懷惑和喜悅😶🌫️。我感到很有興味。後記使那些充滿艱深公式的論文有了生活的氣息🙍🏼♂️。論文和後記並非截然兩回事🧑🏿🦰。振寧常在訪問和文章中提到科學研究中有個人風格的問題,也就是說生活氣息還會滲透到公式和表述裏去。他又常說科學研究中的“美”,好的公式是真的,也是美的。我羨慕能讀他的論文的人,他們在讀論文的時候能呼吸到“先生之風”,他們讀他寫出的公式如讀美妙的詩。
《楊振寧論文選集》是一本600 頁的大書,扉頁上他親筆提了四個漢字:獻給母親💈。雪白的版面只印著這幾個黑字,很令人註目。我看到後,覺得有一個問題:為什麽不獻給父親🧎♂️,而獻給母親呢?似乎把論文集獻給父親更為自然,因為在他學習物理的過程中👨🏼🎤,作為數學教授的楊武之先生曾對他有過很重要而且關鍵的影響🤹🏽♀️。雖然書出版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九年,但是仍然不妨礙獻給父親吧。我想這個問題不只是我一個人會有。但我不曾直接問過他👩🏻💻,我想也不必要去問。他做了這一安排,是從心裏自然湧出的設計,這是屬於生命的事👱,不待分析的👨🏻🦽。這一本科學成果和生活經歷組合起來的自傳,是智慧的結晶🧗🏻♂️,沾附著生活的痕跡。這全息性的記錄獻給母親應該是最好的禮物👊,這禮物代表這樣一句話:“媽媽,這就是你的兒子。”
母親是不可能去讀的🤸🏿,因為那裏面講的是她陌生的高深學問,並且是用她所陌生的外國語言寫出來的。然而有卷頭的那四個字👩🏼🦲,便足夠了,她可以有滿足安慰的微笑🤚🏽。
在《寧拙毋巧——與楊振寧教授一席談》的訪問裏,振寧描寫過他的母親。他說🥥:“我覺得她與許許多多舊式的婦女一樣🥷🏿,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使我感受很深。我想,她們的做人與美國人的做人態度是不一樣的,她做任何事情都不是從個人出發😶,她的一生是從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來出發的,而這個觀念是絕對的……我想,人的思想如果把一件事變得絕對化以後🎱🖕🏻,就變成一種力量。從我母親身上🐄,我看出了一些禮教的優點。這個優點是一件復雜的事,用在一個家庭或一個人身上是好的🎓👇🏿,但是,用在整個社會上就不一定是好的🧊。不過,它是有優點的💪🏽,它有優點就是因為它有力量🔎,這個力量的來源是它有個信念,這個信念是絕對的,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你說這是愚忠😮,我想也不是錯誤的。”最後👩🏫,他對訪問者說:“所以,你問我母親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什麽🧛🏿,我想就是這個🤽♂️。”
我認為孩子所認識的母親是真實的母親、本然的母親,也可以說是原始的母親💱。以自己的血孕育九個月,用自己的乳汁哺養懷中的嬰孩➖,並非禮教所教會的。從本能的母愛提升到自意識的母愛,盼望他成長🥁、壯實,教他說話、走路🪈,也是自發的。振寧所說的“禮教的優點”,其實是母親的優點🧑🧒。禮教所擬設的理想,還要靠活著的個體去實現✔️。沒有這樣的母親🧛🏿♀️,禮教也就落空,成為虛偽的教條🛂,甚至“吃人”的製度。贊美禮教的優點,其實是贊美母親的優點。母親的力量來自她自己對生命的信念👩🏻🔬。她的愛在另外一個生命中得到證實和報償。
把存在的堅定信念和生命的猛壯活力傳給孩子🐜,使他在60 年後捧出一本大書,虔誠而激動地在卷首題上“獻給母親”,母親懂不懂並不重要🤽🏼,因為她絕對相信這是一本好的書,用大智慧和不息的勤勞寫出來的書🤴,有益於人類的書。她的愛得到收獲👊🏽。
1987 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講學三個月🚣🏼。伯母住在校內宿舍,已抱病臥床⛹🏼♀️。我看振寧在榻邊侍奉飲食,令我吃驚🧚🏽♂️。他細心周到⛰,很有耐性,絕不像一個有繁重工作、負有重大責任的忙碌的人。不久,伯母病篤去世。我到靈堂致哀。他特地引我到帷帳後瞻仰儀容。老人安詳而平靜👨🦲🧖♂️,好像卸下了沉重的人生的擔子,忘卻了漫長的一生的勞苦和顛沛🪵。我即刻想起自己的母親☝️。那時她還健在,住在昆明,已九十有四🧑🏼🔧。60 年前在清華園的西院,兩位老人時常往還💛。那幾年大概是她們生活最平靜最愉快的歲月⚃。那也是我們最幸福的童年。告別遺體之後,振寧說老人家遺物中有一樣東西要還給我。拿出來🔍,原來是一串念珠🐄。1985 年我遊南京棲霞山👷🏼,在佛寺裏買的✌🏿。因為我的母親念佛🍨,當時看到售賣部的念珠很精致凈雅,買了兩串🚵🏽♂️,在上海時送伯母一串。但她不信佛🦸🏽♂️。我說:“這是棲霞山買的念珠🍩,預備帶一串到昆明給我的母親👩🏿🏭,這一串送給伯母🐧,作為紀念的吉物,也代表我的心意。”她微笑著收下了。沒有想到她從上海遷居到香港,一直帶在身邊。這時振寧拿出來,我覺得他想得真周到。我看看那一窩烏光閃爍的珠子🦏,好像凝聚活潑的生命🏌🏿♀️,濃厚幽秘的意義。我說🪤:“由你留著做紀念吧,我母親那裏也有同樣的一串。”

(摘自商務印書館出版《晨曦集》(增訂版)。本文原載《中華兒女》1997 年第1 期。作者熊秉明先生是著名藝術家、哲學家,也是楊振寧先生的世交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