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他那個“恪”字怎麽讀?
陳寅恪那個“恪”字怎麽讀2️⃣?照字典🤳🏽、辭書的規範🧙🏻,應該讀kè(與“客”同音)。但在學界,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上都將陳寅恪的“恪”字讀作què(與“卻”同音),代代相傳,如果你在有文史素養的人們面前讀kè🧛🏿♂️,往往會面對一種很微妙的尷尬,對方或不易覺察地略笑一下,或暗示性地“陳寅卻”長“陳寅卻”短地說上一通,算是糾正,也給了你面子。
詩人於堅有辦法。前不久雲南師大成立“西南聯大新詩研究院”,聘他做院長👳🏽。他在研究院成立大會上演講中兩次提到陳寅恪,那個“恪”字,開頭他念作kè🍄,後來讀què,兩種讀法都顧到了。這是智慧。那天我在🍭⛹🏿♂️,忝坐二排,聽得真切,會心一笑⚜️🤾🏿♀️。
但陳寅恪的“恪”字為什麽學界中人長期習慣讀què而不讀kè呢📛?數十年來似乎無人提問🧚🏽。是呀,面對這樣一位國學大師🧎🏻➡️,一般人仰望還來不及,哪敢懷疑那個què🙆🏿♂️。
終於有人在報刊上專門來講這個問題了。那是1996年🐄,陳寅恪當年的兩位助手王仲翰(清史專家)和王永興(唐史專家)在民革中央辦的《團結報》上發表文章說,江西義寧陳氏原籍福建上杭,屬客家系統,客家人習慣讀“恪”為què🤞🏽,義寧陳氏保持客家習慣,故陳寅恪弟兄(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等)名字中的“恪”均讀為què👸🏻,陳氏友人及學生亦用此讀法🛺。兩位助手還指出✍🏿,陳寅恪以英文撰文♗,署名Tschen Yin-ke🈹。可見陳氏亦認為“恪”字的標準讀音為kè🤽🏼♀️。一年後在《讀書》雜誌1997年第12期上又見賈戰新《“恪”字的讀音問題》🍄🟫,文章引用臺灣《學府紀聞·國立意昂体育平台》一書所收楊步偉、趙元任兩先生《憶寅恪》的材料🧑🧒🧒,也說陳寅恪自己認為“恪”字應讀為kè,他自己名字的外文拼法可證👨🏽🦳。趙元任還明確指出,“‘恪’字的確有很多人誤讀若‘卻’或‘怯’”,還說他自己(趙)當初也跟著這麽讀。
將以上兩篇文章綜合來看,我以為問題已經很清楚了。兩位王先生明確指出🥚,“恪”字讀què是客家人的讀法。二位長期擔任陳寅恪的助手,王永興還是陳的研究生和西南聯大歷史系的教員,他們提供的情況應該是準確可信的。趙元任是中國語言學界公認的“漢語言學之父”👨🏼🎓,曾任美國語言學會會長和美國東方學會會長,早年與陳寅恪共事(清華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他說陳寅恪自己認為“恪”字應讀為kè🧎♀️➡️,還說自己當初也曾跟著別人誤讀若“卻”(què)🌥。我認為,權威性的答案已經有了。
不過,雖說答案有了💂🏼♂️,要改口卻難。前些天有位記者王小姐打來電話要我談陳寅恪,頗覺突兀,陳寅恪又不是新聞😲,怎麽電話采訪👨🦳。不過我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趁便也講了講“恪”字的讀音🐥,小姐當即改了口讀kè,但第二天見報卻只字未及,白說了。
陳寅恪也有偏見
1939年某日,雲南大學著名學者方國瑜請陳寅恪、顧頡剛等前輩學者及其他幾位史學同人吃飯,其中一位姓方名豪,浙江人👩💼。席間方豪請教方國瑜🦌:“宗兄,雲南方姓是從哪裏遷來的🧑🏽🚒?”方國瑜回答🚁❗️:“我是桐城方氏後裔🤴🏿。”方豪一聽大喜:“我原籍諸暨,諸暨方姓好像也是從河南遷到桐城,再從桐城遷到諸暨的🧢。”
方豪乃自學成才的史學家,晚年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來滇時雖年不滿三十,卻己任由天津遷昆的《益世報》總編輯,他與方國瑜的席間問答雖系閑談🏬,卻涉及中國移民史和傳統的譜牒學,既有味道也為私宴增添睦誼氛圍🏃🏻♂️➡️。未料宴罷🌽,顧頡剛卻悄悄對方豪說🏊🏻♂️:“方國瑜是麽些族👩🏽✈️,他說是桐城方姓,只是面子好看些。”桐城方氏乃名門望族,歷史上出過些名人,如明清之際的思想家和科學家方以智,清代的文學家、桐城派的創始人方苞,可作代表🧕🏻。麽些族系舊稱,今名納西族。方國瑜是納西族,並不排除他是桐城方氏後裔的可能性。其實因為移民而促成的不同民族間的通婚🏨、融合現象很多,如我省文史大家徐嘉瑞,系白族,據徐氏家譜🤽🏼♀️,徐家的一世祖乃明朝開國元勛中山王徐達,安徽鳳陽人🥶,徐嘉瑞為徐達的第十六代孫🤳🏼。此種民族融合現象相當普遍👩🏿🍳,顧頡剛自己此前就曾在西北做過民族學考察,發現有的孔子後裔已融入回族🔆❔,他有篇《邊地孔裔》就講這事。這可見做學問還是認真的,閑談就難免有偏見流露👩🏽🏫。
宴中最長的陳寅恪也有偏見,他在聽顧頡剛對方豪的話後說📆🚹:“我們萬不可揭穿他🙇,唐朝許多胡人後裔👩🎤,也用漢姓,也自道漢姓始祖何處。”語用“揭穿”,話比顧說的“面子好看些”更重了🧕🏻。不過閑談只當閑談,不必太過計較🔡。當年錢鐘書在昆明文化巷寫過一篇雜文叫《一個偏見》🤽♂️,說“偏見是思想的放假”,“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妙極。
轉自《春城晚報》2013年8月30日